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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炖马靴》:驰骋与回望

2020-11-06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9期
关键词:迟子建篝火尾巴

《炖马靴》

作者:迟子建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1月

迟子建是当下文坛深具影响力的作家,她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一次“冰心散文奖”、一次“庄重文文学奖”、一次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一次“茅盾文学奖”。

作家总是免不了被人们担心是否会才思枯竭,而迟子建此次携新作《炖马靴》归来,正是宣告北国的雪地与生命中获得的温暖与爱,一直是她不竭灵感的永恒来源。就如同她在新书序言中所说的:“我的膂力不比年轻时代了,可我依然会带着一股闯劲,时不时跃然马上,看我在短篇的草原中,于渐花的老眼中,还能拾取多少碧草和星光、多少雨露和眼泪、多少花朵和炊烟……我会在回望中,于肯定处快马加鞭,继续驰骋;于遗憾处给自己一鞭子,勉励自己,你面对的是曾经的青春草原啊,人可以老去,热血却不能失去。而热血,是短篇的魂灵。”

遲子建的处女作就是短篇小说,新作《炖马靴》是迟子建“灵性动物”小说系列中的新作,也是这篇《炖马靴》让迟子建开启了“短篇寻根”,编辑了这本“时光倒流三十年”的短篇小说集。迟子建曾说:“如果一开始写作,有人告诉我你会写三五十年,我会吓一跳,觉得那会是一种苦役。”而这本新书的面世,让我们已然看到了一位作家热爱写作的三十年。

《炖马靴》收录了迟子建从1988年到2019年发表的一些经典短篇小说,共16篇,是为30年短篇小说精选集。其中不乏曾经获奖的名篇,如《清水洗尘》曾获得“鲁迅文学奖”,《雾月牛栏》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写作如同迟子建生命中的那颗启明星,闪烁的微弱光芒得以让她度过命运无情的痛击。

苏童曾说:“从地理上,没有哪个作家能像迟子建那样得天独厚。”阿来是迟子建的忠实读者,他认为迟子建的笔下有着其他人写不出的自然:“我喜欢迟子建的小说,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小说里面有自然,中国不少小说里只有人跟人的关系,看不到自然界。”迟子建的作品,正如滋养它的东北黑土一样,肥沃而厚重。不同于对大时代的整体叙述,你能从她的作品里一个个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体味出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现在,我们想再次盛情邀请你走入迟子建在《炖马靴》中所构建的雪日王国,那儿点起了一笼篝火,那里有和你回忆往事的父亲,还有指引归途的狼群……

【选读】

炖马靴

父亲将这两只靴子从敌手脚上拔下来,靠近篝火,用钢刀切割靴子。靴筒很温乎,敌手死了,可他身体的余温未散,孤魂似的游荡。父亲说摸到热气时,他心里哆嗦一下,望了一眼敌手,他死时眼睛没闭上,父亲停下手,将敌手的那块蓝格子手帕掏出来,走过去蒙在他脸上。父亲每每讲到这个细节,我总要问,你是怕他看见你吃他的马靴吧?父亲的回答总是,一个死了的人,唉,他就是没闭上眼的话,哪能真瞅见呢。他并不解释给敌手蒙面的具体原因。

父亲割掉靴底,将要扔掉时,发现靴底烙印着一行字,仔细辨认,原来是“昭和十二年制”的字样。他将靴底撇得远远的,说是感觉将这罪恶的一年给抛掉了。父亲划开靴帮,燎猪毛似的,将靴筒绒毛在火上处理掉,再用刀子,将它一遍遍地刮着,除掉绒毛烧后留下的灰烬,再尽力刮掉所染的颜色,让牛皮尽量恢复本色。他数了数,一双马靴,经他分解后,得了大大小小的牛皮,一共十块。他将它们放进雪堆,一遍遍揉搓,使它们更为清洁,然后加柴调旺篝火,往铁锅续了雪,使融化的水更多,把马靴皮下到锅里,又折了几簇樟子松苍绿的松枝,作为提香除秽的调料,投进锅里,开始炖马靴了。

父亲说火旺,锅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嘟冒热气。在冬夜的山林,这口锅散发的水蒸气,在升腾的一刻,被篝火映照得像一条腾空的金龙。没有锅盖,水汽蒸发极快,父亲不停地往锅里添雪。马靴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初始是煳味,跟着是膻味,半小时后,牛皮仿佛被熬煮得苏醒了,淡淡的香气出来了。父亲说他等不及了,狼也没耐心了,它们闻到肉皮的味道,嗥叫不休。一种是威慑性的想要攫取的叫声,一种是乞求施舍的温和的叫声。

