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科特迪瓦历险记
2020-10-30魏文华
魏文华
飞机上的广播声把我从朦胧中唤醒,原来博瓦尼国际机场快到了。我从舷窗向下望,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湖,中间被一条长长的绿地隔断,景色甚是怡人。蓦然,一片矗立着众多高楼的半岛闯入眼帘,这肯定就是素有“小巴黎”之称的科特迪瓦经济首都阿比让了。
撤馆时的魏文华大使。
2007年11月,我奉命出使科特迪瓦,这是我在非洲第二个国家担任使节,虽然自信可以勝任工作,但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让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困难、最危险、最难忘的岁月。
动乱之源
科特迪瓦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并存的国家,19世纪末沦为法国殖民地,直到1960年获得独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科国内生产总值(GDP)年均增速达10%,到1980年人均收入比独立初期翻了20多倍,成为世界第一大可可生产国、第三大咖啡生产国。开车在科境内旅行,随处可见一望无际的可可、咖啡、油棕榈、橡胶等经济作物种植园。随着经济的发展,劳动力日益短缺,老总统博瓦尼实施宽松的移民政策,提出“耕者有其田”,吸引了周边国家的大量移民,使在科外国侨民达到400多万,占总人口的26%,其中布基纳法索人最多——这也给科日后的战乱埋下了伏笔。进入80年代,科遭遇严重旱灾,同时世界经济不景气,科支柱农产品可可、咖啡的世界市场价格大幅下跌,加上经济结构不合理,使科陷于经济危机,社会矛盾日益突出,人民不满情绪不断滋长。80年代末,在多党制浪潮的冲击下,科国内政治反对派势力迅速抬头。迫于国内外压力,科于1990年4月30日宣布实行多党制,并于当年举行了实行多党制后的第一次总统、议会和市镇选举,结果是博瓦尼连任总统。
1993年12月博瓦尼因病去世,宣告了强人政治的终结。人们都以为众望所归的总理瓦塔拉会继任总统,但议长贝迪埃以宪法规定“总统无法履行职责时由议长接任”为依据接掌大位。科特迪瓦政坛进入了群雄争霸的时代,各派政治力量开始了激烈的利益争夺,科当地人与外来移民间的利益冲突问题成了政客们用来拉选票、打击政敌的工具。1995年大选,贝迪埃大胜。他提出了“科特迪瓦性”的主张,排挤外来人口,导致政治、社会、宗教、族群矛盾进一步激化。1999年12月24日,科发生军事政变,贝迪埃政权被推翻,前总参谋长盖伊将军被推举为救国委员会主席。2000年10月,军政府迫于国内外压力还政于民,举行总统选举,人民阵线候选人巴博战胜盖伊当选。这使原有的政治利益格局又被打破。巴博上台后并未解决贝迪埃时期遗留的社会问题,国内矛盾逐步加深。在外交上,科努力摆脱法国控制,招致法国不满,与周边国家关系也比较紧张。
战乱时在使馆的半地下室工作。
使馆外被炸毁的装甲车。
联合国秘书长科特迪瓦问题特别代表崔英镇。
2002年9月科再次发生军事叛乱,并最终导致南北分治。2004年11月科政府军发动了“恺撒行动”,试图武力解放北方。但在对北方叛军首府布瓦凯的轰炸中,误炸驻科法军兵营,法军随即采取报复行动,使科空军遭到毁灭性打击。当天,阿比让等地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法示威和骚乱,示威者与法国驻科部队之间发生暴力冲突并造成60多人死亡,逾千人受伤。之后,法国和一些国家开始大规模撤侨,法科关系骤然恶化。
2007年3月4日,巴博总统与叛军“新生力量”总书记索罗在布基纳法索总统孔波雷的介入下达成《瓦加杜古协议》,就成立新政府、叛军解除武装、人口身份验证、取消军事缓冲区、建立统一军队等达成一致。巴博任命索罗为过渡政府总理,内战宣告结束。
我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出使科特迪瓦的。
官邸遇袭
