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奶》阅读

肖学军设题

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二儿子出去当兵了。在从前，当兵是升官发财的捷径，但现在不同，稍有知识的人都是抱着为救国而牺牲的目的去的，二儿子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没有谁晓得陈老奶的内心起了怎样的震动。第二天，她没有起床，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即使是顶心疼的孙子，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悲苦，只是浮上了一层冷漠的光。

这样一直躺了两天后，她忽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她的心也好像平静了，她像是把一切都忘记了。她现在也爱说话，脸上也常有点笑容。在过去五六年中，许多事情她都依着大儿子和媳妇的意见，自己很少拿主意，她用全部精神管着二儿子。但是现在，她又变为这一家的主人了。不论什么事，都要先得到她的同意。她好像一个懈怠了数年的舵夫，经过这次打击，终于又挺身出来紧握着船舵，负起了一切责任。

她的大儿子现在完全代替了二儿子的地位，连穿衣吃饭也要受她管束。

她最反对他抽烟、喝酒、赌牌，可大儿子恰恰喜欢喝几口，有时也打打牌。他是一个商人，在镇上一家杂货店里做账房，算是个体面的人，无论怎样都戒不了酒和赌，许多交易往往就在喝酒、打牌时谈妥了。

然而每当他违了禁时，陈老奶总是气愤地说：“你——？”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二儿子身上，她准会爆炸起来，迸发出各种咒骂的语句，但现在，她好像绝对禁忌着什么。只是，这简短的一个字里，可以听出她复杂的情感来。

不过在她的管理下，这个家并不因为少了一个年轻人就显出颓唐的气象，它反而如同一条张满了风帆的船，在激流中前进。

但是不幸，二儿子出门才半年，陈老奶又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一个晚上，大儿子喝得微醺回来，挨了她一顿埋怨，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他发着很高的热，两颊特别红，不时咳呛着，医生说酒入了肺。服了几天药，病却愈见严重，到后来他竟不认识人了。

她像犯了大罪的人一样，总怀疑自己管束他太严了。她日夜守在他床边，虔心地祈祷着，又极度懊悔地一再答应他：“只要你的病快些好，想喝酒就给你买点好的。”

但是，只过了八天，大儿子在高热中昏了过去，没再醒来。

还不曾有谁看见陈老奶这样悲恸地号哭过，只有十几年前，当丈夫丢下她和两个儿子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比起现在，却又不同。那时她的肩上负着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虽然艱苦，前途却是明亮的。但现在，希望在哪里？她已经这样老了，还能看见什么呢？

不，希望仍然是有的。在眼前，还有承继香火的孙子，和那贤淑的媳妇！

几天后，她从悲恸中清醒过来，又管理起了家务，也一直劝慰着浸在泪水里的媳妇。为了幼小的孩子，媳妇把悲伤埋在心底，也终于和母亲一样，渐渐地振作了。

但就在这时，大儿子的老板来欺负她们了。他假造了许多张字据，串通了一个伙计做证人，来向陈老奶催要她大儿子欠下的几百元债。

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她气得几乎倒了。她到镇公所去诉说，辩解，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镇长冷酷地宣布结案，并要求陈老奶替儿子还债。

现在她们怎么活下去呢？没有田地房屋，又没有挣钱的人……

可是陈老奶好像愈加年轻了，依然紧握着船舵，在暴风雨中行驶。她戴上老花镜，开始给人家打起鞋底来，也让很能做针线的媳妇给人家缝衣服。有时候，婆媳俩在学校门口摆下一只炉子，做些油炸的饼子卖给出校游玩的孩子。

她们的精力一天比一天消耗得更多。陈老奶究竟是老了，越是挣扎，越是衰老得快，不到几个月，牙脱光了，走路也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跄。

她打出来的鞋底常常一针长一针短，而且越来越松了。洗出来的衣服也不及以前的干净。有时还看见她的手在抖，在晃摇，她自己却不以为意，装作一切很好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她极其自然地吩咐媳妇准备棺材，说是“免得你临时慌张”。

一个晚上，陈老奶靠着床，招呼媳妇说：“你过来，我有话。”

媳妇惊讶地坐到床沿上，看见她的脸上正闪动着一种喜悦的光辉。

“我一连做了好久的梦了，每次都差不多。”她缓慢地说，“我看见大孩子还活着，正高兴地喝着谁的喜酒……又像是仗打完了，二孩子穿着军装回家了……”

