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的超级女粉丝:夏特莱侯爵夫人
2020-11-06刘钝
刘钝
摘 要 埃米莉·夏特莱夫人在伏尔泰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为他提供了舒适的隐居场所,她不仅是伏尔泰的亲密朋友,也是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她翻译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对于牛顿学说在欧洲大陆的传播发挥了促进作用。她对动能这一概念的分析承莱布尼兹“活力”学说,为后人深刻理解能量守恒规律做出了贡献。数百年来,这位女学者的真身始终被伏尔泰的巨大光环遮蔽着,近几十年她的形象被多种文学、艺术作品重新塑造,公允地评价夏特莱夫人适当其时。
关键词 埃米莉·夏特莱夫人 伏尔泰 启蒙运动 牛顿 动能
中图分类号 N09
文献标识码 A
提到18世纪法国的启蒙运动,自然绕不开这一运动的领袖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 说到伏尔泰对弘扬理性的贡献,一定会想到他在欧洲大陆不遗余力地宣传牛顿学说; 然而要深究伏尔泰对牛顿科学著作的理解,那就离不开他的密友与情人夏特莱侯爵夫人(Marquise du Chatelet,1706—1749)。后者不仅是一位知识渊博、谈吐优雅的贵妇人,一位超前的女权主义者,而且是当时绝无仅有的知识女性,广泛涉猎文学、艺术、戏剧、音乐、民俗、宗教、哲学、数学与自然科学。她翻译的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以下简称为《原理》),直到20世纪初仍是这一科学经典的最好法文译本。
图1是夏特莱侯爵夫人像,出自18世纪法国肖像画大师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1704—1788)。人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耽于享受的法国贵妇,从她精心打扮的发型、黄蓝相配的华丽衣着、保养得很好的皮肤就可以看出来。细看,可以想见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学究,一手托腮,一手持圆规,桌前摊开着一本绘有几何图形的大书,身后还露出半个天文仪器。画面上方的法文写着她的娘家姓名与婚后头衔“布勒特伊的加布里埃·埃米莉,洛林的夏特莱侯爵夫人”。画中人的夫家是法国洛林地区的望族,其封地本叫夏斯特莱(Chastelet),伏尔泰省略了中间那个s,后来人们也就习惯地写成夏特莱(Chatelet)。
一 从埃米莉到夏特莱侯爵夫人
夏特莱夫人原名加布里埃·埃米莉,1706年12月17日生于巴黎。她的父亲是法王路易十四的首席礼仪官、布勒特伊男爵勒·托勒里埃(Louis Nicolas Le Tonnelier, Baron of Breteuil, 1648—1728)。埃米莉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另外两个哥哥都没活过中年,只有一个弟弟长寿并在后来成了主教。幼年的埃米莉聪颖过人,只是相貌平平,身材比同龄少女高大,开明的父亲请人教她击剑、骑马和体操,因此她自幼就不屑于做个循规蹈矩的闺中淑女。埃米莉也受到良好的人文教育,对文学、音乐、语言、数学和自然科学都有兴趣。12岁时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拉丁文、意大利文、希腊文和德文,成年后又自学了英文。据说妙龄少女埃米莉能翻译维吉尔的长诗,也能做九位数的心算。
埃米莉出嫁前住在父亲位于老皇家广场(如今改名为孚日广场)12号的豪华房子里。这是巴黎市中心最富历史韵味的区域之一,在这里居住过的名人包括亨利四世的首相苏利、路易十三的权相红衣主教黎塞留、路易十四时代的著名女作家塞维涅夫人、美第奇大公卡西莫三世的法国妻子玛格丽特、大文豪雨果等。首席礼仪官布勒特伊男爵是个爱交际的人,每个星期四都在府邸举办沙龙。由于他的特殊地位,家中常是贵客盈门,来宾中既有皇室贵胄和名媛命妇,也有许多当时著名的作家和科学家,其中就有巴黎科学院常任秘书丰特奈尔(Bernard Fontenelle, 1657—1757)。有一个说法称丰特奈尔是埃米莉的天文学老师,更可能的是小姑娘在父亲的沙龙里听过老先生谈天说地。日后成为埃米莉生命中最重要角色的伏尔泰也曾应邀上门,只是当时未曾留意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
