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淡忘的福州名臣——林材
2020-11-05林小龙
林小龙
福州乌山天秀岩,岩势嵯峨,多幅摩崖石刻镶嵌其间,最显眼的当属元末燕赤不华所书“天秀岩”及明末叶向高、薛梦雷题刻。危耸的峭壁上,另一楷书石刻却鲜有人问津,部分字迹已漫漶不清:“玄亭东壁俯江流,山郭周遭四望收。蜃气雾浮鲛室暝,涛声风送海门秋。尊前促膝倾千古,醉后遥心寄十洲。久矣投簪今白发,欣逢明圣□优游。集薛老庄分得秋字,林材。”
此为晚年的林材与叶向高等人同游、结社福州道山(今乌山)薛老庄时所题。《乌石山志》载:“薛老庄亦名薛老村,在天秀岩左,以近薛老峰,因名。明季诗人结社于此,今庄废。”而林材之名,亦如这阒然无声的石刻,迷离于历史的烟尘中。
“四世簪缨”之家
福州乌山天秀岩的叶向高(左)、林材(右)诗刻
林材(1550—1625),字谨任,号楚石、九龙山人。明万历十一年(癸未,1583),林材以第二百四十九名登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历官吏科都给事中、南京太仆寺卿等职,终南京通政使,崇祯初赠都察院右都御史。一生浩然正气、忠正不阿,曾“以直言谪归”。《明史》有传,各版《福建通志》、民国《闽侯县志》、《长乐六里志》、《闽县乡土志》等地方志亦有传。
林材世居闽县至德里九龙山下的唐屿(今福建福州长乐首占唐屿村)。其父林堪字尚乾,明嘉靖癸卯举人,以孝悌闻名,曾任宣化知县。
林之蕃,弘衍子,林材孙,字孔硕,号涵斋,别号积翠山陀,崇祯癸未(1643)进士。授嘉兴知县,“为吏清廉有声”、“喜画山水,落笔苍润”。南明隆武时升浙江道监察御史、吏部考功郎中,隆武政权灭,遂归隐山林,终身不仕清。著有《林涵斋集》及《藏山堂遗篇》。
一门两进士,四代皆为官,“闽人称四世簪缨,忠孝经术萃于一门也”。
林材交游甚广,多为其同年进士。譬如内阁首辅叶向高。《林永光诗集叙》中载,叶向高与林材、陈璧(字道良)、林永光四人年少时曾“为笔研交”,师从叶朝荣(叶向高父亲)。叶向高曾把小女儿许配给林材次子林弘衍,惜未婚先逝。林材也为叶向高的著作《纶扉奏草》作过序言。
中华书局版《明史》中的林材传记
再譬如,与林材同列于《明史·列传一百三十》的董应举,著作《崇相集》中有《答林楚石书》及《答林楚石》。林之蕃曾“受业司空董崇相先生”。
此外,汤显祖、林熙春、朱长春、赵世显、周之夔、游朴等人亦为其座上宾。
“董狐史笔人皆惊”
林材博学多才,著有《林给谏诗文集》,奏议集有《天垣疏草》,医药学著作有《备药笼中》。今存多为方志类,影响最大的当属万历癸丑《福州府志》。
修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1613)的《福州府志》是在正德庚辰、万历己卯旧郡志的基础上创作,时任福州知府喻政署名“主修”,参纂者有林烃(时任南京工部尚书)、林材、谢肇淛、王宇、徐等人,“而主事者实为林材”(徐:《新辑红雨楼题记·徐氏家藏书目》),后序亦为林材撰。该志博采广搜、内容翔实,不囿前说、悉从考实,七十六卷的鸿篇巨制堪称明代方志之典范。
事实上,因林材与林烃皆任该志“总裁”,皆履职过南京太仆寺卿,并皆与叶向高交好,以至于世人时常混淆他们的名号。自明代藏书家陈第在《世善堂藏书目录》中把七十六卷本《福州府志》归于“林仲山”(林烃)名下后,诸志书便相沿其误。如清道光《福建通志》云:“《世善堂书目》有林仲山著《福州府志》七十六卷,数与此合,仲山,林材号也。”郭白阳《竹间续话》云:“仲山,材号也。”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此外,林材倾其心力主持校订、印行宋淳熙《三山志》,使这一部福州乃至福建现存最早、最完整的郡志得以保存至今。他还参与修纂万历《福建运司志》(即《八闽鹾政志》)及万历三十八年(1610)《闽清县志》。其方志学理论与思想集于著作《郡乘詹言》,惜已无寻。
