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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园林植物香景哲理意蕴解析*

2020-11-05陈意微

广东园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地园林

陈意微

“关注生命,以情为核”[1]是中国传统园林的重要美学理念。植物作为自然生命体,其应时而发的香气尽管“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却具有“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的魅力[2],成为园林重要的造景要素,在构成园林舒适嗅觉环境的同时,被赋予丰富的人文内涵乃至深邃的哲理意蕴,呈现出中国传统独特的嗅觉审美思想及园林意境。

1 静观生意

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自然界(包括人类)是一个大生命世界,天地万物都包含有活泼泼的生机和生意,这种生机和生意是最值得观赏的,宋代程颢所谓“万物之生意最可观”[3]。植物作为自然界的重要生命体,能够参赞天地之化育,其春夏秋冬呈现的季相变化,早暮昼夜呈现的形态不同,皆是天地所生,所谓“朝夕不同,四时变态,皆天地委形”①宋代王贵学《王氏兰谱》。也就是说植物的形态之变蕴含着宇宙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之大德。因此,植物成为儒者静观生意的媒介。宋人邵雍主张观花自可以观造化之妙②宋代邵伯温《易学辨惑》;周敦颐“绿满窗前草不除”,取其生生自得之意,于生物中观天理流行③宋代黎靖德《朱子语类》。明代王象晋《群芳谱·序》中亦言:“种不必奇异,第取其生意郁勃,可覘化机。”这里所谓“化机”,就是指植物参赞化育的生机与活力[4]。

在植物“朝夕不同,四时变态”的性状特征中,应时而发的香气就是其“生意”很好的展露。宋代赵时庚描述窗前兰言:“其茅茸,其叶青青,犹绿衣郎挺节独立,可敬可慕。迨夫开也,凝情瀼露,万态千妍,熏风自来,四坐芬郁,岂非真兰室乎!岂非有国香乎!”④宋代赵时庚《金漳兰谱》可见,兰未开之时,“其茅茸,其叶青青”是通过视觉进行有距离的观看,当其开时,香气随风而至,满室生香,人浸润其中,是一种无距离的突然直接接触,给人更大的触动,也更能呈现自然的生命意趣。元代许谦《次韵王景元春暮》亦言:“随分眼前生意足,对窗野草发幽香。”

在众多的植物香景中,早春的幽幽梅Armeniaca mume香,被认为最能呈现宇宙大化流行的勃勃生机,是窥探“天地之心”(生之不息)的最佳媒介。儒者认为,冬至一阳来复之时乃是“见天地心”的绝佳契机。《朱子语类卷七十一》言:“三阳之时,万物蕃新,只见物之盛大,天地之心却不可见。惟是一阳初复,万物未生,冷冷静静,而一阳既动,生物之心闯然而见,虽在积阴之中,自藏掩不得。”这就是所谓“静中动,方见生物心”①宋代黎靖德《朱子语类》。也就是说,在三阳物盛之时,只呈现物之繁茂之“动”,其背后的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反而不可呈现;而冬季剥落之时,万物寂寥枯槁,只有“静”,天地生物之心几乎泯灭。唯有在阴尽阳生之时,才“可见天地生物之心,无一息之间断也”②明代来知德《周易集注》卷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而在这“一阳初复”但依然“冷冷静静”之时显露出“动”之生机的,梅花最为典型。且看以下咏梅诗:

