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可以“乱搞”
2020-10-30砚溪
砚溪
蔡国强有一句名言:“艺术可以乱搞。”有人称赞这句话,也有人特别针对这句话批判他。
“乱搞”到底是什么?蔡国强针对每件作品都仔细规划,找尽资料,试图与历史文化对话,试图与群众沟通,为什么却又说“艺术可以乱搞”?
蔡国强认为,中国有很多令人感动的题材,如“文革”时期下乡劳动的辛酸,每一个故事说出来都会让人热泪盈眶。但当这些故事成为了小说,似乎都无法成为世界名著。因为作家在写作本身下的功夫还不够。画家也是,把中国每个时代的历史事件都画出来了,但是这些东西画了几十年,艺术成就似乎不及抗战时期木刻家的作品。
2009年11月至2010年2月,蔡国强回顾性大型个展《蔡国强泡美术馆》,在台北市立美术馆盛大展出。
“简单地说,就是‘干活儿的‘活儿还没干够!”他拿中国人与日本人作比较,日本人在这方面比较客气,不会直接点破中国人的这些问题,但心里头清楚。日本人觉得中国有博大精深的历史传统,中国人长得漂亮,画画模特儿又多,各种故事题材取之不绝。但是中国艺术家、建筑家、小说家的作品,日本人看来就觉得这个“活儿”比较粗。中国人有这么多好东西,但没有好好利用。
所謂“艺术可以乱搞”,其实是看到太多当代艺术家与策展人,谈了太多太多艺术的理念以及创作的意图动机,但说的是一套,做出来的东西却无法与说的那些伟大的道理相映。“我想说的是,艺术不要光谈这么多伟大的理想,艺术要回到‘活儿本身,要把艺术的‘活儿干好,你要由衷地认为艺术是好玩的,才会认真做好。”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蔡国强的每一项思考中,又总带有一点幽默与疏离的哲学意味。比较可惜的是,在那些阳刚、庞大、与历史对话的艺术计划中,那份幽默与轻松的理解,也就是在严肃之中出现轻快节奏的美妙,却常被艺术评论家忽视。
“我在‘文革中成长,不知不觉地也养成了说教的习惯,于是我要用我另一个幽默、好玩的天性,破坏我传统古板的思路。”
“很多时候,作品需要艺评家或策展人搭一座桥,把民众带进来,这样我会很高兴。但当民众把那座桥当作我的作品的时候,我就很不高兴。有桥可以方便彼此沟通理念,但当桥更被视为真实的作品的时候,不是很好。”
他也坦言,这种问题不断地发生,是艺术领域一个常见的问题。
“所以永远都要相信,一切都会回到作品本身。因为艺术家会死,解释作品的人也会死。就像我展出的《草船借箭》的那艘船,经常有人会从文化冲突、中国典故、新殖民主义等角度议论这些作品,但这些最后会被忘掉。几十年后这件作品还持续存在,人们又会从另外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作品。”蔡国强刚到美国的时候,正好是文化艺术领域理论最为迸发的时期,学院与艺术领域里的人整天都谈理论,这些学者会用这些理论来套他的作品。
“艺术家的魅力常常在创造出一个短时间内无法被说准、几百年后却可以持续被讨论的作品,而且甚至几百年都无法被讨论清楚。如果艺术家无法提供作品被持续讨论的可能,那这位艺术家就稍微有点可怜了。”
“现代主义以前的艺术与当代艺术很大的差别在于,当代艺术家是要创造出值得保留下来的理由,他的任务更大、难度更高,艺术家要去说服民众。虽然整个世界都在变动,但这件作品是值得留下来的。”
可是,作品值得留下来的理由究竟会是什么?人们会把眼睛留在什么样的艺术上? “很多跟我一起成长、在国际上闯荡的艺术家都是这样。我们一起做展览,晚上一起喝酒,并且互相刺激,会很关心对方正在做什么。”
“有时候我看杂志可以看到对方的作品,一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知道这个作品的脉络,甚至知道他往下继续做的会是什么。好比下棋,有时候我可以感受到他下不下去了,因此换了一盘棋,但这新的棋局与棋法,我可以看到有些还是一样的。”
与台湾的缘分
蔡国强在泉州家乡生活了20多年,与台湾隔海相望,他对于在台湾办展览一直有期待。1997年蔡国强在纽约皇后美术馆举行个展《文化大混浴》,台湾的诚品画廊到纽约,与他谈成了合作。于是,1998年蔡国强举办了他在台湾的第一个个展《胡思乱想》。
