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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书

2020-11-02张静

牡丹 2020年19期
关键词:秋分

张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散文百家》《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草原》《青海湖》《延河》《滇池》《满族文学》《青岛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阴》《以另一种方式抵达》,现供职于宝鸡某高职院校。

白露

又到长空雁叫、白露为霜的时节了。

田野里的秋已开始繁盛和丰盈,然后是山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某个畫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瓶子,随意渲染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胜景。若随意仰起头,即可触摸到一份秋高气爽,辽阔明澈的感觉,清晰得令人心动和陶然。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此时阴气渐重,露凝而白,天气逐渐转凉,雁与燕等候鸟南飞避寒,留鸟则开始贮存干果、粮食等准备过冬的事了。田埂上的野菊花们,哼着风的曲调,踩着秋的节奏,摇着素净的花唇,翩跹而舞;草丛里,几滴晶莹的露珠顺着蝴蝶的翅膀滑落,像少女纯净的心事抖落下来;偶尔,一只灰蚂蚱也落在草丛里,只顾低头啃食那几片嫩叶,也不抬头去捕捉那片随风的落叶。

傍晚,?村头的老槐树下聚了很多老人,大都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手里拿着镰刀,肩上挂着背篓,扛着铁锨,走到村口总会停下来,把背篓一撂,铁锨一靠,或干脆就拄着下巴唠嗑起来。唠嗑的内容丰富多彩,诸如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大的、小的,正面的、负面的,各种各样。当然,更多是身边事,比如谁家娃刚办喜事了,场面大得吓人;谁家儿子有能耐自个打工带回来一个四川媳妇,彩礼都没要;谁家小子父母一双出去打工,没人管孩子,结果孩子偷盗打架被抓走关起来了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聊。

处暑收黍,白露收谷。这一点,最是令人动心。你瞧,沉甸甸的黄豆儿画着优美的弧线,和丰满的玉米一样即将成熟,只等晒上一两天,便会被拾掇回来,晾晒在打麦场或房顶上了。那新谷子、新包谷熬成的粥喝起来最是香甜。当然,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贴饼了。?黄灿灿的贴饼,看似简单,其实也需要不少技巧。首先锅既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凉了,饼子抓不住,会出溜到锅里煮成粥;太热了,贴上去的饼子就会被烫得焦糊,色黑味苦。要把握好火候儿,把锅烧得不凉不热,才能烫烙出一层焦黄、酥脆的,很好吃的,跟吃点心一样。

赶着白露回趟老家,母亲知道我要回来,专门到菜园子里摘菜。我进得家门,寻不见她,知道肯定在地里。于是,放下东西朝地里走去。大老远,看见母亲提着草笼子忙活着,鞋上沾了两脚黄泥。她也瞅见我了,急忙从地里出来,鞋子在地头蹭蹭,跺跺,然后和我一起说着话回家。笼子里的鸡毛菜和毛豆秆,都是带着露水摘的,叶子上虽然沾着一坨一坨的泥点子,但更多是翠生生的,新鲜极了。

快晌午了,日头从云缝儿里露了出来,比早上暖和多了。这时,已经听不到蝉的鸣唱,倒是蟾蜍和蟋蟀,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叫着。我家墙外的爬满的枝枝蔓蔓上,是南瓜和豆角,表皮湿漉漉的,粘着夜里的露水。瓜架上有张蜘蛛网,几滴水珠凝结在丝网上,似坠非坠,晶莹圆润,非常好看。还有,靠墙的枣树上,微红的枣子挂在了墙外,秋风吹过,一咕噜一咕噜的枣儿簌簌响动。不用说,这段时节的枣快成熟了,又脆又甜,馋嘴的小孩子乘着大人不在,拿起竹竿瞅准红了的枣猛敲几下,笑声连城一片,回响在院子里。

白露时,乡下的秋最是宁静,也最是深沉。虽然有秋虫一板一眼的鸣唱,却正好衬了秋的宁静。黄昏时分,晚饭后,我三爷敞开衣襟,走在村里,秋风吹过,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顺嘴就出来一句“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节气真他娘的准”。