万物当枯槁,岭梅正香沸。所以天地心,剥尽复当暨。③清代王余佑《雪后寄田治埏》

灵山开霁色,花意动寒林。蕊夺冰霜气,香含天地心。④清代李重华《赋得山意冲寒欲放梅》

百卉伏穷阴,一枝倚春色。因易探真机,生意何曾息。⑤宋代叶茵《见天地心·梅》

一气独先天地春,两三花占十分清。冰霜不隔阳和力,半点机缄妙化生。⑥宋代于石《早梅》

这些诗句表明,在静寂的世界中,数点梅花,一缕暗香,便呈现出春意盎然之势。这种“静中之动”是其他花木所不具备的特征,正所谓“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许寻常草木知”⑦明代方孝孺《画梅》。这种审美意趣也是画梅作品所经常表现的内涵。在明代江南著名画家沈周所绘《寻梅图》(图1)中,远山惨淡如睡,近处竹林虽在,却颇为萧条,只有溪边悬岩边上古梅花发,暗香袭人,生意郁勃。又如清代画家胡桂所绘《冬严贞静图》画册中的“云溪梅香”一景(图2),溪水结冰,白雪皑皑,整个画面显得极为素静,溪边红梅绽放,暗香浮动,在一片素静中显现出勃勃生机。图册总题虽为“冬严贞静”,但画家想表达的并不是绝对的“静”,而是静中梅吐清香之“动”,这从“云溪梅香”的景名可以看出。此外,画面上的红梅与白雪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显然也是画家出于更能呈现生机活力的选择。

这种审美意趣也体现在园林的景点题名中。清代时期苏州沧浪亭一处赏梅景点“见心书屋”(图3),就是取“数点梅花天地心”句意而题[5]14,传递了从梅花暗香浮动中观生意,体悟周而复始的永恒宇宙的哲理意蕴。

2 闻于无香

《礼记曲礼上》有“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之说。类似地,在嗅觉审美领域也存在“闻于无香”的观照方式。“闻于无香”自宋代以降颇为流行,在宋人看来,但凡是具有勃勃生机的植物,都能被闻到香。王楙就对“樱桃无香”之说进行了辩解:

渔隐曰:“退之《樱桃诗》曰‘香随翠笼擎初重,色映银盘泻未停’。樱桃无香,退之言香,亦是语病。”仆谓凡丽于土而被雨露之发育者,皆有香。香者,气也。谓草无香,则曰“风吹花草香”,谓竹无香,则曰“风吹细细香”,岂可谓樱桃无香哉?渔隐不参物理,但谓芬馥者为香,而不知物之触于鼻观者,非香而何?①宋代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四

胡仔批评韩愈《樱桃诗》中咏樱桃之香“是语病”,因为樱桃本无香。王楙则指责胡仔认为樱桃无香是“不参物理”所致,因为在他看来,“香者,气也”,但凡接受天地土壤雨露滋养发育,具有蓬勃生命力的自然万物都有“气”,也就有香,所以不能说樱桃无香。

何为“气”?《文子·守弱》中言:“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也就是说,“形”是人生命的“房子”,是躯壳,而“气”,才是生命的本元,“形以气充,气耗形病”[6]。人固然如此,草木亦复如是,草木亦有维持其生长发育与蓬勃生机之“气”(元气)。元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不仅自然万物中皆有元气,而且自然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乃天地之元气使然,所谓“生万物者天地之元气也”②战国《管子》,四部丛刊景宋本,“天地之元气亘万古而不息”③明代朱谏《李诗选注》卷二,明隆庆刻本。天地之元气,可以通过鼻口呼吸吐纳感知体悟。《老子河上公注》对《老子道德经》中“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注曰:“根,元也,言鼻口之门是乃通天地之元气所从往来。”同样通过鼻子的呼噏喘息进行感知的香,具有与气类似的特征—“若可存,复若无有”④先秦河上公《老子河上公注》,四部叢刊景宋本。“香气”也成为一常用名词,“香者,气也”也被普遍认同。宋代刘辰翁认为:“香者,天之轻清气也,故其美也,常彻于视听之表。”⑤宋代刘辰翁《须溪集》卷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里的“香”,并非指芬馥之物,而是宇宙本元之气⑥明代《幼学琼林》言:“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其大美无法被外在感官直接把握,需要“参物理”才能体会。

类似于宋人王楙辩解“樱桃无香”之说,清人李渔也有辩驳“海棠无香”的精彩论断:

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噫,“大音希声”,“大羹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而后谓之有香气乎!”[7]

可见,在李渔看来,前人所谓“海棠有色而无香”之说是因为没有感悟“大音希声”“大羹不和”之理,停留在香声味的表象,看不到其背后的本质。宇宙之大音(天乐)极为微细,不能够用耳去听,而是要用心灵去感悟那永恒和谐的天乐。真正的美味不需要调合五味,却余味无穷。类似地,呈现生命本元之香气不必如兰如麝般浓烈,不能通过鼻子的嗅闻直接感知,正所谓“大香不馥”矣。

这种种的论断,旨在将“香”上升到天地万物之“气”,其呈现出来的并非仅仅满足官能的芳馥,而是超越官能的自然造化气韵生动的生命图景。

3 参香通禅

禅宗主张在活泼泼的生命中,在自然的一草一木中领悟空寂、永恒的宇宙本体。所谓“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因为“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⑦唐代《大珠慧海禅师语录》卷下·诸方门人参问语录,所以,一切活泼泼的生命现象无不是“法身”“般若”的显现;无论是鸢飞鱼跃、树长草生,还是花开香溢,任何一刻都可以是悟道的机缘。试看以下咏花香诗句:

疏梅插书瓶,洁白滋媚好。微香悠然起,鼻观默自了。秀色定可怜,仙姿宁解老。禅翁心土木,对此成魔恼。①宋代张耒《摘梅花数枝插小瓶中,辄数日不谢,吟玩不足,形为小诗》

嘉卉多生佛氏宫,一经鼻观便圆通。妙香来处非和合,岂在根尘吸染中。②宋代李纲《次韵丹霞录,示罗畴老唱和诗四首右和太华庵闻牡丹、芍药花香》

雪屋因君发妙思,作歌可比汉芝房。根尘已证清净慧,鼻观仍薰知见香。③宋代张孝祥《再和水仙花》

闲居味禅悦,心与木石比。颇思道场树,香覆功德水。凉秋桂敷荣,馥郁满窗几。鼻观本无香,触着亦可喜。④清代陆锡熊《篁村集》卷三,清道光二十九年陆成沅刻本

摇挹岚光开画,静参花气通禅。槐眉篆迹老词仙,一瓣香传。⑤清代查世倓《复园十咏·远香堂》

萧然一衲坐绳床,虚室常明海印光。选罢耳根参鼻观,木鱼风定藕花香。⑥清代祖观《钱水西藕花香里读楞严图》

在这些诗中,作者使用了“禅悦”“通禅”“魔恼”“圆通”“妙香”“根尘”“清净慧”“知见香”等佛教术语来表达赏花时的感悟,描绘了一个香气弥漫、虚静空灵的境界。由于佛教根尘观念的介入,古人日常的赏花活动,已经不单纯是一种感官的享受,而往往具备了参禅悟道的欣悦[8]。在佛教经典中以香悟道的例证不少,香严童子就是在闻沉水香的过程中感受香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从而心竟顿销,领悟圆通,证得阿罗汉果位⑦唐代般剌密帝译《大佛顶首楞严经》卷五,民国6年(1917年)鲁心斋刻本。历代文人闻花木之香开悟者也不少,黄庭坚就是其中的典型。据普济《五灯会元》(宋)载:

(黄庭坚)往依晦堂,乞指径捷处。堂曰:‘祇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公拟对,堂曰:‘不是!不是!’公迷闷不已。一日恃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犀华香么?’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即拜之。