成年后的埃米莉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生性活泼,精力充沛,喜欢打扮、跳舞、弹奏羽管键琴,显示了多方面的惊人才华,在父亲的沙龙与巴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显得光彩夺目。特别是,她还具有不同凡俗的数学领悟力,凭借数学知识在赌博中经常获利。不过女大当婚,1725年6月12日,未满19岁的埃米莉嫁给了比她大16岁的夏特莱侯爵克劳德(Florent-Claude, Marquis Du Chatelet-Lomont)。丈夫家境殷实,是香槟省西雷-叙尔-布莱兹城堡的主人,勃艮第大区塞米尔-奥苏瓦要塞的上校司令。婚礼在巴黎圣母院举行,婚后两人就搬到布莱兹城堡居住。埃米莉从此成了夏特莱侯爵夫人。
如同18世纪法国贵族社会中的许多婚姻一样,夏特莱夫妇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利益交换的协议”: 在老丈人的斡旋下,男方在军中得到晋升,女方获得侯爵夫人的头衔。1726年, 20岁的夏特莱夫人开始做母亲,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其中第二个男孩路易斯(Louis-Marie-Florent,1727—1793)继承父亲爵位并在大革命爆发前升为将军和公爵,1793年死于断头台。第三个孩子不满周岁就夭折了。若干年后,43岁的侯爵夫人又产下一个私生女并为此付出生命,孩子也只活了一年多,那是后話。
驻防司令和军官太太的身份约束不住天性活泼的埃米莉, 生下第三个孩子后,夫妻两人渐行渐远,但仍维持着名义上的婚姻关系。侯爵主要在他的驻防地勃艮第生活,夫人或在巴黎,或在属于夏特莱家族的西雷(Cirey)庄园,彼此不过问对方婚姻之外的浪漫故事。
二 人中俊杰伏尔泰
在巴黎,夏特莱夫人的追求者很多,她与一个纨绔子弟盖布里昂侯爵爱得死去活来,不惜以自杀来挽救无望的爱情。最终她被救了下来,一位更有权势的富家子、第三代黎塞留公爵(Louis Fran?ois Armand du Plessis, Duc de Richelieu,1696—1788)成了她的新情人。关于这位公爵的家世不妨多说几句,没错,他就是大仲马小说中那个阴险的宰相、炙手可热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后代,准确说是其侄孙,而路易十四又是他的教父。虽然出身名门,黎塞留公爵可是个自由派分子,特别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知识分子和宗教异端人士,在与夏特莱夫人交往前已经三次被关进巴士底狱。他也是军人和外交家,后来晋升为法国元帅,还是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那是后话。黎塞留公爵知道夏特莱夫人对数学有兴趣,就把自己的朋友数学家莫佩尔蒂(Pierre Louis Moreau de Maupertuis,1698—1759,图2)介绍给她。
从1733年初开始,夏特莱夫人开始向莫佩尔蒂学习物理和数学。后者此时已是巴黎科学院院士与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他是牛顿学说的法国拥趸之一,又曾在巴塞尔大学从师于莱布尼兹的大弟子约翰·伯努利(Johann Bernoulli, 1667—1748),可以说既掌握了莱布尼茨微积分的精髓,又深刻了解牛顿学说的要义。根据牛顿力学,莫佩尔蒂认为地球的形状是近似扁球形的,即两极半径小于赤道半径; 而巴黎天文台台长小卡西尼(Jacques Cassini,1677—1756)认为是近似长球形的,也就是赤道半径要小于两极半径。莫佩尔蒂和其他科学家率领的考察队,经过实测证明扁球形理论是正确的。也有人把最小作用量原理的提出归于他,不过费马(Pierre de Fermat,1607—1665)在研究光线传播的时候已经提到类似的思想。所有这些都在日后影响了夏特莱夫人,对于本文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几乎在成为夏特莱夫人数学老师的同时,莫佩尔蒂也成了她的新情人。