驻科使馆大使官邸是我的前任租用的民宅,此前大使一直住在办公室的套房里,条件比较差,甚至搞招待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到饭店里租场地,花费不小。现在的官邸坐落在别墅区,挺漂亮,我到任后把所有的对外招待会都改在这里举行,节约了不少经费。官邸围墙只做了简单的安全防护,但有科著名保安公司BIP的两名带枪保安日夜守护。科国保安公司颇有中国古代镖局之风,它们护卫的目标门上都贴有公司标志,类似镖旗。“护镖”主要也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关系。BIP公司的老板过去当过国防部长,据说黑道白道通吃,我们使馆和大使官邸门上都贴有BIP标志,几年来倒也平安无事。
2008年11月17日,我到科工作整一周年。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在想着几篇要写的总结稿。次日凌晨突然被一阵枪声惊醒,枪声很近,我以为是住在相邻院子里的“新生力量”副总书记塔布雷部长家出事了。很快电话铃响了,是厨师的声音:“大使,千万别出房间,有劫匪把院子占了!”原来,大约凌晨3点半,七八个劫匪翻墙进院,用冲锋枪逼住保安,并将其捆绑,然后试图进入楼里。楼门镶有玻璃,砸碎就能进入。保安骗他们说玻璃上有报警装置,劫匪们又企图撬开卷帘窗,但没能成功。前一段我们搞国庆招待会时布置会场,临时放在院里一把长梯,匪徒们想把它架起直接进入二楼,正在此时警察到了。劫匪见势不妙,向警察开枪,趁警察趴下的当口,立刻把梯子转架到右侧外墙上跳出院子逃跑了。原来是对面邻居朗贝尔家的保安报的警。他们在2点多时从摄像头中看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外面游荡,引起警觉,并一直监视这帮人的行动。当发现劫匪开始翻墙进入我们院子后立即报警。
我向国内报告了事件经过,同时约见科外交部和警方,要求对方尽快破案,并采取措施保护我馆人员安全。此外,我们还向各国驻科使馆通报此事,以便大家提高警惕,共同向科方施压,要求科方切实保证使团安全。各国使团对此很重视,大使们纷纷向我打听情况,并表示慰问。当晚塔布雷部长未经约会就神神秘秘地要来见我,在等待期间,他一直躲在车里不敢出来。见面后就让我谈谈对事件起因的看法。原来他也和我的第一反应一样,不相信会发生袭击中国大使官邸的事情,认为这是冲着他去的,是匪徒打错了目标。毕竟,人们对1999年政变期间盖伊全家和内政部长博加之死记忆犹新。其实,上世纪90年代,科发生过沙特和意大利大使被殺案件。沙特大使是在官邸遭劫被害,而意大利大使则是周末在酒馆遭遇抢劫,他本能拔枪自卫,结果被劫匪打死。此后两国使馆防备森严,意大使官邸内部还有本国派出的军警保卫。相比之下,我们的安防措施太简单了。该事件给了我们一个很深刻的教训,此后我馆加强了安防设施建设,在围墙上加装倒刺、电网和监视器,院内还养了犬。重要的是,我们在思想上更加重视安全防范工作,做到经常讲安全、随时查安全,真正落实安全措施。这为今后应对科特迪瓦战乱打下了良好基础。
解救同胞
2010年10月31日,科特迪瓦在经历了10年动乱后迎来了首次总统选举。由于在投票统计上产生争执,巴博、瓦塔拉两人分别宣誓就职,科出现“一国二主”的政治局面。多方调停无果,科发生内乱甚至内战的隐患开始显现。使馆在外交部指导下进一步完善应急预案及措施,明确任务,责任到人,有步骤地抓好落实工作。
2011年2月下旬,一伙自称“隐形突击队”的武装人员潜入阿比让,与巴博政府军对抗。25日晚,我正在院内散步,突接中企HW工程公司经理电话报告,有15名中国员工被困在交战最激烈的阿波波区住宅建设项目工地多日,他们数次试图进入该区解救,都被军警阻止,希望使馆帮助。我当时非常生气地问他:“使馆多次要求各单位尽快撤离危险区域,公司有足够的时间撤人,为什么不执行?”原来当地武装冲突有个规律:上午休息,下午开打,半夜结束。冲突初起时,公司几次派人在上午去工地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为防止工程设备受损,他们抱着侥幸心理,不肯轻易撤离。不料几天后冲突升级,通行阻断,公司这才着了急,把这巨大的难题交给使馆解决。我即命政务参赞与科交战双方和国际红十字会驻科办事处联系救援。红十字会称没有安全保障拒绝前往,巴博政府军则建议派直升机奔袭该区域解救,而瓦塔拉方面则干脆不予答复。我虑及被困人员安全,更怀疑巴博政府军的能力,没有接受巴博派的建议,而是直接给联合国秘书长科特迪瓦问题特别代表崔英镇打电话,要求见他。