这则公案说的是晦堂启发黄庭坚脱却知见与人为观念的束缚,体会自然的本真,生命的根本之道如同木樨(桂花Osmanthus fragrans)花香自然飘溢一样,无处不在,自然而永恒[9]。其中所蕴含的哲理意蕴成为后世园林桂花香景营造的境界追求,以其题名者不在少数。例如清代袁廷槱“渔隐小圃”中有“无隐山房”,“仿山谷答长老之旨,植桂甚繁”[5]99;金履白“娱晖小墅”中有“无隐山馆”,“取晦堂禅师与山谷老人问答之义”而题[5]257。汉阴“可园”中有“香无隐廊”,并作诗曰:“秋风生桂树,开轩引微涼。步屧不闻响,衣染空中香。儒释本一理,吾心已坐忘。”[10]南京胡氏“愚园”中有“无隐精舍”,桂花秋时馥烈从风,诗曰:“妙契无言旨,更延秋八月天。我惭根性钝,不解木樨禅。”⑧清代赵彦修《愚园三十一咏无隐精舍》现苏州“留园”有“闻木樨香轩”景题(图4),引发人对黄庭坚参香悟道的联想。

明代释因师“师子林”中有“问梅阁”一景,阁前老梅一株(图5)。释道恂撰《师子林纪胜集》中收录了时人咏“问梅阁”的诗作八首:

问春何处来,春来还几许。月坠花不言,幽禽自相语。

阳回知几许,问讯腊花前。月白无言答,如参不二禅。

阁中人独坐,阁外梅已开。春讯可须问,清香自报来。

月移禅榻影,枝上翠禽翻。试问春多少,花应笑不言。

石阑护苔枝,相对黄昏月。问答本无言,翠禽强饶食。

春向何处去,复从何处来。特此去来意,一问阁前梅。

梅边叩芳讯,相看似旧识。独立到黄昏,惟应待消息。

雪中竦蕊开,不知暗香发。幽人试问时,正值黄昏月。

从这些诗句可见,表面虽为问梅花讯,实质却由梅花“清香自报来”参悟“绝思议、无分别”之“不二禅”。将问梅与“马祖问梅”的禅宗公案①“马祖问梅”载于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三:“明州大梅山法常禅师者,襄阳人也。姓郑氏。幼岁从师于荆州玉泉寺。初参大寂,问:‘如何是佛?’寂曰:‘即心是佛。’师即大悟……大寂闻师住山,乃令僧问:‘和尚见马大师得个甚么,便住此山?’师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师曰:‘作么生?’曰:‘又道:非心非佛。’师曰:‘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秖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曰:‘梅子熟也!’”巧妙联系,在梅花香气浮动,自然周而复始之中体悟“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不二之理。

4 听香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香不仅可以“闻”,还可以“听”。基于对《中国基本古籍库》《文渊阁四库全书》及《中国方志库》的数字检索进行考察发现,“听香”说自宋代开始兴起。据嘉靖年间的《宁波府志》载,宋代绍兴年间,在慈溪县东南有“听香亭”,一名“临香亭”②明代周希哲修,张时彻纂《宁波府志》卷十九,明代嘉靖三十九年刊本,但仅有一例。同样,元代出现涉及“听香”的史料亦极为少数,仅见于福建兴化隐士叶颙园林中的“听香亭”,亭四周环植梅花,因梅香四溢而题③元代叶颙《题听香亭梅花卷》;元代叶颙《再赋听香亭》。至明清时期,园林中亭阁居室以“听香”题名者不胜枚举,成为普遍现象。如明代徐原父园居中有“听香亭”[11];张羽园林中亦有“听香亭”④明代张羽《听香亭》;清代爱新觉罗氏德诚园林中有“听香读画山房”⑤清代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三十二,民国退耕堂刻本;常州“天寗寺”亦有清代尚书万藕舲所题“听香读画”匾额⑥清代寳鋆《文靖公遗集补遗》,清代光绪三十四年羊城刻本;胡珵有“听香斋”⑦胡珵《听香斋集》;潘诚贵有“听香室”⑧清代潘诚贵《听香室遗稿》;胡醇有“听香阁”⑨清代胡醇《听香阁诗草》;“听香阁”之题也出现在吴江同里俞氏“皋园”中⑩清代张鉴《墨溪俞氏皋园记》;浙江嘉善县汪继熊园林中有“听香馆”⑪清代郭麐《灵芬馆诗话·卷六》;清代潘衍桐《两浙輶轩录·卷二十五》;吴嵩梁园林中亦有“听香馆”⑫清代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七,清代木犀轩刻本;清代汤贻汾《琴隐园诗集》卷三十二,清代同治十三年曹士虎刻本……