父亲用桦树枝条做筷子,捞出最大那块马靴皮,用刀切下一小块,填进嘴里。牛皮虽然膨胀起来了,但炖的时间不长,极其难嚼。父亲努力吃了半块,将余下的一分为二,撇给盘踞在灌木丛的狼。我问他食物如此短缺,为啥还要喂狼。他说可能是习惯吧,毕竟瞎眼狼在那里。再说狼得了吃的,就不会过来吃人。他说的人,是否包括敌手呢?这个话题我始终没敢问他,直到他辞世。

父亲说肚子一旦有了食物,哪怕只是垫了个底儿,心就不慌了。西北风越刮越大,树也开始呜呜叫起来。父亲不担心会有敌兵追来,因为路途艰险不说,他们留在雪地的足迹,早被飞雪和狂风搅起的雪浪给荡平了,任谁也别想找到他们了。

马靴又被炖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嚼得动了,父亲吃了两块,体力恢复了,他将剩下的牛皮捞出来。父亲说几乎就是打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在寒风中凉透了,再打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冻硬了,父亲将它们当点心,分别揣进裤兜,然后取下篝火上的铁锅。热锅落在雪地的一刻,发出“吱吱——”的叫声,父亲说锅底下的雪被烫得不轻,破了很大一片,流出汩汩雪水,但热锅烫伤的雪,很快结痂,寒风也让热锅成了冷锅。父亲抬头望了望天,雪停了,但夜空还没晴朗起来,望不见北斗星,父亲不知置身何方。夜晚的山岭,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按照父亲的比喻,它们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那里,阴森恐怖,让人觉得是在屠宰场。

父亲本不想天亮前出发的,他不知该走向哪里。天明以后,他能从太阳判断方向。可是狼逼得他必须走,因为它们窸窸窣窣地冲出灌木丛,朝向篝火了,显然那点牛皮,不够打牙祭的。父亲说当它们离自己仅有五六米远时,他在它们斜对面,借着残余的篝火,望见了一生难忘的情景,两条狼一前一后,呈一条直线,前面的狼高大威猛,后面的狼矮小瘦削。前狼挣扎着向前,后狼拼死咬住前狼的尾巴,试图阻止它的步伐。父亲认出了后狼就是瞎眼狼。他说从未见过狼眼会泛出红光,前狼试图奔向篝火的人时,眼睛漫溢的就是这种光,也不知是不是篝火映的。父亲“嗨—嗨—”地叫了两声,这是以往瞎眼狼尾随支队时,他抛给它食物时惯常的招呼声。瞎眼狼显然熟悉父亲的呼唤,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前狼的尾巴绷得直直的,像一支在弦之箭,就要绷不住了,它的尾巴随时有被扯掉的危险,痛到极点,叫声格外瘆人。最终前狼让步了,瞎眼狼将它生生地拖回灌木丛。父亲长吁一口气,感恩似的分出两块牛皮,投给它们。

父亲说既然前狼连火光都不怕了,久留于他来讲,危险太大了,他准备出发。他本想换上敌手的棉服,它的保暖性更好,可是这件棉服的肩胛处,被父亲发射的子弹打穿后,先前涌出的鲜血已成凝固剂,衣服破损污秽不说,要是强行脱下,等于撕敌手的皮。最终父亲将他的帽子取下,扣在自己头上。然后划拉了一抱柴,将篝火调得旺旺的,拔腿出发了。

常听父亲讲炖马靴故事的母亲和我,一再问过父亲,你都要开拔了,还点篝火做什么?是不是火葬了敌手?父亲给出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的。有时他说:“我缴了他的枪,还吃了他的马靴,不然就得饿死啊。”有时他说:“我战友的尸骨还不知埋在哪里呢。”有时他说:“那晚上没月亮,生火能照亮一段路啊。”最接近答案真相的一次,他说:“唉,让他和那个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