三爷说得没错,一觉醒来,乡亲们出了门,迎面碰上了,都在不约而同互相发感慨,然后,各道珍重。这不,三婆刚走出自家门,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推着三轮车的男人过来了,他是王家沟走村串户卖豆腐脑的,离我们村二三里远,每隔两天来一趟。他的豆腐脑细滑柔软,熬的调料汤汁也非常可口,加之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留守的多为老人和孩子,儿女时不时地会捎些零花钱回来,老人们捉襟见肘的日子早已过去了,故而,一些老人的晚饭就是一碗豆腐脑,倒也省了烧锅的麻烦。

随着叫卖声,三婆已经上前打招呼了,来了,快,赶紧歇歇,喝水不,我给你舀去?白露节气了,得添件衣裳,早晚凉呢。

那男人满脸堆笑,谢过大婶,还真有些凉。刚才去一队转了一圈,图方便,从小路穿过来到你们队上,鞋子到处沾的是露水啊,连身上也被路边玉米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嗖嗖凉。看来,这白露真准啊!您也一样,年纪大了,身子骨单薄,也多穿些,当心受凉,吃药打针花钱又受罪!

看两个老人热情地发自内心的寒暄,感觉暖暖的。离开家乡三十年了,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巷里,身边匆匆行人如过客般你来我往,熙熙攘攘。只是,彼此之间断然不会停顿个关注,更别说打声招呼了。若真有哪位陌生人朝我微笑,我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心存戒备和不安。然后,远远躲开,哪里还有三婆和卖豆腐的男人之间心无芥蒂的敞亮和通透?

离开家的那晚,落雨了。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炕头另一头,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早已安睡。她的呼吸声和雨声一起敲打在我心头,一滴一滴,一声一声,似岁月落下的宁静与孤独。

秋分

“故园应露白,凉夜又秋分。月皎空山静,天青一雁闻。”说的是秋分时的物象。此时,过了白露,门前的柳树在慢慢变色,间或有黄叶落下,像小时候从高处撒下的纸片,划出一条很美的弧线;街巷里,偶尔响起卖秋菜老农的声音,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听得见响亮的叫卖声——“新鲜的白菜,萝卜,雪里蕻(红),便宜卖喽”;早晚,人们走在路上,端着肩膀,搓着胳膊,见熟人就问候和叮嘱说:节气真是准啊,说冷就冷了,得添件厚衣裳了。

秋分时,天空湛蓝,如洗过的绸缎,不时有洁白的云朵闲散游走,荡来荡去。我喜欢读云,但春天的云朵太仓促,转瞬即逝;夏天的云朵太磅礴,黑云压城城欲摧;冬天的云朵和阴霾一起,灰蒙蒙的,看不见天日。而秋分时就不一样了,天高高的,云淡淡的,在云下行走,一种隐士的散淡、一种心无挂碍的悠闲,那一朵朵的白云哦,就像地上的羊群,缓慢走着,一日一日,老在回家的路上。

在北方,秋分时,田野里的玉米棒子已成熟,外皮开始枯黄,不像嫩着的时候那么翠绿、紧致,开始歪扭、下垂,有的皮儿已经半干。玉米须也变得褐黄干枯,顶上的天穗儿多数已憔悴、蜷曲。二叔家苹果园地头的几株向日葵,从茂密的篱笆墙丛里伸出来,耷拉着沉甸甸的葵花盘,叶子大已枯败,只剩下瘦高的枯秆;最早入秋的黄豆,叶子浅绿、浅黄交叉,一嘟噜饱满殷实的豆荚挂在棵子上,分外惹眼。

入秋以来,雨有些缠人,落在秋叶上,有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不紧不慢,让人想起时光的波澜不惊。与父亲的菜园子而言,这秋雨,更多是一份守护,故我爹的菜园子里,秋分了,仍有几分汪洋的生长。比如,架上的秋豆角仍在开花,引来蝴蝶翩飞;萝卜缨子翠绿茂盛,覆满了菜畦;白菜和甘蓝,白生生,绿莹莹的,挺着丰满肥硕的身姿;一沟沟儿的大葱叶子朝天刺着,绿中挂了霜白;土豆都收了,地里剩下一片凌乱的秋草;红薯地里,蔓子爬满了田埂,密得下不去脚儿;地头的洋姜花,金黄灿烂,在风中摇摆,明媚着人眼……这秋分哦,自有让人一往情深的一面。