另一方面,从现存的古典园林遗产亦可追溯以“听香”点题之景。苏州园林“拙政园”现“倚玉轩”处在清末是坐北朝南的临水轩榭,建筑立面通透,荷池绕于轩外,悬有俞樾所题匾额“听香深处”,因此处“花光四照,水石俱香,尤为园中胜处”(图6)⑬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苏州市园林管理局《拙政园志稿》(内部发行),1986:37。狮子林“燕誉堂”前廊东边现存有“听香”砖额(图7),廊前庭院植有玉兰Yulania denudata2株,牡丹Paeonia suffruticosa数本(图8),春时清香飘溢。

可见,“听香”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得到古人的普遍认同与自觉追求,并以景题的方式将其固化到园林的物质空间中,点出园林的深远意境。

众所周知,香只能通过嗅觉器官(鼻子)去嗅闻,绝不可能通过听觉器官(耳朵)听到,然而古人不仅提出了“听香”一说,还对其进行了精妙的阐释。明代胡翰《书〈听香亭集句〉后》言:

梅之有香,在鼻不在耳。以心言之,鼻与耳其致一也。……吾居山中,观于山之群木。霜露既降,荣者变衰,衰者摇落。其皭然而特妍,莹肰而有韵者,惟梅而已耳。当其山空岁寒,积雪澄霁,玉树珠英,万荧的皪,云阶月地,境与世别。其罗浮邪?姑射邪?起而视,瞑而坐,噫气鼓而芬芳发,虚徐而来,悠扬而逝,澹而不秾,微而不烈。冉冉簌簌,触之而非无,挹之而不可得,倏焉而袭人,洒焉而毛发俱爽,肝胆洞彻。吾不知鼻之为耳,耳之为目,果有听乎,果无听乎?吾不知情之为性,性之为真,果有待于言乎?果无言乎?抑庄生所谓身融者乎?神凝者乎?不知宇宙之大,古之为今,今之为古也。……吾尝咀天地之粹,饮天地之和,探其精而玩其赜矣。阴阳相为消息,阴为冬,为殺,阳为春,为生。而是梅也,得春于冬,变殺为生,其孰权舆是乎?古所谓太极之妙者,亦有不能已者乎?固无声无臭矣,而全体岂不呈露乎?[12]

胡翰开篇便言“梅之有香,在鼻不在耳”,足见其对五感器官专职化功能的认知是清晰而不含糊的。类似地,元人叶颙在《题听香亭梅花卷》中亦提到“人知鼻臭目善睹”。实际上,这点古人早已有认识。早在《荀子》的《荣辱》篇中便云“目辩白黑美恶,耳辩音声清浊,口辩酸咸甘苦,鼻辩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辩寒暑疾养”,指出目、耳、口、鼻、骨体肤理各具职能,分别对应了人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由此荀子得出明确结论:“人之百官,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官也。”①战国荀子《荀子·君道》

既然如此,何以能够“听香”?胡翰的解释是“以心言之,鼻与耳其致一也”,这也就是叶颙所谓“听不以耳唯以心”②元代叶颙《题听香亭梅花卷》。可见,“听”在这里已经不是纯粹的耳鼻感官经验,而是内在心灵的审美观照。古人认为,观、听、闻、触、味这些外在感官经验只是通向心神的途径,感官经验并不能直接把握事物的本质与结构,唯有返归心灵,才领悟事物之“真意”(“真趣”)。“听香”是古人自觉打乱现实的感知逻辑,建立自己的生命逻辑[12],体悟“闻觉无异理”“色香同一委”③明代张羽《听香亭》的结果。

