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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画的老舍

2020-11-06舒乙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9期
关键词:画片傅抱石雏鸡

舒乙

老舍先生爱画,爱看画,爱和画家交往,爱买画,爱收藏画,爱挂画,爱讲看画的心得,总之,是个“画儿迷”。

这里说的画,是名词,用北京话说是“画儿”。千万不要误解为动词,因为,老舍不会画画,虽然对画画羡慕得要命。早年自己也动手画过,在北京师范学校上过正规的美术课。不过,对自己的美术“作品”,老舍实在伤心,从此,不再问津。

最早的收藏是从伦敦开始的,由于经济不富裕,仅收一些小画片,包括带画的明信片在内。他常常把这些画片寄回国来赠送亲友。画片背面都有他的一两句说明。譬如:“瞧,伦敦的大楼多漂亮,不过,千万别到它的背面去看!”

1929年夏天,老舍在归国途中,到欧洲大陆旅游了3个月,到过法国、意大利、德国、比利时、瑞士等国,参观了不少知名的博物馆、画廊和古迹。沿途购买了一批画册和画片,其中有伦勃朗、米开朗琪罗等人的作品。这批东西跟着他后来到了济南、青岛,写作教学之余,常拿出来翻看。他很珍爱这些画,真的到了百看不厌的地步。可惜,抗战时,绝大部分丢在了济南,连同他的藏书,全军覆没,故此伤透了他的心。从此,断了买书和买画册、画片的念头。

老舍收藏的第一张国画是齐白石老人的《雏鸡图》。那是1933年的事情。许地山先生当时住在北京西城,离齐老人的跨车胡同住宅很近,而且和老人颇有交往。老舍便请许地山向齐老人求画,按当时的润笔付酬。这张《雏鸡图》是一张精品,老舍如获至宝,喜爱得不得了,精心托裱成长轴,只在家庭的重大节日才张挂几天,平常由他自己亲手保管。齐老人画此画时,70刚过,用笔不像晚年那么粗犷,小鸡画得很传神,绒绒的,活泼可爱,十几只,没有一只体态重样。这张画,传到20世纪50年代,和老人的其他《雏鸡图》相比,大家一致认为这张是齐白石的代表作。几乎每次举行齐白石作品展,这张画,都要被借去参加展出。《雏鸡图》连同老舍夫人20世纪40年代初获得的赠品《虾蟹图》,于1943年底被夫人一起不远万里带到了重庆,在北碚的老舍“多鼠斋”又名“抛锚斋”的客厅兼卧室兼书房挂出,顿时一传十、十传百,文艺界老朋友争先一睹为快,使小屋子大放光彩。不过,传来传去,出了谣言,说老舍夫人从北平带来了一箱子齐白石画轴,老舍发了大财。老舍倒也并不着急,不慌不忙地写了一篇小文,题目叫《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画》,不仅把造谣者狠狠地挖苦了一番,还把大后方女人的窘迫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

在济南和青岛,老舍的藏画寥寥无几,除了上述的《雏鸡图》之外,还有松小梦的山水,是好友关友声先生送的,此外,便是油画家桑子中先生的《大明湖》、颜伯龙先生的《牧豕图》等少数几幅,作为结婚时的礼品。这些画除了在老舍的文章中有较详尽的文字记述之外,许多画早已失散,下落不明,成了纸上谈画的对象。

老舍到了武汉之后,和画家来往渐多,藏画也渐渐多了起来。最早挂在重庆阴暗小屋中的画有林风眠先生的山水、赵望云先生的乡间小景、徐悲鸿先生的雄鸡,还有沈尹默先生的字。最使老舍惋惜的要算张善子先生赠他的扇面了。善子先生最擅画虎,这幅扇面就是画了一只精彩的黑虎,老舍爱不释手。有天参加一次重要的集会,决定携此爱虎同行,谁知归来时,违反了“三碗不过冈”的规定,晕晕然,竟将黑虎和钱包都给了车夫去“保管”,醒来后,他懊悔不迭,头痛了一礼拜,每每说起,都要落泪。

老舍爱看画展。各种画展他都必到。看了之后,还要大发议论,写成小文,几乎成了惯例。老舍最早的美术评论或者随想,是1938年为《泰山石刻》影拓本作序,发表了十分精辟的见解,大概是因为文学和艺术的使命都是相通的吧。他说:“赵(望云)先生的山水画本來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山水里那些古装的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地观察,深深地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缥缈之间。”这篇序把“艺术只是一种玩意儿”驳了个体无完肤。在序的结尾,他把“得民者昌,失民者灭”提了出来,这已远远超出了对《泰山石刻》的评论。老舍还曾为晨光出版公司的《中国木刻选》写过序,为中国的版画事业说了许多好话。