黎塞留公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知识分子朋友,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伏尔泰(图3)。公爵的第二次婚姻就是伏尔泰暗中撮合的,1734年4月他娶了洛林公主伊丽莎白 ·索菲亚为妻。大概为了回报,也为了安抚旧情人,公爵决心把伏尔泰介绍给夏特莱夫人。他心里明白,只有伏尔泰的才华与学识,才会让年轻的侯爵夫人动心。
伏尔泰原名弗朗索瓦-马利耶·阿鲁埃(Fran?ois-Marie Arouet),是个军人的私生子,养父是巴黎的一个法院公证人,后来他自己更愿意使用“伏尔泰”这个笔名,阿鲁埃是谁则几乎被人忘记。伏尔泰天资聪慧,自幼热爱文学,成年后以写作为生,文笔犀利,亦庄亦谐,思想自由,极受民众欢迎。他在哲学、文学、史学、诗歌、戏剧方面均有卓越建树,是法国启蒙运动的真正领袖,也是百科全书派的核心人物之一,被后人誉为“法兰西思想之王”。
在结识夏特莱夫人之前,伏尔泰已经名满天下了。还在耶稣会士办的大路易中学读书时,伏尔泰的一些讽刺作品就流传到社会上了,他也乐得被一些贵族同学的母亲邀请到家中,为那些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朗诵和写诗。才能与诗歌,是青年伏尔泰打开一座座私人宅邸和贵妇心扉的钥匙,他身边从来不缺少有钱的女人,此外还有漂亮的女演员。但是他的才华与倨傲也引起某些权贵的嫉妒,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和教会高层人士更对他的作品不满。他曾遭遇某贵族唆使被当众棍击的羞辱,又数度被迫流放,两次被关进巴士底狱。若干年后起义者攻占和捣毁巴士底狱,视其为封建君主制度的邪恶象征,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里关过伏尔泰。他也曾前往荷兰与英国避祸,在那里感受到自由的空气与合乎理性的社会环境,所到之处他也欠下风流债。然而直到遇见夏特莱夫人之前,他还未曾遇到过一个能在心灵上与他相通、智力和学识与其匹配的异性。
夏特莱夫人与伏尔泰的交往始于1733年初,也就是黎塞留公爵新婚后不久。这一年夏特萊夫人27岁,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伏尔泰39岁,孑然一身但已蜚声天下。人们都知道,他是剧本《俄狄浦斯》《玛丽雅娜》《冒失鬼》《布鲁图斯》《查伊尔》《凯撒之死》的作者,还写了长诗《亨利亚特》《赞成和反对》等。也有少数朋友知道,他的一部更重要作品《英国通信》(后改名《哲学通信》)已经完稿,眼下正在筹备出版。
4月底的某天晚上,巴黎歌剧院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伏尔泰注意到一个高个子女子,她气度不凡,举止优雅,谈笑风生,外形有些瘦削和骨感,五官端正,前额宽大,眼睛碧蓝。夏特莱夫人与黎塞留公爵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随后就与伏尔泰攀谈起来。她谈起了自己的父亲,伏尔泰依稀记得18年前访问过那个距杜伊勒宫不远的私人宅邸,但是想不起来是否见过眼前这位当年还不到10岁的小姑娘。
两人相见恨晚,伏尔泰迷恋夏特莱夫人的学识、谈吐和气质,后者则向昔日情人黎塞留公爵抱怨没有早一些把这个人中俊杰介绍给自己。除了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外,对科学与哲学的热爱更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先是私下里互相访问,不久就出双入对于社交场合。他们一起去奥坦访问黎塞留公爵并出席他在女方家操办的盛大婚礼,在那里过得十分愉快。就在这时候,一个坏消息从巴黎传来,《哲学通信》招致王室和教会的不满,负责出版法文版的书商已被逮捕,从他家里搜出未经伏尔泰删改的私印书本。不久又有内线消息透露,掌玺大臣已经下达密令,要求地方长官控制伏尔泰,并在适当的时候将其拘捕。