第二天上午我和政务参赞一起去见崔英镇。崔是韩国人,曾任韩外交通商部次长,对中华文化研究颇深,还就此写过两本书。我们关系很好,常在一起讨论问题。他对我们的求助很重视,立即召集有关官员与我们研究解救办法。听完我们的情况介绍,联科团法籍安全官表示安全成问题。崔先生没有直接表态,但却指示下属,他要乘直升机到阿波波区视察战况,并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到那里看情况许可就降下去救人,并问我们敢不敢一起前往。我们非常感激,表示当然愿意。刚登上直升机又接到经商参赞电话,说中企LQ公司报告,他们修理所的两名员工也陷在阿波波区,具体方位不清楚。我怕给行动增加变数,不敢向崔先生再声张此事,只能任直升机起飞,先解救HW公司的员工,过后我们自己再想办法救LQ公司的人。
飞临战区上空才知道,发现地面目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升机发动机噪音很大,用手机与被困人员联络根本无法听清,所有机上人员只好分头从舷窗往下搜寻。阿波波街头遍布路障,满目疮痍,不时有一些持枪人员出没。经过多次盘旋,还是飞行员的视野开阔,发现了被困人员展示的联络红布。直升机准确降落在工地空场上,机上人员如临大敌,军人们将冲锋枪对准舷窗之外,其他人则不断催促并协助被困者登机。随后直升机迅速起飞,把15名中国同胞及1名当地员工运送到了联科团驻地。崔英镇和我都很激动,热烈拥抱表示庆贺。那位联科团的安全官也很高兴,说直升机降落救人有点像美国大片里的镜头。由于通往联科团的道路被巴博军队封锁,一般民用车辆不让通过,HW公司无法把人接回。于是使馆会开车的同志都主动开上自己的车到联科团拉人。等所有人到达使馆后,我悬着的心才放下。被救人员向我们叙述了他们的可怕经历,有些人热泪盈眶地高喊“祖国万岁”。事后HW工程公司将所有人员撤离了科特迪瓦,再不敢心存任何侥幸。
次日清晨,我请经商参赞来馆商量如何解救另两名LQ公司修理所受困人员。他们位于阿波波区北部,那里打得比较激烈,雇佣的两名保安一人出门时被打死,另一名失踪,只剩下他们俩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我们决定当天上午趁交战间隙,避开交火激烈的正面方向,由经商参赞带人驱车绕过班科森林,从北面进入战区救人。这一路沿途较偏僻,大部分路段在政府军控制下,相对较安全。HW公司自告奋勇派了两名当地员工带路前往。他们通过几道政府军关卡到了阿波波北郊,再由当地员工驱车进入“隐形突击队”占据的市区把两名中国工人带出。
使馆随后对在危险地区附近居住的侨民进行逐个排查,督促并协助他们全部撤出。事后,杨洁篪外长为此专门致信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对联科团和崔英镇表示感谢。
“隐形突击队”的头目,绰号IB。
使馆在战乱中遭到破坏。
使馆在战乱中遭到破坏。
后来才知道,所谓“隐形突击队”的头目绰号叫IB,是个传奇人物。他不仅策划了科1999年和2002年的政变,之后的许多次政变、暗杀传闻,背后几乎都有他的影子。IB后来在与“新生力量”总书记索罗的权力斗争中失败,出走他国,伺机东山再起。2007年他又策划了针对索罗的暗杀行动,此后便销声匿迹。别人都以为“隐形突击队”是受索罗指挥的,却不知原来是IB悄悄潜回了阿比让。索罗根本控制不了他,对我们的求助当然也就无法作出答复。巴博倒台后IB的迷底揭开,索罗命令“隐形突击队”武装人员立即无条件放下武器,限时接受瓦塔拉的共和军改编。IB软磨硬抗,不愿轻易就范。索罗毫不犹豫地组织军队对阿波波区进行清剿,并直接将IB击毙,消除了这个心头大患。一代枭雄IB的传奇一生就此结束。
穿越火线
3月底,科内战全面爆发,战火很快烧到阿比让。我和全体留守馆员都转移到使馆生活办公。为防不测,全体馆员穿戴防弹衣和头盔集中于半地下的狭小空间办公、休息。有的办公室和设备在三楼,比较危险,一听到爆炸大家就担心在上面办公的同事,马上去叫他们下来。4月4日法军和联科团的武装直升机介入冲突,战事更趋激烈,馆舍不时在爆炸声中颤栗,并且能清晰地听到火箭弹破空的尖厉呼啸声,轰炸激烈时巴博军队的装甲车甚至开到使馆大门的门洞里躲避。