父亲说他根据西北风吹来的方向判断,他要撤退到队伍的密营,得与风向逆向而行。结果他走了一两里路后,风竟然休克了,没了,他等于丧失了唯一路标,又不知所向了。按照父亲的说法,当时森林整个冻僵了,树枝动也不动,连一声野生动物的叫声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在地狱中。天渐渐亮了,可它亮在阴云里,父亲期待的太阳没有现身。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他听见了背后有走兽的声音,回身一望,距他五米多远,就是那两条狼!冬季的狼皮毛黯淡,它们就像荒草堆一样。瞎眼狼还是在后面,叼着前狼的尾巴。前狼见着父亲,停了下来,它的目光柔和多了。瞎眼狼低低叫着,安慰着陷入绝境的父亲。父亲仔细打量前狼,发现它是条年轻的公狼,它对瞎眼狼不敢违命,原来是瞎眼狼的儿子啊!父亲是怎么看出的呢?前狼追上父亲,停下的一瞬,它身后的瞎眼狼,立马松口,放下前狼的尾巴,上前两步,用嘴温柔地触着前狼的脸,似在亲吻,前狼发出撒娇和委屈的叫声。父亲说只有母亲对孩子才能表现出如此的怜惜和爱抚,也只有孝顺的孩子,才会对母亲发出的哪怕它不喜欢的指向,俯首帖耳。

直到这时,父亲才明白瞎眼狼当年为什么怀孕,它是为自己的未来生活,寻找一双眼睛啊!不知瞎眼狼一窝生了几崽,存活几只,它的丈夫和它另外的骨肉,也许都因嫌弃而背弃了它,但至少父亲看到了,有一只忠勇的小狼,把自己的尾巴当作母亲的生命线,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不离不弃地牵引着它。父亲说瞎眼狼所叼着的尾巴,是它生命的脐带,也是一道藏在心底的光啊。

后来的故事,我和母亲差不多都能背诵了,天连阴了三天,不见日月,瞎眼狼和它的孩子在前引路,把父亲领出迷途。他们靠着所剩的煮熟的马靴皮,和深埋在雪下的红豆浆果,以及山洞的骨头,渡过难关。而那些骨头,有瞎眼狼备下的,也有父亲当年丢给它的。骨头怎么吃呢?父亲说晚上在山洞口生起火后,会把它们在火上烤酥,这时的骨头就能咬动了。而小狼很卖力地想帮他们解决伙食,其间它发现一只雪兔,可它跳跃着要扑向它的时候,它的母亲松开它的尾巴过慢,它扑了个空。母子狼最终带着他,靠近了一个村庄。父亲说闻到炊烟的气息后,瞎眼狼觉得告别的时刻到了,它松开嘴,用两只前爪激动地刨着地,洗尘似的,快乐地躺倒,在雪地打了几个滚,然后起身抖了抖毛,沾在它身上的雪粉飞溅出来,飞进父亲的眼睛,与他的泪水相逢。瞎眼狼看不见父亲的泪,它无比骄傲地仰天嗷嗷叫了几声,仿佛宣告它的使命完成了。小狼卸下了父亲这个沉重包袱,得到解放,它比母狼还要欢欣鼓舞,父亲说它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像在跳舞,然后站定看着父亲,身体后倾,调皮地做出进攻的姿态,长嗥一声,最后吓唬一下父亲。

母子狼转身走了,依然是小狼在前,瞎眼狼叼着孩子的尾巴在后。父亲说它们转身前,他给两条狼作了个揖,瞎眼狼无法看见,小狼却并不领情,对着他又是一声长嗥,好像在说:“少来这套,没吃掉你,算你走运!”父亲说他夜晚栖息在山洞的那三天,瞎眼狼守候在洞口外,也不忘叼着小狼的尾巴,怕它万一不听话,会对父亲下口吧。

父亲得救后,认识了后方被服厂的母亲,那支缴获来的小马盖子枪,经组织同意,配给了后來跟父亲一同上阵的母亲。他们在我之前,生了一个女孩,跟着他们转战,营养匮乏,两岁就死了。我命好,出生在抗战胜利后。父亲待我甚为严格,他像严苛的教官,要求我学习攀岩、游泳、滑雪、测绘、爆破甚至跳伞等本领。据母亲说,这些都是抗联战士当年要学的科目。每到小年的时候,他都要讲一遍炖马靴的故事。所以我落下了一个毛病,父亲去世后,每年腊月二十三,我也给我的儿子,讲炖马靴的故事。而且我退休后,爱泡在图书馆的地方志资料室里,查阅抗联时期的相关历史资料,希冀能找到头道岭二道岭四道岭的位置,希冀能找到那个不依不饶追逐父亲的敌手的资料,希冀能够从民间资料中看到有关瞎眼狼的传说,可是我就像一个蹩脚的渔夫,撒下无数片网,却终无所获。最后我甚至怀疑,父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编造的。但有一点肯定的是,父亲中弹的棉绒秋衣,弹孔还在,边缘处的烧灼痕迹清晰可见,不过它没有传到我们下一代手里,而是在抗联博物馆陈列室的橱窗里。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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