秉笔直书是林材方志的鲜明特色。林烃对他不乏溢美之词:“独运匠心,不摇群议,卓为良史之才。”谢肇淛评价其志书“世家不能敚董狐之笔,宰相不能改吴兢之书,悬之国门,足称实录”;徐亦云“董狐史笔人皆惊”。
《三山志》林材序 (部分)
道光《福建通志》中所载林材著作
“欲将弊政除圣朝,斗山望拟韩夫子”
万历十二年(1584),林材初授舒城(今安徽舒城)县令。《舒城县志》载,林材上任后,“公明廉峻,令行禁止,仓储遍建,荒政聿修”,万历十七年(1589)大旱,不仅大幅减免税额,还“设厰赈粥,存活万人”。离任后,百姓在县城建祠以兹纪念。
万历十七年(1589)吏部考选,林材由舒城令擢为工科给事中,始开谏垣生涯。再擢户科给事中、吏科右给事中、兵科左给事中,直至万历二十二年(1594)三月升吏科都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为六科之长,虽仅为正七品,却秩卑权重,在明朝中央监察体系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万历年间发生“国本”之争,明神宗欲废长立爱,以致群臣激愤、朝野动荡。万历十八年(1590),林材率六科言官上疏奏请皇长子朱常洛出阁,后又同吏部的邹元标上疏请定国本(立朱常洛为太子)。万历二十一年(1593),“再请建储预教,又争三王并封之谬”(《明史·林材传》)。最终朱常洛(明光宗)得以上位,君臣矛盾却就此埋下。
明神宗开始荒怠朝政,间或章奏留中,“不报”。
相比“威权震主”的张居正、申时行等人,神宗颇为信任“听话”的王锡爵、赵志皋、张位等阁臣。
“性刚负气”、曾打压正直官员的大学士王锡爵再次奉召入阁。林材极力进谏阻止,还揭发赵志皋、张位工作失职、“拟旨失当”,以致二者在皇帝面前惶悚谢罪。
赵志皋年老且“柔而懦”,尤其在对外作战问题上唯唯诺诺、缺乏主见。吏部郎顾宪成以“空司”的手段请求驱逐,御史冀体亦极力主张,竟被贬斥为民。吏科都给事中林材出面申救冀体,遭罚俸一年。
王锡爵致仕,须“廷推”新阁臣。神宗却多次否决吏部陈有年、顾宪成等人的公正推荐。顾宪成甚至因此被削籍。林材慷慨陈词,为忠臣讨公道,声讨奸佞。
万历二十二年(1594)六月,宫中西华门楼遭雷击发生火灾,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林材借此天象进谏,对时政之缺失一一批驳,数条罪状直指皇帝及“在君侧者”。神宗因正在修省中,强忍怒火而未问罪。
是年年底,林材再次上疏直批神宗用人不当、阻塞言路,言语颇为逆耳。最终,皇帝忍无可忍,大骂“林材这厮,屡次借言欺侮诬谤大臣……暗伤善类”,“全失告君礼体,好生狂悖”(《万历邸钞》)。林材随之被连降三级,贬为程乡典史。
程乡县(今广东梅州)明朝时隶属潮州府,正是唐韩愈当年贬谪之地。赴任不久,林材便辞官还乡。万历二十四年(1596),林材拜谒了韩文公祠,留下了《韩祠》诗刻:
林材《韩祠》诗刻
冲炎叱驭入南天,复岭重关路几千。
休说批鳞追往事,且谭驱鳄溯当年。
凤山献秀凌霄外,龙水浮光绕郭前,
独采芳荪荐明信,五云回首夕阳边。
《韩祠》诗以韩愈自比、自律,是林材此时的心迹写照。
心系边事,反对矿税
“万历三大征”是明神宗为数不多的政绩,即平定宁夏哱拜叛乱、东征抗倭援朝、平定西南杨应龙叛乱。与此同时,辽东蒙古、女真的威胁尚在。对武臣的纠劾,吏科都给事中林材也时常参与,甚至参与战略决策。
辽东战线,蒙古土蛮部时常侵扰边境,镇守国门二十二年的李成梁父子可谓战功赫赫,但也“贵极而骄,奢侈无度”。他们广交朝中大臣,贿赂权贵,极度败坏风气,还常粉饰战功,滥杀无辜。林材多次上疏弹劾。
日本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奉命东征。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李如松率官军取得平壤大捷。兵部尚书石星欲大肆庆功,遭林材论止,“星乃不敢滥叙”。
