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客运站

张龙

突然觉得，最好的休闲去处，应该是客运站。空着双手，来到站上，找个清静又视野开阔的一角，泡上一杯茶，或坐或躺，看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倍感休闲;瞧人家提着大包小包，争分抢秒，夺路狂奔，又有一种带点邪恶的快感;观迎来送往，大喜大悲，好像久逢佳人，又似生离死别，又无限伤感。

真的就这样做了，倍感惬意。原因竟然是怕做赶不到车的恶梦，想在心里把这样的梦彻底根除。之所以经常做这种恶梦，是因为年少时到县城读书，生怕赶不上车，又经常赶不上车。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候一天只有一趟车通过，错过了这趟车，只有次日请早。因为是小站，停与不停，全凭司机当时的心情。人多不停，装不了那么多;人少不停，用司机的话来说，收到的车费还不够刹一脚的油钱;篮篮筐筐太多（指农产品）不停;下雨不停，泥滑路烂，不安全，如此等等。

从我家到车站，还有一小时的山路。天刚蒙蒙亮，赶紧起床，扛上米口袋，提上老南瓜，背上书包，匆匆赶路。爬上一道山梁，就能看到远处曲曲弯弯的公路上的车辆。只要一看见白色的班车驰来，心里那个急呀，只恨老娘何不多生几条腿。常常是要追上了，手都摸到车屁股了，车却轰隆隆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站在光溜溜的车站上，咬牙切齿地恨与悔。

恨的是师傅无情，可有啥用。悔的是为什么不早一秒起床呢！只好把东西寄放在路边小商店，求老板代为保管，明天再来。精明的店老板当然看到了这一幕，笑着说：“你买包烟吧，明天上车后给师傅传支烟，套套近乎，兴许管用。”老板说得有道理，再说，人家给你保管东西，提供方便，你消费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上车后，连忙给师傅传烟。一来二去，居然混熟了，知道他姓陈。陈师傅也知道我是学生娃，每星期一的早上铁定了要在这个小站等车。到时候不见我，居然要多等几分钟，左顾右盼，喇叭叫唤，骂骂咧咧，突然看见我从山湾里冲出来，才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冲我笑笑。但运气毕竟有限。万一明天开车的不是陈师傅呢，万一他把我给搞忘了呢，万一他等不及呢，万一……于是，每逢第二天早上要赶车，夜里就不好睡，生怕错过那一秒。越是怕赶不上车，越是翻来覆去，做赶不上车的恶梦。

后来，到更远的地方读书，这就不仅是赶公共汽车，还要赶火车。火车司机哪要你传烟呢！就更着急了。再后来，不仅仅是赶车，心中一有急事，就睡不好觉，就做赶不上车的梦，浑身是汗，梦语连连，漫山遍野地跑，满河满谷地追，车却从脚下轰隆隆开走了。几十年了，依旧如此，一直无解。

有一天，突发奇想，到客运站放松一下。虽然有点看人扛大梁治自己腰劳病的意思，却有效。于是，每逢恶梦醒来，就提了茶壶到客运站，静看人来人往，且作疗伤。巧的是，那一天，在站上竟然碰到陈师傅。多少年过去，他也老了，两鬓苍白，满脸皱纹。闲聊中，得知陈师傅也是来这里疗伤的，他的伤和我的伤正好相反。

梦里，他开着空车，隔山绕水去拉客，却老是拉不到人，急得满头大汗。于是就想到这里转转，看人来人往，散散心，晚上好睡个安稳觉。我俩都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那一年，烟作媒，认识陈师傅后不久，国家政策变了，允许私人跑客运，国营客运公司受到冲击。他先办了留职停薪，后干脆买断工龄，七拼八凑，买了一张小长安车来经营。陈师傅顺应潮流，一改过去的工作方法，拉人又拉货，见站就停，见人就喊，恨不能抱人上车，再也不嫌弃大筐小篮的農产品，连做梦都在喊客人上车。在车站等人已不现实，于是披星戴月把马头村张叔叔要的瓷砖送到村头;把辣子哨李姐的包裹送到家门口。第二天一早又马不停蹄到黄家村接人，到山背后村拉货。为的就是聚人缘，开财源。

时间一长，大概是得了拉客综合症吧，老是做恶梦，开着空车，满山满谷到处跑，就是拉不到人。

唉，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不想再起早贪黑了，又丢不下方向盘，每天到这里转转，喝杯茶，吹吹空调，有客就拉，装不满也没关系，没有就回家睡觉，反正城里乡下都有住房。只是有点讨厌那个破梦。

我嘿嘿一笑说：“都一样，歇歇吧，聊聊吧，放松放松吧，今晚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