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2020-11-02李俊玲
李俊玲
夏至,夏天而至,这是一年中,我们所处的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此刻,阳气至极,想来最热的天便是从此时开始的。古人是如何将这一天定为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光?不偏不倚,智慧的光芒如日璀璨。
夏至,大地的色彩由淡绿转为浓绿,仿佛一块布上被谁泼了浓稠的色调,有些地方,再怎么抹也化不开了。天空的云开始变幻无穷,一会儿丝丝缕缕,一会儿团团压顶,一会儿层层舒展,魔术一样的牛羊,花草,鱼兽,人群,神仙涌来散去,只要你愿意,在那青草地躺下,苍天就是一台永不谢幕的演出。布谷鸟开始鸣叫了,那笃定的富有节奏的叫声,是催种的号令,“布谷,布谷”农人便下犁耙田,播撒谷种,放水插秧,水咕噜咕噜地流进田里,一块块镜面一样的水田马上泛活起来,戴着草帽的人们背对蓝天,开始为镜子摄入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其涌动生命的绿意。噪鹃的叫声也起落在山间,那种极其有穿透力的鸣叫,带着弧度的滑音,一声接一声把空旷的山谷叫得更空,更幽静。这特殊的声音在我听来竟带着几分落寞的愁意,而事实上,这样的叫声是噪鹃求偶时的欢鸣,噪鹃一叫,人们便知道已是栽种下田的时候了。这个时节,我最先听到的便是这两种鸟的鸣声,布谷鸟与噪鹃,是夏至的使者,它们带着上天赐予的使命,在这个季节,催促农事,恋爱生子,延续自然进程里的不可缺少的耕作与繁衍。天地万物就是在这样的仪轨中生生不息的。
树争分夺秒地结果了,青涩的柿子,李子,桃子,一树树的缀满着小小的果实,有些早熟的桃已染上了红色,一团团的粉红隐在绿树间。卖瓜的老农开始铺开了摊子,摇着蒲扇,柳树下,一堆西瓜滚圆着肚子簇拥着,像一群可爱的孩子。杨梅红了,树莓熟了,蓝莓熟了,包括山间最寻常的野果——黄果儿,也熟了。日光是一支可以涂色的魔棒,每天一次的揮舞,这些小小的果子便染上了暖暖的黄色,我想起儿时,大人给我们在街上买一个小花提箩,和几个小伙伴一头扎进山里,半小时的功夫,便可以摘满一小箩黄果儿。酸酸甜甜中带着绵软的水分,这是最天然野性的食物,廉价而美味。只要想吃,野地里都有它们的身影,采摘时,需避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刺,儿时呆笨的我,常常为了摘吃黄果儿而戳到手,划伤臂,而这些小小的伤痛,都被那一把把喂到嘴里的爽快淹没得荡然无存。我喜欢这个时节的青梅,青脆味浓,滚溜溜的透着诱人的色泽和气息,拿个竹棍,朝着梅树一挥舞,三五个青梅便滚落下来,盐巴辣椒搅拌而成的便是吃青梅的作料,“咔嚓”一口咬下,青梅应声而裂,裹一下作料,入口脆脆的咀嚼声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记得,小学时,有次上美术课,课上和同学在桌下偷吃青梅,正埋头吃得欢,被老师逮住,揪了出来,一颗颗青梅也被收缴出去。老师皱了皱眉,我们正准备接受惩罚时,他随即拿起一颗,咬了一口,说道:上课不能吃这东西,影响他人!大热天的,谁见了谁都流口水。我们吐了吐舌头,彼此一笑。那天的“惩罚”是老师给我们讲了古代话梅止渴的故事,并让我们画两颗青梅作为作业,结果我们画了几个极不规则的圆交差。
