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隐之诗与朝隐之诗
2020-11-06郑宏宇
郑宏宇
摘 要:陶渊明与王维均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隐士兼诗人,但二人的隐居方式却大不相同。陶渊明隐于乡村,即“乡隐”,王维怀着一颗隐士之心在朝为官,即“朝隐”。二人不同的人生经历与思想轨迹造成了迥异的隐居方式,这在二人的诗歌中有明显的体现。
关键词:陶渊明;王维;隐逸思想;诗歌
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说明了其既是隐士、又是诗人的双重身份。沈德潜《说诗晬语》中论陶渊明与王维的传承关系为“王右丞有其清腴”[2],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陶、王二人诗歌有其不同之处。陶渊明将“自然”提升为一种美的至境,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一座高峰。王维诗歌中书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以信仰为媒介,把自然美看作超脱俗世的清净至高之物”[3],使山水诗进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4]的意境创造,自成一派,影响深远。
陶、王二人不同的隐逸思想引导他们写出了不同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的诗歌,反之,从他们的诗歌中亦可以看出其隐逸思想的不同之处。
一、躬耕与农民
陶渊明所写的田园诗里,最有特色也最可贵的部分之一就是写农村田园躬耕的生活体验,如《归园田居》其三中,我们能看到诗人从烦扰仕途归隐田园后早出晚归的躬耕感受。又如《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写出了衣食乃人生之道的哲理,以及农业劳动的艰辛感和归隐后通过耕作自食其力的满足感。王维的诗中则很少有写躬耕经历的,他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把农民和农业劳动当作艺术或者文学的客体去观察与描摹。
王维是把农民作为关注对象的第一位诗人,但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给予农民温和的关注,并未能揭露带给人民苦难的黑暗政治。如《春中田园作》中描绘了一幅春耕的图画,但诗人只是将农村、农民当作欣赏的客体,他的身份是一个观察者,并未亲身融入其中,给予的也只是把农业劳动当作文学景象的一种客观描绘,与耕作、农民并没有太多的交流。因此,陶渊明与王维对待耕作、农民的姿态是不一样的,陶渊明是主观感受,王维则是客观描绘。
二、田园与山水
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开创者,他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内容,真切地写出躬耕之甘苦。如《饮酒》其五,我们在诗中可以很明确地看到诗人自己,并能感受到诗人融入田园、融入野地的自然气息,“采菊东篱”也成为陶渊明的千古名句。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很难感受到诗人的存在,更无法体味到诗人融入田园山水中的整体感。如《山居秋暝》,诗歌给人的只是一种美感,一种田园是田园、山水是山水的分离感。诗人只是游客,去留随意,而不是这景色的一部分。王维的诗歌内容从陶渊明朴素的田家村落转换到关注点在于美感呈现的地主庄园和山水园林,所以其笔下的田园诗难免带有一些富贵气息,从而也就少有生活和泥土气息。
陶渊明的归隐是化作田园的一部分,与农民同呼吸共命运。而王维的归隐,他居住在山野乡间,远离农民,远离躬耕,更多的只是欣赏山水美景,而不是体味农村生活的酸甜苦辣。在王维的诗歌里,“田园”成了乌托邦,是与富贵官场对立的隐逸世界。陶渊明是融入田园,王维是观山览水。
三、仕宦与归隐
陶渊明的诗中经常流露出对仕宦生活的厌倦,表达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和归隐田园的决心。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中,无不流露出心念山泽,羡慕游鱼、高鸟自由自在的情感。失去自由的无奈之感,是这类诗的基调,仕宦与归隐的矛盾在陶渊明为官时一直围绕着他,直至辞去彭泽令,从此坚定了归隐的决心,于田园中寻求精神的寄托。
王维虽仕途坎坷,在官场的权力斗争中深感厌倦、孤独,而又不能离开官场,只是想通过佛教和艺术创造来解决矛盾,寻求精神的解脱。于是王维诗中出现了“富贵山林,两得其趣”[5]的现象。如《山居即事》,诗里虽然用了“柴扉”“荜门”等词汇,但所描绘的鹤、松、竹、莲等景物描写,包括诗人在暮色中欣赏:在渡头灯火映照下,采菱女乘船归来的场景,充满了诗情画意,没有一丝泥土的气息。《岘傭说诗》称:“摩诘五言古,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故其人清贵,盖山泽间仪态,非山泽间性情也。”[6]可谓是非常恰当的评价。
