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海克尔与水母谜题

马利洪

安娜赛丝霞水母插图，海克尔以自己爱人的名字命名的水母。

德国动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1834-1919年）有一次在注视着水母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未婚妻的脸，那年他30岁。海克尔第一次遇到水母是他20岁的时候，在黑尔戈兰岛钓鱼时，他第一次对这种东西着了迷。当时他正从大海里把渔网拖到船上，立刻被水母那种奇怪的、胶糊状的美丽外表迷住了。可以肯定的是，他起初并没有从水母身上看到任何人类的样子。10年后，他的未婚妻安娜·塞特在他生日那天意外去世，于是海克尔开始从那些大海深处拖曳上来的奇怪生物身上寻找慰藉。他似乎把对安娜的热爱完全投射到了水母身上，以至于几年后当他以安娜的名字命名一个新发现的水母物种时，他描述这种新水母物种的文字更像是一封情书，而不是一个科学标签。

恩斯特·海克尔的未婚妻。

老年的恩斯特·海克尔。

海克尔被水母吸引的原因当然不是它们与安娜在外表上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水母那显然难以理解的天性。关于水母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无法解释。尽管某些品种可以长到特别巨大，但它们却非常简单。水母没有眼睛、中枢神经系统、心脏，也没有肺，没有血液，除了伞形身体和下面悬挂着的一些触手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当成年水母自由漂浮时，它们长出的息肉像一根毛茸茸的茎干一样固定在海床上。尽管水母会被刺痛，但除了最基本的刺激之外，它们对什么都没有反应。它们是如此簡单，甚至很难判断，它们是极其原始的动物还是非常先进的植物？

水母是植物还是动物？

到海克尔的未婚妻去世时，生物学家已经被水母迷惑了2000多年。最早研究水母的人是亚里士多德。基于他对秩序的热爱，根据生命的功能划分，亚里士多德将所有的生命形式分为三类：处于自然阶梯底部的是植物，它们仅仅具有生长和生殖能力;植物之上是动物，动物具有感知力;处于生命形式最顶端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是有理性的人。

亚里士多德的划分似乎非常清晰。但是也有障碍，尽管大多数生物可以轻松地归入这一类或那一类，但有些似乎不适合任何一类。比如说水母就是最麻烦的。考虑到水母缺乏知觉，显然不是动物。但是，它们没有附着任何东西之上，所以它们也不是植物。

所有的生命形式划分为三类，这是亚里士多德的科学构架，不管这样划分看起来多直观，但亚里士多德把三种生命形式都定义得太过狭窄了。正如亚里士多德已经认识到的那样，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区别不仅仅是能否进行感知。生命形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归类到动物和植物的。但是他仍然拒绝放弃自己的体系。尽管存在缺陷，但这种划分适用于大多数生命形式，而且亚里士多德的目标只是确定不同的归属，因此他认为没有必要仅仅因为有些例外就进行改变。因此，他将水母视为“有残缺”的异常，不放入任何一类。

亚里士多德创造出来的把自然界划分成三个等级的想法极具影响力，后来被古希腊植物学家、柏拉图的弟子提奥夫拉斯图斯和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等古典作家所采用，之后又深深影响了基督教思想统领下的欧洲，这是因为，自然界分等级的观念与基督教的创世记故事在有些方面高度重合。其实，在植物、动物和人类之间划出界限和等级，很容易让人类接受。有些生命形式比其他生命形式“更高级”（即更接近上帝）的观念，在基督教所倡导的世界观中是不言而喻的。

恩斯特·海克尔也是一位科学插画师，他描绘的那些浮游生物和水母，再现了生物世界的美。

不过，亚里士多德对动物和植物的区分却差强人意，他认为动物和植物的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具有感知力，这是非常有局限性的，后来的自然哲学家逐渐扩大了动物的定义，使动物的定义中包含更广泛的生理和行为特征，但没有任何一个定义是完美无缺的。例如，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1225-1274年）认为，动物与植物最明显的区别在于是否能够自愿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

在亚里士多德那等级分明的自然界中，动物和植物是非此即彼的两个等级。这种划分是基于二分法的逻辑。也就是说，先要预先设定非此即彼，然后就可以简单地分类了，比如，是变温动物还是恒温动物？有羽毛还是没有羽毛？喙是弯曲的还是笔直的呢？

亚里士多德以非黑即白的眼光看待一切生物，但自然世界必然存在灰色的阴影地带，于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出现了：在自然世界的等级分类阶梯之上，从何处开始不再是植物而是动物呢？如果动物和植物可以通过一系列不同的特征来区分，那么成为动物需要具备什么资格？哪个特征又最为重要呢？

在亚里士多德的分类体系中，水母处于尴尬的位置。大家都认为，它们符合成为动物所需的一些条件，比如说可以移动，尽管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但它们至少具备一些本能。但对于分类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做出判断。而且它们最明显的特征（触手和胶状的钟形薄膜）太特别了。很难看出它们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因此，很多博物学家都简单地遵从亚里士多德的判断，比如瑞士博物学家康拉德·盖斯纳（1516-1565年），就坚持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它们是“有缺陷”的异常。盖斯纳将水母与其他一些圆乎乎、黏糊糊、蜇人的东西分为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