4月5日,巴博与法方和联科团开始谈判求和。看到联科团的装甲车经过使馆门前到总统官邸接巴博,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战事会很快结束。但巴博最终拒绝了联科团的和平条件。4月7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到院子里进行安全巡查,发现使馆隔壁民宅被巴博派武装占据,这引起我高度警惕。为确保人员和机密安全,遂请示国内把大家转移到大使官邸。由于危机开始后我们即做好了撤离的最坏打算及相应准备,因而各处室的同志能在短时间内按照要求,有条不紊地完成各项撤离准备工作。4月8日,在获得各派停火承诺的情况下,8名馆员每人驾驶一辆贴着五星红旗标志的车,满载必要物资,在联科团5辆装甲车护送下离开了使馆。我们要求先绕道附近的中资华安宾馆把困在那里的2名馆员接出,联科团的军官不太愿意“冒险”,倒是巴博的士兵对我们很友好,主动开上一辆皮卡引导我们车队到华安宾馆接人。然后全体同志经电视台、宪兵学校等几个双方争夺要点,最终安全穿越火线撤到了大使官邸。
魏文华大使在到任仪式上检阅科特迪瓦仪仗队。
4月10日,法军与瓦塔拉派共和军对巴博发起最后的攻击。从我官邸的二楼阳台望去,使馆方向浓烟滚滚。当天一枚火箭弹击中我馆房顶上的卫星天线并爆炸,所幸3名留守的当地雇员安然无恙。事后我代表使馆奖励了全体坚守岗位的当地雇员。4月11日巴博被捕,但阿比让的混乱局面却更加严重,零星的战斗仍不时发生,乱兵和暴民们开始肆意抢劫,有2名士兵甚至强行进入我们使馆要征用我留在使馆的私人汽车,被雇员劝阻。4月15日,我与办公室主任和会计一起回使馆查看。一路上到处是持枪的军人,但并没人为难我们。到使馆附近,看到日本大使官邸大门洞开,门前有几辆被炸翻的皮卡,梵蒂冈大使官邸墙外有2辆被击毁的坦克残骸,附近的总统卫队兵营几成废墟,路旁各个使馆和民宅的围墙上弹痕累累。到馆后发现,楼内门窗玻璃几乎全部被震碎,屋顶上的一架卫星天线被打成了几半散落在院子里,另一架天线也成了筛子。我决定先派2名同志回馆留守,并尽快启动对使馆的修缮工作。因为一场战争下来,到处都是损坏的建筑,晚了可能就买不到材料了。由于动手早,4月底我馆损坏的玻璃全部安装完毕,很快具备重新开馆的条件。而有的受损使馆因為没有材料,迟迟难以修复。
科选后危机共造成3000余人死亡,还发生了一些屠杀事件。战后我参加联科团组织的调查团乘直升机去西部,看了几个屠杀现场。这是民族、宗教、派别间的仇杀,有的村子几乎被灭绝。中国人在这次战乱中除一名华侨遭流弹击伤,其他侨民、中资机构工作人员和使馆馆员均安全度过危机,少数中资机构和华人华侨财产遭劫。华安宾馆被一枚火箭弹击中,居然没有爆炸。战后我去现场看到那枚未炸的火箭弹从外墙打入,正插在一间客房卫生间的门上,我指示办公室请联科团的工兵将其清除引爆了。可悲的是,曾经救过我的邻居朗贝尔先生最终没能躲过劫难。尽管他离家躲进了法国人经营的一家旅馆,但还是和旅馆总经理一起被一群乱兵劫持后杀害,几天后才在湖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科特迪瓦战乱已过去多年,每当我想起在科工作的日日夜夜,心情总是不能平静。我当过兵,外交队伍是“文装解放军”,外交为民是宗旨,“忠诚、使命、奉献”是核心价值观,而铁的纪律和牺牲精神更是这支队伍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驻科特迪瓦使馆的同志们在枪林弹雨中坚守岗位,为维护国家利益、保护中国同胞们的生命财产安全英勇无畏地工作,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害怕。因为大家内心都有一个共识:为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献身,这是使命,也是我们职业的本份。
(责编: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