四、魏晋风流与佛禅入定
陶渊明是魏晋风流的杰出代表,这在他的诗歌中有明确的反映。首先,独特的苦乐观。如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就写到在仕途深感“心为形役”的痛苦,所以即使后来田园生活贫困,却“无戚颜”。其次,其生死观反映在《拟挽歌辞》《自祭文》等作品中,如《拟挽歌辞》其一中对人逝去后无人知其荣辱、只恨酒未饮足的感叹,又如《拟挽歌辞》其三中看透生死的坦然,诗中透出的是陶渊明“歌于斯,哭于斯”的豁然与达观。
王维山水诗中常见的是禅趣,其晚年隐居辋川别业时所写的《辋川集》中有明显表现。如《鹿柴》《辛夷坞》《竹里馆》《木兰柴》等,禪意赋予了诗歌一种空灵寂静之美,让人感受到久为仕途所累后,能够暂时摆脱的宁静心境。王维自由学佛,但他学佛却不出家,隐居而不辞官,大抵是从自己的“需要”出发,来汲取佛学思想的。他说“道无不在,物何足忘”(《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提出了无须忘弃外物的看法。
五、结语
陶渊明的诗歌语言在钟嵘的《诗品》中被评为“田家语”[7],葛立方《韵语阳秋》云“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8]。陶诗所描写的对象,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鸡犬、豆苗,并很少用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手法。但陶诗的语言是经过锤炼的,只是不露痕迹,显得平淡自然,却耐人寻味。如元好问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9]王维诗歌语言清婉流丽,用自然优美的语言表现清幽空寂的禅境,苏轼评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10],王维以他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情思,写物态天趣,宁静优美而神韵缥缈。
陶诗中的田园生活和仕途辛劳是两个对立的存在,王诗中的田园虽然展现出与现实官场分属不同的境界,但实际上只是他在诗歌中创造出的一个相对宁静、可以暂时脱离现实纷扰的所在。陶渊明在田园里怡然自得,他的自得在于他满意自己与世俗的决绝态度,却时刻不曾忘世;王维对田园的得意,在于精神暂时的安稳,把忘世作为自己精神上追求的目标,而实际上并不能完全做到。陶渊明与王维田园诗的写作源头是不同的,陶诗的根本在于劳动与生活,重在切身体验,因此也多生命的感悟,这也是其诗歌中最打动人的一部分;王诗的根本则在于精神上的追求,重在塑造一种闲适和静心,其最独特之处在于所创造的空明境界,并因此成为山水诗创作的一座高峰。王维的诗贵在审美和意境的价值,陶渊明的诗则事理有余味。
陶渊明之“乡隐”将自己化为农民,融入田地,成为农村真实而不可分的一部分。王维之亦官亦隐,即“朝隐”,是他折中富贵与山林的方法。自王维后,有人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于是有了“终南捷径”之说。安史之乱后,王维得到皇帝的赦免,心怀感激而写下了大量的朝廷应制之作,这些都可以看出,王维作为隐士与陶渊明的不同。
参考文献
[1]钟嵘著,韩晶译注.诗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92.
[2]沈德潜著,潘务正校点.沈德潜诗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954.
[3]入谷仙介著,卢燕平译.王维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5:186.
[4]张伯伟编校.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189.
[5]张戒著,陈应鸾笺注.岁寒堂诗话笺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83.
[6]李华.陶渊明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270.
[7]钟嵘著,韩晶译注.诗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92.
[8]葛立方.韵语阳秋[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本,2004.
[9]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元好问诗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48.
[10]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