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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

2020-11-04阎连科

恋爱婚姻家庭 2020年30期
关键词:嵩县母亲

◎文/阎连科

这儿咋有这么多的水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语言罕寡,句句真理;中年后,觉得她说话更少,显得木讷了;到现在,我又觉得母亲口才甚好,自立逻辑,并且表达任何物事和理道,都有自成一派的言说风格和思维方式。

我母亲要形容什么东西大,她用她的语言说:“大得和世界一样。”要形容什么小,她说:“小得和人心一样。”要说人的个子长高了,她说:“头发都扎到天上了。”要说谁的脾气坏,她说:“猪狗见了那人都不敢哼哼呢。”

十五年前,我们去三亚旅游。母亲是第一次见到海。一出招待所的门,她就惊得站在那儿了,脸上挂满惊愕和兴奋,呆在那里望着眼前的海,说了一句只有她的才华才能说出来的话:“天……水也太多了!”

夜里,我被月光和海声吵醒了,看到母亲坐在海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海面上金黄粼粼的月光和卷来退去的潮。我悄悄坐在她身边:“你不怕浪头上来把你卷走吗?”

母亲扭过头看我一会儿,又重复着那句话:“这儿咋有这么多的水?”然后把目光转回到海面上,盯着升至空中的红月亮,盯着无边无际、卷来退去的银白色的水,犹豫地、也慎重地说出了她的不解和思考。“连科,你说世上真的有神吗?没有神,世上怎么会有白天和黑夜、日头和月亮、大海和高山?可你说有神了,神咋会这么不公呢?让这儿的水多得用不完,让我们那儿吃水、浇地都困难。还有这儿的树,叶子肥厚成黑颜色,花开得和假的一样儿。可北方——我去过陕西的西安、临潼那地方,农民没有房子,都住窑洞。庄稼、草木盼着一点雨,像娃儿盼着亲娘回家一样。”母亲说,“神为啥当初创世时,不让缺水的地方多点水,山高的地方多条路。住在水边天天泡在雨里、水里的人,也让他们少些水灾和大风。何苦到现在,弄得天下那儿缺的这儿又太多,那儿多的这儿又太缺。”

说完后,母亲坐在那深邃静亮的大海边,望着寂寥茫茫的天空,等着我的解答。可是我,怎么能回答母亲这关于人类起源与世界盈缺、公正的问题呢?母亲她不仅懂得语言学,可能还是一位同苏格拉底一样敢于面对真相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而我只是她的一个愚笨、懦弱而无知的学生和孩子呀!

早知道你这辈子是干写书这事儿

谁说我母亲目不识丁,他就目不识丁了。

她到底能认多少字?

应该这样去描述我母亲:生活需要她认识多少字,她就能认下多少字。

早年队里记工分,几乎没有人教过我母亲,她就学会了阿拉伯数字从“1”到“10”的写法和记法。于是,我家院里的上屋门墩儿上,总是扔着半截白粉笔,泥墙的半壁都是我母亲记的各种数字和画的圆圈、三角和五角星。那些数字多是我家一季一年记下来的工分数和分粮数;三角或五角星,代表的都是那年秋季或夏季粮食是丰年或者歉收年。

1978 年年底,我当兵走了,到1979年初,我母亲就会写“周灵仙”这三个古老而又寄寓着人类民间厚望的字了。因为我开始从部队往家寄钱了,她去邮局取钱就必须要在汇款单上签自己的名,邮局的工作人员就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让她照着那字描着画在汇款单的签字栏目里,她描画了两次就会写下自己的名字了。她还能认(不知会不会写)“嵩县”“田湖”“阎连科”“闫发科”(我哥)和我大姐、二姐的名字“闫素景”“闫素粉”。母亲说,她每次去洛阳,从长途汽车站回我老家嵩县田湖时,都要问人去嵩县的长途汽车在哪儿。有一次,她问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没有回答她,而是瞅了她一眼,朝天上看看就走了。后来她才知道,去嵩县的汽车就在她的身边,而她问话那地方的正头顶,汽车顶盖半空里,也正有筛子大的“嵩县”两个红字竖在天空间。于是母亲不再怨怪那中年人的不理不言了,下决心要认识“嵩县”“田湖”和她的四个儿女,以及其他侄男甥女的名字了,就让和她同住的我的外甥女圆圆每天教她一个字,直到全认会。

除此外,母亲还认识“男”“女”,是为了离开家和村庄时,去厕所不要走进男厕所,她知道男字的下面“有一条腿是拐着的”,女字的下面“有两条腿是交叉分着的”。

回老家时,亲朋好友总是会让我带回来一些有我签名的书,自己看,也当作比烟酒好的礼品送给他们的同事和领导。我把书分给大家时,母亲会接过其中最厚的一本,在手里掂掂重量道:“我老了,不能识字了。你写那么多书我认不下来一句话。早知道你这辈子是干写书这事儿,我就该在年轻时候多认一些字,也好知道你在书里都写了一些啥。”

邻居和我的叔伯兄弟们就大声地嘲笑她:“你不识字都走遍天下了,你要再识字,你还不真的成仙,跑到天空、宇宙了?”

真丑呀——人老就没人样了

母亲八十岁时我给她搓过一次澡。

年前家里人人要大洗一次肉身之习俗,在我们家里如同律法一样规范着。那年农历腊月三十夜,母亲洗澡时,妻子和儿媳轮流去问,要不要帮助搓个背,得到的回答一律是不用。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们全家人就是觉得应该给母亲搓搓澡,最后大家都把目光搁在我身上。

我便走到卫生间,将门推开一条缝儿说:“搓搓吧,搓搓身上干净,不痒啊。”母亲从玻璃房里扭过了头:“那你进来搓搓吧。”

卫生间里的水珠、蒸汽和水蒙蒙的雾,像雨天后的虹或云,有着蒸腾的彩色和明媚。母亲坐在玻璃浴房里,像老年的菩萨坐在虹和水间一样。那一刻,我没有觉得母亲是女人或女性,只是觉得她是我母亲。而她也没有觉得我是男人和男性,只是觉得是她儿子。她递给我搓澡巾,我开始异常自然地给她搓背、搓肩、搓脖子,并让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去搓她的胳膊、手腕和手背。

这时我就清晰地看见母亲八十岁的裸体了,她除了单穿着一个全湿贴身的裤衩外,其余所有的身体都裸着,都亮在我的眼前和灯光下,胸、背、吊乳和有些赘肉的肚(好丑哦),还有她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青色脂肪瘤。

原来我的母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矮胖、丑陋和不堪,白发缕缕,下巴双重。而我从她肩背、胳膊上搓下来的泥垢卷、白灰灰如从历史的躯体上搓下的多余无用的记忆一样。当前后上下都搓完了,余下的部位她自己可以搓洗了,我才把洗澡巾还给她:“搓搓清爽吧。”

母亲笑了笑:“真丑呀——人老就没人样了。”

“这有什么呢,”我也望着母亲笑着道,“谁老了不都一样嘛。”

母亲出来时,妻子和儿媳过去扶着,我和儿子站在客厅等着她走过来。就那么几步路、几秒钟的时间里,母亲便如老年菩萨一样过来了。儿子望着奶奶问:“怎么样,洗了舒服吧?”我笑着对我儿子说:“你奶奶白得很,身上和奶汁一样。”母亲也便红着脸,笑着对大家精辟地总结了一句女性的人生和岁月:“丑死了——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

天呀,好深邃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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