凉气布满的秋分,在渐渐矮下去的草丛中,能看见少许花儿仍在迎风盛开着。比如淡黄的野菊,在山坡上,地垄边,公园里兀自开着,开得安静,开得素雅,像我早年身居乡下时早晨起来找寻的梦境;藤蔓上垂挂的牵牛花,紫红的、靛蓝的一朵,两朵,明丽着,染了凉秋的浅淡;最热烈的是扫帚眉,粉粉白白,密密匝匝,在秋风中摇曳生姿……

我所在的学院位于秦岭脚下的高新区,很僻静,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热闹,课间穿梭于办公楼和教学楼之间的走廊时,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东边白色镂空的风景墙被一棵棵樱花树隔成一片绿的海洋,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枝头飞来飞去,清脆地鸣叫着。不远处,就是乡间小路了,挨着小路成片的平整土地都被征用过了,偶尔有一块块的玉米田像个布兜兜一样一层又一层散落在蜿蜒而上的梯田里。

那日,适逢周三,因系里晚上要开展学生主题班会,下班后没有按时回家,和同事在食堂里一起吃了饭,看时间尚早,便相约出了南门,绕过淡家村,拐到半坡上的一片玉米田时,三两村妇正忙碌在地里,割豆子,高出头的沉甸甸的玉米秆遮掩了他们。只走了一会儿了,黄昏已在眼前落下,一抹夕阳挂在天边,燃烧着,连秋日的大地也被熏染成一片金黄色。有秋风从耳边吹过,送来信天游男子滋润绵长的调子,好一幅美丽的乡间秋韵图!

秋分夜,夜凉如水。收拾完琐碎后,静坐桌前,头顶的月光,薄薄地覆盖着安静的小城。窗外,一撮撮缠绕在芭蕉树粗壮的枝干和叶面间的牵牛花儿在路灯的闪烁下,幽幽的泛着清光一片。同样的,一些想象,会不自觉地驾着云儿,骑上月牙,吹着笛子,陪着人兀自沉醉。清寡沉闷时,打开电脑,与友人聊天。友人说,趁着秋色,回家探亲,老爷子不再寂寞。因为秋分的乡下,除了寻花问蕊的蜂蝶,玉米地里蚂蚱在跳,蛐蛐在叫,地拉蛄们一边躲在密密的灌木丛里偷欢,一边发出持续而低沉的欢叫……这种从早到晚此起彼伏的清唱,可以陪着老爷子安然入眠。这不,一场秋雨后,老爷子又在院子里开始种菜了,一垄白菜、一行秋菜、几窝萝卜,错落有致,眉清目楚;秋阳高照时,又给墙角那棵老杏树修剪了枝,在屋檐下,晒满了花生,花生是苇河边上的沙土地里收回来的,有二三十斤,足够全家人过年炒花生吃了……

友人缓缓说与我听,说到岁月深处某些柔软的情思瞬间漫上我的心头。我乡下的父辈们何尝不如此呢?他们早已过人生迟暮之年,却一个个不惧艰辛,不畏苦难地将繁复细碎的日子过成一枚又一枚种子,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他们用一个庄稼汉子温厚朴实的心意将秋分的天空织补得阔远而丰盈,同样的,我心灵的天空,亦被他们擦拭得干净透亮。很多年后,我终于懂得,父辈们沉默而隐忍的爱,从春天启程,与草木与谷物一起,在大地之上不厌其倦地繁盛着,也枯萎着,就像秋分的某种心意,从真诚到热烈,再从热烈到清淡,直到下一个凝露为霜时,又一个季节的生命便开始悄悄孕育了。

寒露

在北方,寒露来的时候,气候转凉,秋意渐浓,白云红叶,蝉噤荷残,露凝而白,这些自然现象都会接踵而至。而且,这个节气总让文人墨客们免不了滋生出宋玉悲秋的墨香心绪,诸如白居易《池上》实写寥落的秋景: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兰衰花始白,荷破叶犹青。诸如孟郊在送别朋友的时候见秋意阑珊,也情不自禁动了归心:秋桐故叶下,寒露新雁飞。远游起重恨,送人念先归……很显然,诗词中的寒露俨然成为世间万生万物衰败的标志。

