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白鹤几时归
——评余月长篇小说《月羽之乡》
2020-11-05吴正毅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吴正毅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月羽之乡》源起洞庭湖区白鹤的传说,曾有数千只白鹤栖息于月光下的洞庭湖区,月色皎洁,鹤羽银波,美不胜收。但自20世纪70年代始,白鹤再没来过。“月羽”的词义为“白色的羽毛”,另有旗帜、旗仗之意,文题所择之义无疑为“白羽”。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鹤赞》中“笼摧月羽,弋碎霜衣”的“月羽”“霜衣”说的都是白鹤。
“月羽之乡”的“乡”设定在汨罗江,它是故事发生的地理场所,也是象征意义上的白鹤及故事中所有人物,特别是主人公的精神发源地。夏坚勇说:“余月是从湖南汨罗迁居江苏江阴的作家,汨罗当然会让人们想起屈原。楚文化的瑰丽雄奇使余月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辨识度。”这种看法是精准的,余月毫无疑问是一位经过汨罗江洗礼和楚文化引领的作家。文学离不开地气的滋养,《月羽之乡》是一部隐匿和再现汨罗江的记忆、气息、波澜,有着楚地文化情怀、展现汨罗江精神风度的作品。
谢有顺在《文学:坚持向存在发问》一文的开始说:“文学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类心灵里一种隐秘的奢侈念想。这点奢侈的念想,决定了文学的本性总是关乎精神的,它虽然具有梦想和幻象的形式,说出的却应是最为真实的心灵图像。[1]”白鹤有波光洁羽的美好图像,有振翅飞离空留残河的寂寥图像,那有没有鹤鸣九皋再度飞回的令人悲欣交集的图像?小说展示的,又是怎样的心灵图像?
一、“不群者”的悲剧精神
主人公田君未是独立不羁的“不群者”,是小说中负载悲剧精神的核心人物,其品格气魄直接或间接影响了故事的每个现场。田君未的悲剧精神首先体现在他的爱情悲剧。于田君未而言,“最纯粹的存在是洒下一腔热血”。在田君未与韩绮梅的爱情中,读者可以看到两个人的痛苦、挣扎、孤独与短暂的甜蜜,他们惺惺相惜,甚至有尼采所说的“我们是哪个星球上偶然共同降落地球”的感觉。遗憾的是,爱情作为纯精神个体的存在,同样被每一时空的人与命运缠束,爱情要素、人物个性与现实世界紧迫关联,终使爱情成了压抑的守望、无望的追寻。追求爱的绝对意义,结果是必将承受求而不得的精神撕裂的痛苦。
田君未的悲剧精神还体现在他的忧国之思。忧国之思起于故园之情。大学还未毕业,田君未即向家乡政府递交了洋洋万余字的建议,件件桩桩,无不关乎国计民生。离开凌波中学前,田君未送给班上每位学生一本书,留下一句话:“珍惜你此生最大的幸运——你是写汉字说汉语的中国人!”田君未对人格尊严的坚守与他对中华文化尊严的坚守别无二致,对汉语的敬畏维护与他对家国的敬畏维护一脉相承。田君未在论及社会现状时情感沉雄,批判与忧念,无不是为了一个乾坤朗朗、自强富足的中国。
田君未的悲剧精神还体现在他的爱憎分明和主动出击。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他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指出,个人一旦进入群体中,他的个性便湮灭了,而群体的行为表现之一就是无异议[2]。在一种不健全的群体精神的包围下,田君未的是非爱憎,反而显得突兀和不可接受,即使他将迎来一个悲惨结局,群体中的大多数还是判定他本身难辞其咎。在我们所处的社会系统中,有的群体是集体失声的,遇到是非曲直都成了旁人,不选择、不表达、不分享,在显而易见的问题面前,绕道而行。只有在个人利益受损之时,人们才会奋力一搏。这是背负悲剧精神的人的灵魂的胜利,也是群体的悲哀。
田君未的家国之思、正义之行,使他区别于大多数人,他在凌波中学的经历,就是一位有着坚定信念的有志之士遭遇逆淘汰的经历,在松城的经历仍是如此,他的身边充斥着“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周易·系辞·下》)”之辈,德才兼备的人被无良者、投机者甚至无能者排挤。尽管田君未并非中国传统意义上“良臣式”的“德才兼备”,他同样不被容忍,才华被压制,最后连公职人员的基本权利也被剥夺,但田君未的人格始终熠熠有光。