“在台湾做展览我总是特别投入,因为我们是同胞,语言是通的。在台湾做的作品,我可以加入很多语言或文化的信息,《胡思乱想》就是个好例子。在这展览中,我可以将很多想象中没有做出来的事情化成展览呈现。”
从1998年开始,蔡国强在台湾陆续发表《金飞弹》《广告城》《不破不立——引爆台湾省立美术馆》等计划,2000年他做了《九二一的烙印》,2004年筹划金门碉堡艺术节,2005年与蔡康永合作电视购画,2006年与云门舞集林怀民合作《风·影》。那段时间,蔡国强几乎每两年就去台湾一次。
“每一次来我都希望多做一点,多与这里的人合作一些,多给这块土地一点,就像我为9·21大地震做的作品。”
“在来台湾之前,我其实很少有机会用中文谈自己的现代艺术,只能用日文说,或通过助理将日文翻译成英文。早期我的助理都是日本人为多,到了纽约开始有台湾人当我的助理。”离家在外许多年,可以用中文讲述自己的艺术,同时也通过语言寻找自己的过去,“中文的单字或成语,都包含着年轻时接受的中华文化信息。”
“当我说日文时,我想的是日本或东方文化与世界关系的问题;但当我说中文时,我开始思考中国人的思想问题。”
蔡国强2009年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举行《泡美术馆》展览,特别为台湾制作了三件新作品:《海峡》《昼夜》《游走太鲁阁》。
蔡国强决定将自己在台湾太鲁阁所见到的震撼与壮阔表现出来。太鲁阁有着开山凿壁的惊人气势,蔡国强以此制作火药引爆的纸上作品,并以中国文人意味的长卷与木制屏风来装裱《游走太鲁阁》。
《昼夜》全程对民众与媒体开放制作过程。这是与女人、自然花朵有关的作品。蔡国强与一位女舞者合作,花了12小时讨论女性在身体与心理上不同的感受。当女舞者把内心的转折化为肢体表现出来的时候,蔡国强依照灯光投射的不同影子,描绘成炭画,并且依照这些轮廓,在纸上描摹,再铺设火药,最后点燃成为作品。它充满柔情,对女性细腻转折的生命变化有所关注。
《海峡》这件作品特别能够表现蔡国强对台湾的深情。这件作品是从他故乡泉州搬来巨石,长宽约4×4米,高1.35米。巨石的一边雕成台湾岛的弧线,另一边雕成大陆的海岸线,巨石两侧仍然保有当初开凿时留下的凿痕,顶端则雕成滔滔海浪的波纹,从上往下看时,陆地成空,海峡却是实体。
很久以前,从大陆来台湾的帆船都要以泉州的石头压舱底,以抵挡黑水沟险恶的海浪,这些石头到了台湾之后,用来建造寺庙,造桥铺路,成为了台湾的一部分。“我生长在福建,闽台文化有共通之处,从某种程度说来,我把台湾当成了文化的故乡。”
给自己的作品分类
火药、装置、行为、观念艺术,这是博物馆或是美术研究上对于蔡国强作品的分类方式;或者是用博物馆展览方式的分类也很多,像装置艺术、爆破计划、火药草图这样的分类法,简单清楚,方便观众参观理解。
蔡国强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分类方式,这种分类方式从他的创作概念出发,如同他跟自己的對话一样。
“我知道一般博物馆对我作品的分类是有道理的,那是西方式的,有博物馆服务公众的精神,这样做观众比较好理解。”不过,蔡国强自己的分类法是:“我将自己的作品分成‘视觉性的‘诗意的‘诗的视觉世界化等,我知道如果用我的分类法,一定更让人难懂。”
“有的时候我将作品以‘生‘死来区分,有的作品的概念则是‘药‘治愈,这些是对‘生的关怀和向往。而像焰火的作品,就算是奥运会的盛大焰火,我都将它们分到‘死的类别,它们都在瞬间消灭了自己,华丽圣诞一瞬消失,你可说它们赢得了永恒的追求。”
“不过,这些分类法都没有用,我自己好玩罢了。”蔡国强就是很喜欢与历史缠绵在一起。
“我总是在自己的历史中拿东西,几个资源不断地开发,比如泉州的资源,比如帆船、中药、风水和灯笼。故乡是我的仓库。”
不过,不管生或死、药或治愈、姿态或历史,这么多分类法中,蔡国强这些出自不同创作灵感与不同形式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核心——“百花缭乱,推新出陈。”
“陈”,就是作品里一以贯之的东西,也是他在艺术上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他的“道”,什么都可以变,唯有道不变。