老舍的个人藏画与日俱增是在解放后。家里客厅的西墙是他挂画的主要阵地,虽然仅能并列四幅中国画,但他频繁地更换。在文艺界的朋友们之中,此墙获得了“老舍画墙”的美称。

老舍有幸和不少当代的大画家成为好友,北方的有徐悲鸿、齐白石、傅雪斋、陈半丁、李可染、叶浅予;南方的有傅抱石、黄宾虹、林风眠、丰子恺、关山月、关良。之中,有的是早已有较深的友谊,有的是神交已久,相互都很敬仰,解放后,一见如故。老舍得了一批他们的赠画,都有上款,又悄悄地买了一批他们的作品,于是,“老舍画墙”就周转开了。

老舍最爱挂的是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和林风眠的作品。在齐白石的作品中,老舍最珍惜的是两组各四张的命题画。两组诗句都是老舍自己的,交给齐老人,请他按诗意作画,形同考试。第一组全是曼殊禅师的诗句,“手摘红樱拜美人”代表春,“红莲礼白莲”代表夏,“芭蕉叶卷抱秋花”代表秋,“几树寒梅映雪红”代表冬,合在一起,成为一张四季花卉配诗画。齐老人拿到“考卷”一看,点头微笑,稍加思考,挥笔就画,轻松自如地交了卷,而且愉快地写上“老舍命予依句作画”或“应友人老舍命”的字样,显得非常大度。老舍按高于标准的稿酬答谢了老人,又以高于市价的钱由装裱师傅刘金涛精心裱饰,赶在春节之前挂上了西墙。前来拜年的友人被这一墙新画震惊,连呼:“好画!好画!”不少人在画前拍手叫绝。这次“订货”和“交货”的成功,给老舍和齐老人两个人的兴致都鼓动了起来。夏天,老舍再次以四句诗求画,不过,这近乎“出难题”,如查初白的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诗句“凄迷灯火更宜秋”,里边有无形的声音,有动词,有距离,而且是十里之遥,有时间,有地理环境,还有特定的情调,确实难度很大。齐白石大师憋了足足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苦苦思索,最后超水平地给出了答案,不愧是艺术大师。4张画拿到老舍先生面前时,他的眼睛亮了,他知道,他得到了几幅罕见的杰作,其中《蛙声山泉》后来被公认为齐老人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曾被印成邮票,流传五洲四海。《凄迷灯火》一幅的构图也非常奇特,左上角两笔直线画了窗的一角,里面有一盏小油灯,火苗是红的,被风吹得稍歪,由窗外飘来一片橘黄色枫叶,慢慢地落到灯火的上方。窗下一片空白竟占了全画的四分之三。右边是题词:“凄迷灯火更宜秋,赵秋谷句,老舍兄台爱此情调冷隽之作,倩白石画,亦喜为之。”在空白的下半部的两侧,老人盖了5个红章,右二左三,小的很小,大的很大。构图之绝,令人倾倒。

在齐老人的作品中,《寒鸦图》《雨耕图》《猫蝶图》亦属精品,也是老舍非常珍视的,其中《寒鸦图》装上了镜框,基本上长年不动,属非更换的“展品”,老挂在固定的位置。

在傅抱石的作品中,以《美人图》《洛神图》《浓荫读书图》和《山雨图》为最佳,都是傅先生在不同时期赠送来的,有的是为祝寿,有的是为欢送出国供“伴随之用”,有的是只因多日不见,邮画寄思念之情。这些意思都用小字写在画上,读起来,使人备感亲切。在《浓荫读书图》已经裱好的绫子上傅抱石先生又补记了一篇跋记,有132个字,完全是一篇独立的文章,占了整整一面绫边。这篇小文章与其说是一幅好画的题记,还不如说是一篇描写中国文人之间友情的好散文。原来,这张画是傅抱石自己的随身之宝,因为它记录了自己重庆时代的生活,那时他住在重庆西郊金刚坡下,凡七载,高树之下一小房,好友常来此看他作画,甲申年挥汗作了此画,叫作桐荫读书或者浓荫读画。随身最久,常取出观看,引出一番回忆。1953年秋傅先生来京,老舍忽说起此事,向他求画,并说在郭老处见到傅先生的近作。傅抱石大受感动,回去就把这张珍品托人带到北京,并加题了跋,说明始末根由,赠给了老舍。

所以,到老舍处观画,还能常常听到每张画面上带着的小故事,听起来,其乐无穷。

每遇好友来访,泡上一壶香茶,老舍就会像取宝一样,由书房里一轴一轴地往外取画。客人展图,他做讲解。由于他平日在写作的间隙常常对画静坐,琢磨出许多画中的妙趣,所以讲起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听着宛如到了高级的艺术殿堂。

老舍去世之后,许多朋友痛感所失甚重,再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沙龙”呢?在那里,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些精美的美术作品吗?

(摘编自中国青年出版社《一生爱好是天然:老舍的爱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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