曹禺在《悲剧的精神》一文中有这样的阐述:“真正的悲剧,绝不是寻常无衣无食之悲”“古人说:‘所爱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这种人,才有悲剧的精神。”“悲剧的精神,不是指向成功的精神。[3]”与高洁精神相匹配的是白鹤,而小说进入故事后,一头一尾,写的都是罗萧田眼中的苍鹭。作者在小说的开头与结尾不写白鹤,却写在洞庭湖区数量渐渐减少的苍鹭,至少有三个深意:具有悲剧精神的人在群体的眼中不过如此;具有悲剧精神的人在同道者的眼中,不凡逐渐消融于平凡;田君未的精神可以像白鹤一样来去自由,可以是滑行、掠过、高翔,而他的实体存在却如苍鹭,在经受着具体可感的世界现时现刻的冲击、驱逐甚至捕杀。田君未历经挫折,却不缺“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昂扬,现实的挫败越残酷,精神的崛郁越摇撼人心。
夏坚勇评《月羽之乡》说:“一以贯之的忧愤与华丽。”《月羽之乡》作为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烙上了南楚文化和屈原浪漫主义精神的深刻印迹,悲剧意味有一种“激楚”的情调,情感悲愤奇崛如大江奔涌,而这一切又因意境的宏阔、胸怀的博大,而显示出冷静与深邃。
二、“不群者”面临的困境
汨罗江是独属中国文人高贵精神和自由境界的一条清澈的河流,就是这条河流,自古至今担负着上下求索的重担,也担负着大时代家国、文化与故土的疑难。因为担当与重压,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路都在真切地付出与体验;因为疑难,《月羽之乡》成为思辨色彩浓郁的小说。《月羽之乡》设定的时间边界从1989年到2008年,田君未作为关注国家大政也留意生活细节的思考者,他至少面临三个显而易见又让人深感无力的困境:精神的困境、教育的困境和人与自然共处的困境。
白居易在《感鹤》中说:“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卓尔不群,高翔于野,品性高洁的白鹤,何以走向了“委质小池内,争食群鸡前”?如果说《感鹤》中的白鹤是因“一兴嗜欲念”而品性迁移,落入俗道,更接近白居易《池鹤二首》中“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的田君未,又何以感叹“得识时务,与蚁鼠争食”?人们似乎到了一个幸福生活的镀金时代,而美国艺术人文科学院院士孔飞力在《叫魂》一书的《中译本序言》中断言,“离经叛道者”所遇到的问题,“在所有社会中(包括我自己生活的社会中)均普遍存在。[4]”
田君未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困境是他的爱情困境。韩绮梅和田君未的爱情,是在精神品质相近的基础上产生的,彼此互为灵魂上的唯一知己。两人不谋而合的种种立场,在许多场合的悠然心会,具有高山流水的知遇之感。田君未的魅力才情、耿介清高、视界与洞察力恰恰是韩绮梅所欣赏的。然而这段应该散发光彩的爱情,为何没能拥有圆满的结果?他们的精神信念、爱情勇气明明是存在的。田君未爱得如此艰难、如此主动却没有得到应许的幸福,看似浅显而巨大的错误后面,是否包裹着“不群者”的深层密码?
因为纯粹。散文作家潘东晖教授评《月羽之乡》说:“文唯美,意弘远,爱至纯。”田君未和韩绮梅都视爱情为神圣、为生命,表现在韩绮梅身上,她容不得爱情有任何杂质,这使她在看田君未时不清晰、不透彻,田君未偏偏被戏剧性事件和旁人的狼性干预模糊了品性;表现在田君未身上,则是知其纯粹而一往情深,加上有着孤独气息和强烈疏离感的韩绮梅每次亮出在自由高处驰骋的反叛的灵魂都是为了他,他自始至终都相信韩绮梅是灵魂的唯一对应。两人深爱着对方,却展开了一场个性、意志和信念的较量,加上时运和人际的旋涡一个追着一个,两败俱伤。那些来自艺术鉴赏力的关于爱与生命的美学体验,成了加剧他们爱之创伤的助力。纯粹的爱情却在“存在的不幸”中逼现出永恒的光辉。韩绮梅因爱情的指引去向了远方,田君未则如诗人里尔克一般,“你如果烧毁了我的头颅,我就用我的血液将你承受。”
因为重道。心怀仁慈的人,既顺天道,又遵人道。自古以来,不是顺天道、遵人道的人就能走通自己的人生道路的。韩绮梅是“遵道”的,在韩母要求她嫁给李强国时,我们多希望她能像电影《黑郁金香》里的卡洛琳一样,大声宣告“爱情没法命令”。可她却遵了中国的“家教之道”。叶嘉莹先生说的“弱德之美”,这便是一种。传统与现代、顺从与叛逆的交织与共生中的矛盾与纠葛,田君未是清楚的,他坚信“爱”的存在,同时他也顺天道、遵人道。他所顺所遵的,是天地公理、正义之道,与“弱德”相对应,田君未所言所行体现的是一种“健德”,他与韩绮梅所遵所顺的“道”有重叠、有包容,更多的是正视、整理与批判。他具备洞彻能力,这使他深入思考并急切地表明立场和看法,他在“道”的破坏和建立、抵触与兼容中游走,也因此失去了平凡生活中作为一个可见可感之人的稳定性。