果不出所料,不久李如松便因轻敌兵败碧蹄馆。早先,尚书石星、经略宋应昌等人听信市井无赖沈惟敬的话,力主和谈,接受“封贡”(即接受和谈,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开放朝贡贸易)。蓟辽总督顾养谦不仅主张“封贡”,还曾“力主尽撤”。碧蹄馆一役,官军锐气严重受挫,“封贡”议再起。《明史·林材传》载:“材乞斩应昌、惟敬,不报。”万历二十二年(1594)九月,“吏部推顾养谦总理河道,材论止之”。据《明神宗实录》,林材弹劾顾养谦的理由是“虚冒宠荣、祗图规避;不能防海、安能治河”。
对日本入侵朝鲜,林材是坚决的主战派。事实证明,丰臣秀吉的野心绝非“封贡”便可抚平。万历二十四年(1596)十二月,他再次发动朝鲜战争,若非其本人突然死去,战况实难预料。而神宗此时才幡然醒悟,革去石星等人的职务。
此外,林材还参与劾罢在辽东、西南战事中失职的南京户部尚书郝杰、刑部尚书徐元泰,致使二者致仕还乡。
林材为先祖所立的墓碑有“吏科都给事中材”字样
万历中后期,神宗为应对财政危机,更因“好货成癖”,派出大量宦官充当矿税监使前往各地,负责开矿并收税。矿税监使横征暴敛、谋取私利,以致民变不断、危机四伏。
万历二十年(1592),浙江人王君锡奏开易州矿,时任户科给事中的林材携右给事中马邦良上疏痛陈矿税之弊,反对开矿、阐明是非,“上幡然”,驱逐了王君锡。可惜,万历二十四年(1596),神宗仍听信内阁大臣张位的谗言,开征矿税,从此“毒流区宇”。数年后,林材在《福州府志》中仍不忘感叹此事。
晚年岁月
《明史·林材传》载:“光宗即位,始起尚宝丞,再迁太仆少卿。还朝未几,即乞归。天启中,起南京通政使,卒。崇祯初,赠右都御史。”
家居二十余年,吟诗唱酬、纂修方志,壮志未酬的林材仍心怀社稷,“心期帝德为唐虞,每闻国事长嗟吁”。
神宗驾崩,继位者却不见得更英明。光宗荒淫,不足一月驾崩;熹宗昏庸,致使阉党肆虐。古稀之年的林材重入仕途,明朝的颓势却已是风雨飘摇、万劫不复。
虽曾有“一岁三迁”的春风得意,亦难掩内心失望。
由尚宝司丞升光禄寺少卿,再升太仆寺少卿,兼右通政一职,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但在太仆寺少卿任上仅仅一个月,林材便“以爱惜身名再乞归”。兵部尚书崔景荣及内阁首辅刘一燝遭弹劾,他受牵连。而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奸臣阮大铖竟“以郡志故,修怨于公”,借机攻讦林材。
此时,党派林立,阉党横行。身为三朝元老,林材本人颇为反感,但他与叶向高、董应举、崔景荣、邹元标等东林党中正直人士过从甚密,政见也颇同。
或许正是叶向高等人的力荐,天启三年(1623)三月,林材复出任南京太仆寺卿。虽是正四品大员,却远离权力中心。徜徉于滁阳醉翁亭,他命人重修二贤祠,祀欧阳修及王禹偁。
天启四年(1624)三月,林材升南京通政使。七月,首辅叶向高受阉党排挤致仕还乡。
天启五年(1625),魏忠贤兴大狱、铲异己,杀害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唐屿九龙林氏族谱》中记载,林材于是年四月卒于任上,享年七十六岁,却未明死因。
崇祯元年(1628),大批正直的官员得以平反。朝廷赐予林材高规格的祭葬,并赠“资政大夫”“都察院右都御史”,葬于侯官(今福州)北门崎上。而此时,林材已离世三年。
林材为言官时,秉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职业操守,上批逆鳞,下纠奸邪,能力与胆识毋庸置疑。然而,谏臣频逐,内臣专横,他以七品言官之躯与强大的内阁及皇权抗争,最终仍被无情地放逐。晚年的他虽位及九卿,却身陷党争,无可作为。现实总让他无可奈何而又愤懑。
林材留下的诗文甚少,我们无法得窥他的思想;他的方志著作可谓成就斐然,却屡被后人忽视。
距林材故居百米处,便是福州市级文保“郑和随从李参故居”。而林材故居,斑驳的马鞍墙,高耸的旗杆石,碧波长漾的池水,“养在深闺人未识”,四百多年的沧桑变幻留待后人评说。
林材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