她看见媳妇眼眶里闪动着泪光，就严肃地说：“你别伤心呀，我做的都是好梦，心里从来没这样舒畅过，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伸手摸着媳妇的头发，闭上眼睛，微笑着，渐渐地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天特别阴沉，小房中暗淡而清冷。陈老奶静静地躺着，脸上十分安详。

一九四二年

（节选自《王鲁彦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7月版，有校改）

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正确的两项是（）

A.失去二儿子的陈老奶，在躺了两天后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把一切都忘掉了，又恢复了以往正常的生活，脸上也有了笑容。

B.陈老奶的二儿子为救国而去当兵，关于这一情节的介绍，既引出下文对陈老奶内心震动的叙写，也为后文陈老奶梦见儿子穿着军装回家的情节做铺垫。

C.作者以家乡为舞台，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题材，反映了家乡现状和乡民生活，还有对抗战期间的一些普通士兵的歌颂。

D.在封建社会的束缚和压迫下，妇女完全缺乏自觉的主体意识，只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无法掌握自身命运。面对外在的压迫，陈老奶婆媳隐忍负重，逆来顺受，不思反抗。

E.小说深深地触及了人性，探讨了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的问题。作者在对陈老奶一家寄予深切的同情的同时，也狠狠地鞭挞了人们之间那种可怕的冷漠的关系。

2.小说塑造陈老奶这一人物形象运用了哪些方法？请简要概括。

3.“然而每当他违了禁时，陈老奶总是气愤地说：‘你——？”“只是，这简短的一个字里，可以听出她复杂的情感来。”请简要概括其中蕴含的“复杂的情感”。

4.简要分析文中画线句子“依然紧握着船舵，在暴风雨中行驶”的作用。

5.简要分析最后一段的表達效果。

答案与解析

1.B E

【解析】A项，“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把一切都忘掉了”错，文本第4段中有“好像”“像”，她其实是把自己的痛苦深埋在心底，只露出坚强的一面;C项，“对抗战期间的一些普通士兵的歌颂”不正确，本文只是提及，并无“歌颂”;D项，陈老奶进行了抗争，并试着改变个人的生存环境，在她身上女性主体意识已经幵始萌芽。

2.①运用正面描写。②运用侧面描写（或环境烘托）。③运用细节描写。④把人物置于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和艰难的境地来表现。

【解析】塑造人物形象常用方法：①正面描写（肖像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等）。②侧面描写（环境烘托、其他人物衬托等）。③细节描写。④把人物置于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来表现。（解答时，需结合文章具体内容进行概括。）

3.①对大儿子的疼爱和心疼。②对大儿子违禁的气愤和怨恨。③对大儿子好酒与好赌的极度失望与无奈。

【解析】这是一道探究人物心理与情感题。做这类题，首先，要看原文运用了什么写法，抓住关键词语。其次，联系相关语句的上下文，设身处地思考：人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说？是在什么情境下做的、说的？再次，要充分考虑到人物内心活动的复杂性和情感的丰富性。

4.①呼应前文的“终于又挺身出来紧握着船舵”“它反而如同一条张满了风帆的船，在激流中前进”，引出下文陈老奶辛苦持家的情节，表现了她纯朴勤俭的美德和勇于担当的精神。②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生动形象地表现陈老奶在遭遇一连串不幸后，表现出来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顽强毅力和埋头苦干的进取精神。③寄寓了作者对她的同情与赞美。

【解析】这是一道分析重要语句作用题。做这类题，要考虑以下几个方面：①注意句子所在的位置，在开头、中间或结尾，作用是不一样的。②从表达方式看，有侧重于描写的，有侧重于叙事的，有侧重于抒情、议论的。③从内容上看，有的重在写景，有的重在写人，有的重在写事件。通常从结构、情节、人物形象、主旨、表达方法等角度思考其作用。

5.①首尾呼应，使小说结构完整。②环境描写，渲染了悲凉、凄清的氛围。③寓情于景，流露出作者对底层百姓的同情。④“安详”这一神态描写，表现了陈老奶的无悔和满足。

【解析】这是探究段落作用题。做这类题，通常要抓住以下几个要素思考。①结构：呼应、过渡、铺垫等。②内容：交代背景、描写环境、塑造人物、表达感情等。③表现手法及作用。④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