《哲学通信》是伏尔泰根据自己1726—1729年流亡英国期间所见所闻,以书信体形式写成的一本书。全书由25封信组成,涉及英国的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生活习俗、商业成就,以及哲学、科学、文学等。书中介绍了洛克的哲学思想,嘲讽法国人推崇的帕斯卡; 赞扬英国人把牛顿当作民族英雄,认为牛顿的贡献超过了笛卡尔; 称道英国人用牛痘疫苗来防止天花,这在法国遭到巴黎大学和医学院的批驳。更重要的是,伏尔泰以描述英国人为掩护来批评法国的特权制度,“英国民族是世界上唯一的民族,通过对国王进行反抗而成功地解决了王权”,书中写道。
与以前的许多控告相比,这个案子要严重得多,伏尔泰不想第三次被关进巴士底狱。朋友们劝他尽快远离巴黎这个是非窝,先避一下风头再说。恰好侯爵家在香槟省的腹地西雷有一座荒芜的庄园,夏特莱夫人建议伏尔泰先住到那里去,有个风吹草动可以迅速逃到临近的比利时或瑞士。
三 西雷庄园
就这样,伏尔泰悄悄搬进西雷庄园(图4),夏特莱夫人则返回巴黎打点自家事务,同时奔走于巴黎和凡尔赛之间,企图利用人脉为伏尔泰说项开脱。女主人不在的时候,伏尔泰感到非常孤独和沮丧。庄园孤零零地坐落在布莱兹河岸,周围是森林和山丘,几法里外才有个小镇。他与夏特莱夫人通过书信联系,有时候一天要写十来封。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让仆人到几十法里外的不同市镇发信。
大名人伏尔泰现在成了西雷庄园的一位住客, 但他不像启蒙运动的另一巨星、后来与他反目成仇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后者是个吃软饭的男人,伏尔泰则不差钱。他的稿酬相当可观,加上一小笔遗产和时断时续的王室俸禄,更重要的是他通过中间人投资与放贷,购买彩票,倒卖粮食、烟草、可可与蔗糖。看到西雷庄园的破败景象,他毫不犹豫地掏出积蓄来大事整修: 改造房屋,装饰客厅和浴室,装备图书馆,修葺花园、道路和小桥。一年后女主人来到庄园的时候,惊喜万分的她决定不再返回巴黎,就在西雷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夏特莱夫人又运来不少家具,还有名画,把自己的印记增添到未竣工的工程之中。对生活和艺术十分挑剔的伏尔泰则言听计从,欣喜地接受这一切。他激动地写道:
在我的子午线下,在西雷的田野里,
今后只看到埃米莉的星辰,
因她非凡的天才而发热,
也被她智慧之光点亮,
在她的琴弦上我将歌唱
她那举世无双的才华,
我证实被她亲自测量的地方,
我将为她天神般的魅力抛弃所有
无论是赤道还是北极。
西雷庄园有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室,还有设备齐全的实验室。白天伏尔泰与夏特莱夫人通常各自工作并以短信互致问候,晚上则在一起谈天说地共度春宵。不断有客人从巴黎和其它地方来访,回去后绘声绘色地描述在西雷的见闻,难免带有夸张的成分。
意大利的阿尔加罗蒂伯爵(Francesco Algarotti,1712—1764)是一位优秀的人文学者,精通艺术、建筑与科学,像伏尔泰一样也是英国制度与文化的欣赏者。他于1735年秋天造访西雷庄园,两年后在威尼斯出版了一本名为《为女士写的牛顿学说》(Il Newtonianismo Per Le Dame, 1737)的书,通过一位骑士和一位淑女在五日内的对话,简要介绍了牛顿的光学与色彩理论。这本书的扉页上有一幅插图,图中的淑女就是夏特莱夫人,旁边一位骑士可能代表她的某位数学老师,也可能是作者在利用图画吹牛——声称自己指导过夏特莱夫人。
莫佩尔蒂也经常来西雷庄园,并开始指導夏特莱夫人学习微积分。后来夏特莱夫人又有另外两位数学家朋友,一位是克莱罗(Alexis Claude Clairaut,1713—1765),他也是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与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牛顿学说的又一位法国拥护者; 另一位是德国数学家柯尼希(Johann Samuel K?nig,1712—1757),后者曾与莫佩尔蒂同学,也是约翰·伯努利的弟子。