那时的夏天总是很长很长,被母亲勒令在家做功课时,总是盼着日头西沉一点,再沉一点,等日影翻过对面的围墙,就可以出去疯了。跳绳,丢沙包,捉鱼,套麻雀,偶尔偷跑去水库游泳,夏天是野孩子们最恣意玩耍的时节,一匹匹不知疲累的“马驹”撒欢在田间地头和山林。女孩中我算最野的那个,跟着那些胆子大的男孩子爬树偷李子,下田掏黄鳝,爬墙洞掏麻雀,扯破了衣服,回家挨母亲的一顿打。母亲说,女孩子家,净干些上房揭瓦的事!不打不得。结果,我还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又偷偷去抓鱼,裹得一身泥回来。不爱穿鞋,以至于我的脚随意生长,至今穿与我身高不相匹配的大码。喜欢赤脚在田野里跑,尤其是这个季节,阳光下的土地是温热的,噗嗤噗嗤,一溜尘烟抛落脑后,软绵的尘土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某个亲人的怀里撒野。雨天,也会赤脚滋溜滋溜地泥鳅一般在泥土中钻,凉爽畅快,土地随时与我保持着最亲密的肉体关系,在它的滋养下,我像一株植物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所以,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那一个个盛大的夏天,色彩浓郁,气息扑鼻,天地之中,仿佛有人催赶着某种力量奔涌而来,一切都随时准备炸裂,拔节,招展,挥舞。空气中弥散着水汽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草叶的味道,栀子花与缅桂花的味道,还有粽子的味道。
端午节与夏至相差只有几天的时间,在滇西的小城保山,端午除了吃粽子,便是赶花街了。各家各户把自己悉心种植的花草搬到大街上,一时间,整条街千姿百态起来。我一直觉得花街是个透着浪漫气息的节日,也只有保山这个“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地方才玩得出。温润,这个富含水分和热度的词是专门用来形容保山的,“襟沧江而带怒水”这些奔腾的江河足够滋养这方土地,南太平洋的季风越过高黎贡山,为这里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水分,水分润养了那些花花绿绿的植物。说到花街,得追朔到明朝嘉靖初年,相传,曾是朝廷户部右侍郎的张志淳告老还乡后,在永昌上巷街建盖了自家的花园,人称“张家花园”,每到夏天,张侍郎家满园馥郁之气,引来周边的百姓围观。为了让父老乡亲一睹自己栽种的花草,张侍郎便在端阳之时,命家人把所种的各种花卉抬出,摆在街上供人观赏,以此来热闹一番。此后,街邻纷纷效仿,于是便延续成了如今的“花街”。这一民间传统习俗绵延几百年不衰,将保山人对于自然与美的热爱,都氤氲在一街的花香里。人们带着自己栽种的花草铺满了街道,高的矮的,错落参差,没有贵贱,只有浓郁的色彩和流动的香气,那种浩浩荡荡的涌入,让平日里呆滞的街道一下子动人起来。观花,赏花,说花,买花,谁家的栀子发的好,谁家的兰草开奇花,谁家的盆景构思巧。花事将人们从繁琐的生活中打捞出来,变得情趣怡然。花街上,除了卖花的还有卖草药的,茴香根,小鸡腿(一种草药),凤米花根,丹参根,这些都是可以食用的补药,一小捆,一小撮摆着卖,保山人喜欢在这个时节煮上一锅草药鸡汤补补身子,其实这暗藏着养生之道。夏至,酷热多雨,人会因体内的阴阳失调而生病,而适时的滋补,可以使得人抵御邪气入侵,起到强身健体之效。“端午端午,药草要补”这是老百姓口中的养生秘笈,质朴而有效。花事怡心,草药强身,端阳便在这样的两相宜中让人们安适自在。当年徐霞客云游保山,对这个边陲之地留下的文字也带着一缕缕香色之气:“群花竞放,凭高望之,满城皆花如锦如云,极为佳丽”。他客居保山两个月之余,时间刚好夏至前后。丰沛的雨水,肥沃的土地与闲适的社会环境,让保山这座城带着遗世的自在和浪漫。