这种对五感官能理性逻辑的突破有着深远的哲学基础。早在《列子》的《黄帝篇》中便提出了“耳目内通”[13]的思想:“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东晋玄学家张湛对此也作出了精辟的注释:“眼耳鼻口,各有攸司。今神凝形废,无待于外,则视听不资眼耳,嗅味不赖鼻口。”[14]其明确指出眼耳鼻口会通是一种“神凝形废”下的心灵体验,是一种“浑沌”境界,而不是五官之间的互相取代。

“浑沌”的特征是“合和不分”。庄子用“浑沌”冠名“中央之帝”,他没有人皆有之的用以视听食息的“七窍”[15],也就是没有视觉、听觉、嗅觉等外在感知器官,呈现出浑然一体的合和之貌。因为“浑沌”没有外在感知器官,所以“无听无视无闻”,因此也不存在对外在世界的种种欲求之“性”,也就没有因欲求满足与否而产生的喜怒哀乐之“情”。这是庄子所谓的“真人”,也就是“全”“纯”“素”的理想人格,是人生命的本真,是摆脱一切“物役”,超越理性逻辑,返归到最单纯、素朴,没有被社会及知见束缚的“真我”。人一旦返归“真我”,就能摆脱尘俗,归根复命,进入精神绝对自由的“逍遥”之境。在这个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中,人的肉体似乎可以消融,与万物冥合,浑沌不分。因此可以实现“穿越”,能够突破有限的时空限制而进入无限。在空间上表现为“胸罗宇宙”,在时间上表现为“通达古今”。这也就是胡翰在“听赏梅香”时所体悟到的“不知宇宙之大,古之为今,今之为古”的境界。

可见,香之所以能够“听”,就是因为在这个“浑沌”境界中,“我”与整个宇宙合为一体,已然没有“物我之别”,更何况“我之耳鼻口目之差”?所以耳鼻自然可以会通,互相资借,香可“听”亦成为顺理成章之事。而最终在这个“听香”的境界里,物我消融,只剩空寂永恒的宇宙本体,也就“无闻亦无听,冥然混沌始”①明代张羽《听香亭》,即“非我亦非梅,非鼻非心复非耳,但见芬芳遍太虚,唯聆馥郁周寰宇”②元代叶颙《再赋听香亭》。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耳目内通”的思想与佛家“六根互用”的观念在香景审美上殊途同归。佛家认为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眼是视根,耳是听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触根,意是念虑之根。而当心意消亡,根尘灭尽,则可以“无目而见,无耳而听,非鼻闻香,异舌知味,无身觉触”[9],进入事事无碍的圆通境界。佛家“六根互用”的思想也为“听香”提供了理论根基。

可见,古人之所谓“听香”,并非指向物理感官层面的真实体验。相反,是关闭一切耳目感官,摆脱一切“物役”,罢黜智巧机心和理性逻辑,以心灵之眼进行观照,进入与香气合和为一、耳鼻不分的“浑沌”、圆通境界。这种审美境界实际上是古人对生命真谛的追求与领悟的独特体验,所谓“幻色虽非实,真香亦竟空。云何起微馥,鼻观已先通”③宋代苏轼 《题次公蕙》,也因此成就出传统园林植物香景独特的意境之美。

5 结语

中国传统园林“物我混一”的入境式”设计和思维方法[1],注重园林声色香味触等多感官体验,且将心灵情感与物质空间融合。在植物香景的营造与审美上,其核心不在于嗅觉感知层面的舒适度,也不是简单的隐喻象征联想,而在于让人透过植物散发香气的勃勃生机窥见大化流行,感悟生命本真,臻入“物我为一”的超然境界。植物香景的哲理意蕴体现了中国传统园林独特的嗅觉审美思想及对深层次园林意境的追求,为现代人居环境植物配置与自然美育提供广阔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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