因为利他。主人公都有自我牺牲的秉性、动机与实践,往往是“利他”而非“利己”。韩绮梅曾用一生的勇气向田君未表达了追随他的决心,田君未选择了拒绝,这一拒,就是此后余生漫长的迷局。而他的拒绝,仅仅是不想把所爱之人带入不堪的现境。韩绮梅两次到田家,两次关照田父,没有告诉田君未她来过。此时的她是如此绝望地了然了田君未的心意,隐瞒行踪是担心对田君未的身心再次造成折磨和耗损。我们无法看透韩绮梅的内心,但她的选择肯定是出于“利他”。在《月羽之乡》中,我们看到的“利他”,是加快了的牺牲自己,也牺牲了所爱之人。
《月羽之乡》绝非单纯的爱情小说,有洞明世态、细致入微的心灵图像,有大江大河般跌宕起伏的命运,还展现了盛大的现实世界。教育的困境、人与自然共处的困境是《月羽之乡》试图探讨的更深广、更沉重的话题。“你默许自己一分自由,中国就前进一步[5]”,中国的进步,需要更多的人默许那些有独立理性精神、怀抱良知和信念的人一分自由,而不是将他们困于孤独的高地。
三、“不群者”终会被时间确认
当他们进入文学作品,他们建立在公正基础上的批评能力、建立在文化认知和对世界真诚关怀上的正见、正知、正行就显得极为罕见。现实中,他们是真实存在的,田君未和韩绮梅,一个感时鸣悲,一个悯世封闭,连同小说中的其他几人,不管最后结局怎样,他们的纯粹、热血、慈悲、真实,在大时代的激荡中一样无畏无惧地绽放着或璀璨或微弱的光亮。
田君未具有生动的、清醒的、坚定的精神内核,就是这种内核,使田君未在经历一番跌宕之后,进入了让小说另一人物罗萧田热泪盈眶、悲欣交集的安宁,“无论是地狱、天堂还是炼狱,格林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睁着眼睛清醒地迈入其中的,这是他们唯一自感骄傲的地方。[6]”饱受创痛之后的田君未看上去虽是“胸中深藏冰屑的、悲凉彻骨的怀疑论者”,却依然对世界怀抱深情,在他心里长存的依然是带着永久性隐秘疼痛的真诚和爱。构成悲剧精神的,不单是爱情悲歌,更有他们在经历连串打击后,依然冷却不了的精神温度。爱情的悲剧是一次精神的再启程,其后的悲观主义、苦行主义迹象中依然屹立着生命的正面价值,包括自我牺牲、爱和怜悯,动机与行为仍然坚守与初心一致。
人物的精神隐痛和艰难、倔强的精神成长,不仅体现在主人公的身上,同样体现在其他人身上,每个人都在以独特的方式进行着精神成长的艰难之旅。只有被爱深沉的光照亮,人性中一切模糊不定的阴霾才会消散,人心才能抵达爱的核心,只有在那里,人与人才能真正相亲相爱,和谐共处。这也是小说努力要告诉我们的真相。故事进行到最后,无论群体还是个人,有谁不是被爱的光芒照亮的呢?“在我看来,他们的快乐和希望,如果没有付出受难和绝望的代价,就不过是一些廉价的自我安慰品而已”[7],残河边罗萧田以一滴温热的泪水坚定对世界的信心。虽然有疼痛、有死亡、有血泪,向善向美的人终将突破庸常,抵达同一条清澈的河流。“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白鹤终究是要回来的。
原《今古传奇》杂志执行主编、副总编辑,现《深圳青年》执行主编孟瑶在读完《月羽之乡》之后,吐肺腑之言:“情绪深陷其中,数日无法释怀。这是一部语言典雅、人物美好、情感细腻到极致的好书。”《论语•子张》有言:“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人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当与小说中的人物产生共情,了解了他们的来龙去脉,我们只有“哀矜”,而不是沾沾自喜。《月羽之乡》之所以打动人心,在于它回归了文学是人学的道路,在文学深度自觉的前提下莳花栽木,回避了商潮澎湃可能对艺术创作造成的冲击,踏实地积累生活,诚实地以艺术本身展现一位作家的功底、情怀、价值信念,以及朴素的哲学思考和坚韧的创造耐力。
结 语
中华民族是以梅、兰、竹、菊、松为精神寄托的民族,小说的最后,所有人都在大地上建立了宏大温暖的联系,田君未与韩绮梅也隐约存在一条沉静的精神链接。正如当年道士坚信白鹤一定会回来。理想虽遭摧折,却不会沉睡。献身真理的勇气、执着于信仰的精神,那些可以唤醒或已经凝聚的善与力量,定能唤得汨罗江畔翩翩白鹤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