保山,因端阳花街这个特殊的节日,变得美艳动人,摇曳多姿。这让我想到了于坚老师描叙节日的一段话:“节日是日常生活和大地的颂歌,节日的目的是让人们感激和享受生活,意识到人和宇宙、自然、季节和万事万物的关系,使人敬畏大地、传统和祖先,感受永恒”。花街,便是这样一个带着于民间烟火气息的,人与自然、季节相融的节日。人们在种植花木,欣赏五彩缤纷的自然之色彩时,激荡的是对于生活最美好的渴盼,每年一度的花街如约而至,它的到来让我觉得一个节日也可以像四季的到来那样自然而然,那样地久天长。这个时节,我喜欢穿过那条被花簇拥着的街道,慢慢挪步,满目缤纷,满面清香,满身在不知不觉间染了闲散之气,心情变得轻快愉悦起来。有时也会蹲下身,挑选自己喜欢的一盆花买回家。院子里都是花街买的植物,那棵四季桂,十多年了,来时还细如手指,如今已亭亭如盖了,四季里都将一树的香气悄然浸透得满院满庭,从它旁边走过便衣袖留香。那棵茉莉,依然保持着纤细的枝丫,却每年不忘在夏至时,冒出几个花骨朵,然后不经意间便砰砰炸开,弱弱的香气也赶集似的来凑一凑挤。那棵柿子树最厚道,每年都奋力地抽芽延展,從小小的一株变成一把大伞,当柿子花落尽后,一个个青涩的小柿子挂满了树枝,像一个个握紧了拳头的小小手。只待秋天,满树的金黄会让小院暖起来,亮起来。那盆昙花总会寂静无声地在角落里待着,直到夏至,冷不丁地窜出几个花苞,然后在某个晚上悄悄绽放。那棵葡萄会蛇一样逶迤而爬,爬得一墙,肥厚的叶子披开来,绿蔓延一片。还有栀子花,缅桂花,兰花……“播芳蕤之馥馥,从青条之森森”,这个时节,你的五官会应接不暇,会满溢幸福。于是,买花是生活的必须了,为的是让那些植物注满我的小院,只要到了端阳,赶花街已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找寻自己想要的色彩和气息,来来回回,有时一条街能走上几趟,草木幽深,脚步轻盈,总觉得自己穿过的花街,是一条被时光磨旧了的幽静的巷道,迎面而来的除了花匠,买花人,还有那些商贾,丫鬟,小姐,侠客,官员,村夫,当然,也会有白素贞与小青……
夏至如蕤,但凡可以萌芽的,都会窜出来,舒展开来,都会不遗余力地蔓延和绽放,披头散发,泼泼洒洒,恣意大胆,无所顾忌。阳光最热情,雨水说来就来,平地里,一眨眼的功夫就会冒出绿生生的芽叶,几天藤蔓就攀爬开来,随处都是生命涌动的画面。这个时节的雨太放肆,劈头盖脸就打来,哗哗啦啦就溢满天井,注满沟渠。也率性,说停就停,东山那边马上扯来一道彩虹,天地熠熠生辉起来。也有淅淅沥沥几天不停的,石阶下被浸润得漫出了一层层绿茸茸的苔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当年,刘禹锡被贬至安徽和州县时,在那间小小的陋室里,也是时值夏天,这样的描叙,让我们记住了除了那往来陋室的贤士,还有窗外的碧云天,青草地。
一场雨之后,阳光迅速灿烂地镀亮大地,空气中会浮动着人间沐浴之后的气息,那是混杂着土壤,树木,草叶,水流与粪便的气息,带着微微的腥膻,带着某种侵占的欲望。湿漉漉脆生生的各种野菜冒出来,水蕨菜,刺包包,鱼腥菜,野芹菜,也包括满山满凹的蘑菇。大地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方式开始坦胸露乳,展示它最强大的生养能力。在野地里行走,闻到这样的气息,可以感觉得到,大地正在迎接他们最为丰硕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恰如人的盛年。经过了稚嫩的春天之后,身体逐渐发育健硕起来,蓄满了蓬勃的力量。我总会本能地想到,那个怀抱着婴儿正在哺乳的女人,一脸的红润,肥硕的乳房撑得衣服鼓胀,奶水喷涌而出,溢得胸前潮湿一片。想到那个犁田的汉子,粗壮的手臂被太阳晒成古铜色,挥着鞭子,他驯服着牛,也驯服着土地,那些不断滚落的汗珠背后是他永远使不完的力气。想到我年轻时的母亲,她唱着洪湖水在灶头做饭时的情景,麻利地将那些从地里采摘出来的菜变为一道道美味,还有球场上她潇洒的三步篮所向披靡。如今,我也过了母亲当年的盛夏,四季在悄然轮回。我们的体内都是从那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走过的,不知不觉而快得措手不及。母亲已走向生命的冬天,我是曾经的母亲,女儿即将成为曾经的我,我们都像那些开枝散叶的植物和花朵一样,用尽一生的力量去绽放。是的,我们都一样,都会延展成一片属于自己的风景来。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