风雪情
2020-11-06吴福生
吴福生
那年冬天,我们家新房盖起来的第二天,便飘起了漫天大雪。那时还是大集体,那次盖房是大队组织的,将两个生产小队的3个小村庄搬迁到一起,为的是腾出耕地。
我父母去世很早,3个姐姐也早已出嫁,那时我才15岁,刚上高一。盖新房那段时间,大姐、大姐夫经常往我家跑。新房出水(封顶)的那天下午,忽然变天,北风呼啸,阴云四聚。大姐喃喃自语道:“这天怕是要下大雪了,我得回去拿点米来了。”
那時的荆楚大地四季分明,冬季就像现在的东北一样,下起雪来,往往一连几天不停,常常积雪齐腰,白茫茫的大地,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沟塘堰。因此,变天之前,必须储粮备菜。我家当时只有约半斤大米,碗柜里还有一碗稀饭,再怎么省,两个人最多也只够吃一天。大姐原打算明天吃完早饭再回去拿米的,没料到会突然变天,怕晚上下大雪明天路不好走,当即决定马上回家。临出门时,大姐一再叮嘱我,如果雪下大了她一时来不了,就先到叔伯陈嫂家借一点米,她带来米后再还。
风雪说来就来,大姐刚出门不久,雪花就星星点点地下了起来。到了晚上,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急,鹅毛大雪漫天飘洒。第二天早上起来,大门口的积雪差不多到了成人的膝盖。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于我这样等大姐拿米来下锅的人来说,除了惆怅,哪有半点欢喜?
我怕因下大雪,大姐一时来不了,从当天晚上开始,就省着吃了。我先用干红辣椒炒了一大碗白萝卜片,然后将一大把干萝卜缨子洗干净切好,放在开水里煮到八成熟,再舀一小勺子剩稀饭,放到锅里与干萝卜缨子一起煮,汤汤水水,也熬了两大碗,只是萝卜缨子多,米粒少。睡到半夜,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如法炮制,还是这样将就着自己的肚子。
大雪一直下个不停,第四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门外站着满身是雪的大姐和大姐夫,他们的身边放着一袋米和一把铁锨。
“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来了?”我问。大姐夫提着米袋子边往屋里走,边说:“你大姐放心不下,怕你没有吃的,非要拉着我来给你送米。”
大姐家离我家三里多路,正常情况下,走过来只要半个小时,但由于一路上全是稻田、田埂,沟渠众多,现在一连下了几天大雪,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哪里是渠。他们早上不到7点就出门,一路用铁锨铲着雪,探着路,一步一铲,用了3个多小时,才走到我家。
“家里还有米,房子也盖好了,没有什么事,等雪停了路好走了,再送米来就行了嘛。”我赶紧将他们让进家里,语气虽然像是埋怨,其实十分感动。
父亲去世时,我才两岁半,根本没有父爱的记忆;11岁时母亲去世后,亲情和关爱,除了党和政府,就主要来自3个姐姐,尤其是大姐。那时看病、上学基本免费,最大的困难是粮食不够吃。
生产队分给我的平均粮哪里够吃?大姐家是田畈,那里以种水稻为主,每年生产队分的粮食,比我们以种麦子、棉花为主的地畈要多一些,加上那时她的公公和婆婆还在,劳动力比较多,抢的工分粮也比一般家庭多一些,粮食相对比较宽裕。
大姐进屋后,先到厨房看了一下,见碗柜里还有小半碗稀饭;又到放杂物的房间看了看米缸,见还有约半斤大米,知道我根本没有借米,便故意说:“你借了陈嫂多少米,现在去还了吧。”我笑了笑说:“家里还有米,我没有去借。”
大姐一听眼眶就红了:“我走时就剩下一碗稀饭,到现在还没有吃完,米缸里的米根本没动,又没有借米,这两三天,你是怎么度过来的?”
我挠着头笑了笑说:“干萝卜缨子煮汤饭,加上辣萝卜片,吃得挺好的。”
其实,不是我不想去借米,而是陈嫂家孩子多、劳力少,家大口阔,粮食也常常不够吃,时不时也要东家借、西家挪。
我刚说完,大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就“哗哗”地流了出来。她当即瞪了大姐夫一眼,没好气地说:“今天再不来,就会饿死人的!”
大姐夫见我一脸懵懂的样子,有些尴尬地告诉我,大姐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要他一起送米过来,他想等雪停了再送,便劝道:“现在外面大雪封路,背着大米就更费劲了,等雪停了再去吧。”
大姐知道我不愿求人的性格,担心我米吃完了也不去借,昨天又和大姐夫商量要送米来,大姐夫还是劝说道:“已经下了两三天雪了,不会没完没了地下吧?你离开前不是说让他找陈嫂家借吗?他不会不借吧。再等一天吧,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去。”
哪知这雪还真是下个没完,今天早上起来,天空仍然飘着雪花。大姐二话没说,拿上铁锨,穿上雨衣,大姐夫背上米袋就出门了。
“没有想到你这家伙的性格还真被你大姐猜到了,犟得很,宁可吃干萝卜缨子,也不去借米!”大姐夫苦笑着说。
在我和大姐夫说话的时候,大姐已经到厨房做饭了。那天,她焖了一大锅米饭,一点菜也没有放,我一连吃了三大碗。不管母亲在世时还是母亲去世后,我们家吃稀饭就是稀到碗里可以照出人影;吃干饭就是萝卜白菜焖,菜多米少。不过,母亲在世时,吃稀饭,她将喝完汤水后碗底的米粒倒给我。那天中午,大姐和大姐夫都吃得不多,我知道他们这是将米饭省给我吃。
吃完午饭,大姐、大姐夫围着新房转了一圈,确信新房不会有什么事后,便穿着雨衣,扛上铁锨,顶风冒雪回去了。我本来想留大姐和大姐夫住一晚上再走,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因为这雪,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家里只有大姐刚送来的那一点粮食,三张嘴吃,能吃几天?大姐还有公公婆婆,每次给我送粮食,尽管公婆没有说什么,但大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为了最大限度地给我省下粮食,不管是大姐还是大姐夫给我送粮来,他们一般都不在我家吃饭。
望着在漫天风雪中消失的大姐和大姐夫的身影,我当时暗暗想,如果有一天有能力管得起饭,我一定要让大姐、大姐夫在我们家好好住几天,亲手给他们做几顿饭,让他们在我这个弟弟家当一回真正的客人。
然而,40多年过去了,我这个愿望并没有完全实现,而且对于大姐夫来说,永远也不能实现,因为他早在我转业前就去世了。大姐因为在城里住不习惯,我转业20多年,很少到我这里来,而且来了也只住两三天就吵着要走。2009年我在老家盖了新楼房,十多年来,我只要回老家住3天以上,就会将大姐接来吃顿饭或住一晚上。现在来我家住,她也不用为没有粮食吃担心了,抚今追昔,她脸上总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大姐大我18岁,如今已是76岁的老人了。我早就想好了,等退休后,春节尽量回老家过,每年将大姐接过来好好住一段时间。
(摘自《幸福·悦读》)(责编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