其实,在我的小城里,寒露来临,正是秋色斑斓时。你瞧,梧桐树的叶子纷纷散落,挺拔的银杏树上了水的亮黄,静静的渭水渗着一股子清凉的味道生生不息;至于檐墙下,青石边,矮坡上,山窝处,沟壑间,一团团一簇簇的爬山虎,密密匝匝,枝枝蔓蔓缠绕着,抖落一片又一片殷红的心事;午间,在阳光下行走,随意抬头,即可看见在辽阔的天幕上,排排大雁黑压压地掠过头顶,向着心中那一方温暖的港湾悠悠而去,我在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昂首向前时而俯首停驻的迂回辗转里,读懂了一种叫作回眸的情愫。

寒露的乡下,秋水寒而山色冷,雁南飞而菊花黄。这种景致,有油画的热烈和烂漫,亦有素描的朴素与简约。尤其是那一簇簇黄的、紫的、细碎的菊花,远远近近散落在乡野之间;灰麻雀耐不住寂寞,躲在茂密的叶丛里啾唧;偶尔一只蝴蝶,被湿漉漉的露珠打湿了翅膀,躲在耐寒的花蕊里,做着清秋的美梦;田野里,玉米、大豆等庄稼被收割了,深褐色的土地像勤劳质朴、沉默寡言的父辈们敞开的胸怀,寂静温和。那一条条一块块骨骼,经脉,血管,肌肉,裸露着,起伏着,一任岁月将苍凉和荒芜的印痕烙在上面。

父亲的麦子种到地里了,落了一场雨后,淡淡的,隐隐的绿,似春潮一般一望無际地铺开来。早饭后,太阳出来了,父亲嘴里叼根烟,往地里转悠而去,他蹲在地头,两只手轻轻捋一捋新出的苗,满脸乐呵呵的。家门对面的十婆是个瘫子,很少出门,她一闲下来,就埋头坐在院子的南墙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剥玉米,黄澄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若晒几个好日头,新磨的玉米面做成搅团,劲道润滑,清甜可口。三婆院子里的秋豆角,天越凉长却得越欢实,一只只豆荚结在花叶之间,紫的、绿的,交相辉映。木耳菜也开始打籽儿了,一颗颗漆黑的种子挤在叶柄窝儿,亮晶晶的,像麻雀的小黑眼珠,用手一揪,“扑哧”一声爆开,指尖儿上便沾满了黏稠的黑紫色,擦也擦不掉。

“寒露柿红皮,摘下去赶集”。如今,生活富裕起来的乡下人自然不用去赶集了,倒是那一只只挂满枝头的,像灯笼一样火红的水晶柿子,总给人很多念想和回味。依然记得那些年,寒露过后,将柿子摘下来,整整齐齐摆在窗台上,等软了吃。水柿子,剪掉把,喷些酒,捂在塑料袋子里两天两夜后,打开,随便咬开一个,甜到五脏六腑。还有一些形状不好、歪瓜裂枣的或带伤疤的,我婆舍不得扔掉,她会削成片,摊在草席上晒干,待漫天落雪的冬天,上学兜里抓一把,甜丝丝的,会忘记饥饿和寒冷。

当然了,还有很多寒露农谚是年少时父辈们教给我的。再比如 “寒露上午忙麦茬,下午摘棉花”。比如“寒露不刨葱,必定心里空;在比如“寒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多少年了,父辈们一边念叨着,一边跟着节令忙活着。风往北吹,燕往南飞,他们顾不上黯然,也生不出惆怅。与他们而言,节气更迭是自然的,不可替代的,恰如这寒露,萧瑟枯萎也好,温和沉寂也罢,终会和他们脚下串串足迹一起,被尘土覆盖而已。

写下上面一段文时,寒露刚过,正是黄昏,微雨,瑟风,一城的阴冷。我使劲向窗外张望,想拨开苍茫的白雾,看一眼寒露中的乡下。或许此时,黄昏里,我的父亲正在走过菜地,那一行行整齐的菠菜芽儿,像针一样从土里钻出来。他老人家消瘦的影子掩在沉沉的暮色里,夹裹着一股清冷的寒气,渐渐落下。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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