1738年巴黎科学院就“火的性质”发出悬赏征文,夏特莱夫人与伏尔泰都背着对方投稿应征。最终瑞士大数学家欧拉(Leonhard Euler,1707—1783)摘得桂冠,夏特莱夫人、伏尔泰及另外四位参赛者入围并获得在科学院公报上匿名发表的荣誉。“第六号作品出自一位有地位的女士,第七号作品出自我国一位最优秀的诗人”,科学院在公报中指出。
在《哲学通信》引起的危机过去之后,伏尔泰仍然住在西雷庄园,只是偶尔前往巴黎或出国访问。这期间他一度被宫廷任命为史官,并分别于1743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746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西雷庄园悠闲舒适的隐居生活使他的才华得以尽情释放,他的许多剧本、史诗、小说、历史与哲学名篇都完成于此时,包括《形而上学》《牛顿哲学原理》《凯撒之死》《穆罕默德》《奥尔良贞女》《放荡的儿子》《梅洛普》《查第格》《丰特诺瓦诗篇》《纳尼娜》等。这些作品为伏尔泰带来巨大的声誉。夏特莱夫人经常与他一起讨论问题,宗教、哲学、科学、艺术、习俗无所不包。在伏尔泰的鼓励下,夏特莱夫人开始翻译牛顿的划时代巨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而在夏特莱夫人因赌博或其它方面问题遭遇财务困难时,伏尔泰也曾多次解囊相助。
1733—1743年,是夏特莱夫人与伏尔泰的“蜜月”期。她曾说:“由于被他征服了灵魂而带来的爱情,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是那样的幸福。我与他在西雷共同生活,彼此没有丝毫的厌倦与疲怠。当年龄和疾病消弱了他的兴趣时,我竟然长时间地无所觉察……”夏特莱夫人不知道,除了年龄和疾病之外,她自己的强硬和任性有时也会伤害伏尔泰的自尊心。
1743年,伏尔泰以法国公使的身份前往普鲁士,受到普王腓特烈二世的隆重礼遇。这位国王在未上位前表现得十分开明和礼贤下士,以致伏尔泰称他为“北方的所罗门”。普鲁士王储与伏尔泰通信频繁,也曾数度会面。夏特莱夫人却反对这种关系,不希望伏尔泰与他走得太近,还有传说称腓特烈二世是个同性恋。伏尔泰离开柏林后又在布鲁塞尔、不伦瑞克等地停留,然后重返巴黎。长年隐居乡间的日子令他感到压抑,同时他也迷上了自己漂亮的外甥女玛丽·路易斯,后者新近丧偶。从此以后,伏尔泰只是偶尔回到西雷庄园或夏特莱夫人在吕内维尔的另一住所,只不过藕断丝连,仍然维持着情人关系。
大约在1748年初,40多岁的夏特莱夫人又有了新情人——浪子、诗人与军官圣朗贝尔侯爵(Marquis de Saint-Lambert, 1716—1803),后来还成了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一开始很愤怒,旋即转变了态度, 还写了一篇肉麻的“致圣朗贝尔书简”,请他“在风笛上为她吹响爱情重复的、牛顿所不知道的美妙曲调”。伏尔泰认为这种安排保全了各方的友情与体面,自己也不必为离开夏特莱夫人感到歉疚。
不久夏特莱夫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牛顿《原理》的翻译正接近尾声。夏特莱夫人一面为高龄妊娠感到担忧,一面夜以继日地工作,终于在分娩前数日完成了全部译稿。1749年9月10日,孩子出生一周后夏特莱夫人死于产后肺栓塞,生下的女婴也只活了一岁半。夏特莱夫人死于吕内维尔,夏特莱侯爵、伏尔泰以及圣朗贝尔都出席了她的葬礼,侯爵始终以为夫人怀的是他的孩子。
四 “法国的智慧女神”
在西雷的时候,伏尔泰与夏特莱夫人同时钻研牛顿著作,一个从事牛顿学说的介绍,一个投身原典翻译。伏尔泰从1736开始写作《牛顿哲学原理》,1738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学者们认为,这本书是他与夏特莱夫人合作的产物,内中涉及的数学和物理内容,必定请教过精于此道的西雷庄园女主人。那年3月书商先推出了一个未经作者过目的版本,4月份推出的新版则由伏尔泰审阅并报王室检察官批准,可以说是正版。这一新版附有一幅有趣的插图(图5),显然隐含着作者的意图: 画中一位头顶诗人桂冠、身着罗马时代长袍的男子正在案前写作,他就是作者伏尔泰; 其上方是神一般的牛顿,他手持圆规如同精通数学的上帝一样;一道神圣的光从牛顿身后射出,再由一面镜子反射到伏尔泰桌前,手持镜子的女神正是夏特莱夫人。伏尔泰还有诗赞道:
夏特莱夫人的故事也被搬上舞台。至少有三部话剧: 《光的遗产》《侯爵夫人今晚有话要说》,还有《乌兰妮娅:夏特莱夫人的生活》。芬兰当代女作曲家卡伊娅·萨里阿霍(Kaija Saariaho),2000年以夏特莱夫人最后的日子为题材创作了一部歌剧《埃米莉》,也成功地在欧美多地上演。
笔者无缘观赏这些舞台艺术,从读到的几篇剧评来看,编剧和演员们的辛苦没有白费。《侯爵夫人今晚有话要说》的原意是“为自己辩护”,我们可以理解成为真理辩护,为爱情辩护,为女性在旧时代遭遇的歧视与不公辩护。剧中的夏特莱夫人有一句台词,说爱情是一场值得花费毕生精力去从事的伟大实验,但是个人有限的生命无法证明其结果。既取悦了观众,也道出了深刻的哲理。
后记
本文初稿曾于2020年3月8日由《知识分子》公众号推出,次日公众号收到一通读者来信,“诚心建议《知识分子》编辑部向公众致歉”,理由是:
1.在标题中被称为 “牛顿的超级女粉丝”,就好像她只是著名(男)科学家身前的(女)迷妹。就好像她对科学是迷信个人权威,而非探索真理的态度。实际上,她不是牛顿的 “迷恋”者,而是牛顿学说的创造性译者,同时还评论、批评它,且有自己的独立著作。
2.文章讲述她的相貌,“幼年的埃米莉聪颖过人,只是相貌平平,身材比同龄少女高大”。把她称为 “妙龄少女埃米莉……成年后的埃米莉出落得亭亭玉立”。
3.她与伏尔泰有过一段恋情,文中的小标题是,“人中俊杰伏尔泰”。
《知识分子》当日刊出该读者意见,并以“编者按”的形式作了自我批评,声言:“甚为遗憾的是,文章标题将其称为‘牛顿的女粉丝,且未直接使用艾米莉的姓名,后者虽遵循旧俗,但在重新评价的背景下,这一称谓有强化女性附庸地位之嫌,受到诸多读者朋友的批评。”
见到批评以后,我又将文章细读一遍,没有发现文中存在歧视妇女的文字和思想。从本意来讲,我是希望借“三八”妇女节的机会,向公众介绍夏特莱夫人的生平、科学成就以及她与伏尔泰等18世纪法国知识分子的关系等,并特别指出那种只是将她视为伏尔泰的花瓶式的叙事是不对的。那封读者意见夸夸其谈,无的放矢,给人印象只是蹭热点作秀而已。至于《知识分子》迅速发表批评意见,体现了广开言论、鼓励争鸣的积极态度,只是“编者按”中为“女粉丝”一词致歉的做法,我以为未必妥帖。在以前发表的小文中,我曾使用“女知音”一词(梦隐,“牛顿的法国女知音夏特莱侯爵夫人”, 《科学文化评论》, 2019年16卷第4期),两者意境相似,都不存在嘲谑和贬义; 相反,将一个18世纪的法国贵族妇女称为牛顿的“粉丝”或“知音”,应该是对她的褒奖与尊敬。
所幸的是,学术界的许多专家并不认同那种网络环境下催生的性别修辞戒律,盲目偏激的女权主张实际上是对妇女解放运动的伤害。征得本人同意,现将清华大学科学史系主任吴国盛教授对3月9日读者来信的评论摘录如下。他写道:
此文过分苛刻,态度极端,事实和道理都不通。文中提到刘文三大“罪状”。其一,标题用“超级女粉丝”。此不过为了通“俗”,哪有某文所说的两个“好像”,完全是一相情愿的引申。在今天的俗文化里,“粉丝”一词,有风趣,无贬义,作者无非希望拉近和读者的距离。 其二,称她“亭亭玉立”。难道一个少女日后当了科学家,人们就不能称赞她貌美如花吗?这完全是反女性主义的,也是误解科学的。当年《居里夫人》话剧在北京上演的时候,就有科学家怒斥其中居里夫人扭屁股那一段,传为笑谈。 其三,赞扬伏尔泰为“人中俊杰”。伏尔泰本来就是人中俊杰,公认的法国启蒙运动的思想领袖,也正因为此受到夏特莱夫人的爱慕。难不成她爱上一个垃圾倒显得她伟大高明了?不明其理。 总的来说,一,该文不懂风趣,不知幽默,捍卫女权的姿态过于“苦大仇深”。照文章这个逻辑,搞“三八”妇女节本身就是歧视、贬低妇女。过于自尊,在于没有自信。 二,刘文并没有“始终”称她为夏特莱夫人,而是按照历史的原样,先称她埃米莉,后称她侯爵夫人,这是史家的典型做法,没有毛病。将现代人的意愿加于历史人物,那是歪曲历史。 三,女性主义提倡的是性别平等,不是性别倒错。恢复历史上被掩盖被遗忘的女性科学家的面相,正是典型的女性主义科学史。夏特莱夫人作为科学家的形象在中国很少为人所知,在妇女节发表这样的文章是合适的。
现依微信公众号原文刊出,除了删掉若干插图外,未做任何修改。借此机会向吴国盛教授、《知识分子》编辑部和广大读者朋友表示衷心感谢。
刘 钝
2020年6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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