2008年蔡国强担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烟火总设计,他在泉州创作了当时最大画幅(33米×4米)火药爆破画。
“我以这些哲学价值作为基础,才放心一下子做这个、一下子做那个。我是建立在对这些的信心上,要相信这套哲学是有价值的,要相信它对世界的认识是基本正确的,就可以用这些哲学去掌握万变的艺术家生涯。”
“我们的生活模式、文化背景、所处的时代等,都是有轨迹的。这个轨迹刚开始不要用一个不变的目标去主张,就把自己打开,放下身段,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不要以为别人看不出你的门道。三下两下你的基本规律就被看出来了,但是这个规律不是自己去追求的,是万变不离这个规律。”
“所以,规律不是建立在寻找,而是建立在信心上。有信心就会有规律,因为你用的这套哲学是自己有信心的。”
“我和我做作品的关系有点像是在自慰,自己玩兴奋点、临界点、紧张关系。”
“对于自己的改变要有信心,艺术家不可能永远做着同样的事情。依赖就做不好作品了。包括对火药我也没有依赖,而是对精神、瞬间、暴力、危险、偶然、不可控制性感兴趣,对颠覆自己感兴趣。当我想要做爆破,又想成为一个好的画家,这两者的矛盾便开始出现。从童年到大学的受教育过程,我的理想是成为画家,是美术史描述的那种艺术家,可是我现在做的是狼、老虎等装置艺术,会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不是画家。于是我保持做草图爆炸,在平面上经营童年的画家梦。”
“我安心地在这个状态中开拓着,三下两下,几年后连奥运会的《大脚印》我都已经做出草图来。”
“若我还是坚持火药是只能在外面做的爆炸,我也会枯萎。”蔡国强又决定要让自己面对新的课题,迎接新的挑战与可能。比方在台湾举办回顾展,他决定创作新的作品,包括《游走太鲁阁》和《昼夜》的人体描绘,“就是想回到绘画本身,迎接绘画本身的挑战。”从古希腊、古罗马到印象派,人体在西方已经做到极致了,到了现代艺术之后,这主题就连在西方都不容易,况且要用火药这种暴力性的材料,去表现这种纤细的美。
“我有印象派时代的情结:夕阳下对着风景,边画画边唱歌,一切都在里面了。”
“当我一直做‘外星人系列,一直在大地、在外面世界做爆炸,这领域里人家不好跟我比,因为太特殊了,我很容易建立自己存在的理由。但当我在这块领域已经塑造出风格的时候,我还需要进一步面对难题——回到绘画本身去挑战。”
“因为时代不同了,绘画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被不同时代的精英们不断地努力探索过,留给我们的空间所剩无几。此时此刻,选择绘画作为人生目标的人,是需要有非常的勇气与胆量的。不清醒的话,就是自得其乐了,那也是很美好的。”
蔡国强探索绘画的方式也是以火药进行。他试图从爆炸平面草图去进行他对绘画的探索与变革。“草图是在纸上画爆炸,赢得画画的感情,让我觉得我还在平面上做事。”
“我希望我的纸上爆破草图最终的呈现,可以用绘画性的一切来检验它是不是好的绘画。也就是说,这件作品在二维空间所面临的浓淡、韵律、构图、色彩、动静等美学上的感受,是不是够强?并且,更进一步,作为一种绘画艺术,它有没有探索出新的东西?所以,最终还是要回到美术本身来解决自己的困境。”
“我留恋爆炸草图平面的美学,还有,它可以是跟我自己对话,也是自慰、前戲、爆炸、高潮的完成,而这一切是很个人的,不需要大型爆破计划那样社会运动式的。”
从中国到日本、到美国,再到全世界;从大地的爆破、装置艺术、观念艺术,到以火药来解决绘画的问题,蔡国强一直在变,以万变应他的不变。
“我与未来的关系是非常不牢固的,我也怕它是牢固的。我曾想过,如果今天我不是艺术家,可能是战乱时代的军阀,带兵打仗。”他说,身处和平时代很好,男孩子可以把自己的理想与能量,都投入到不会造成人类不幸的事物上去。
“我现在就只觉得做艺术是好玩的,其他事情我都做不来,而且要做别的事情也太晚了。”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艺术家除了要对自己坦诚,他最后的乐趣,都是要回归到有没有诚实面对艺术本身的问题上。艺术在开始的时候应该要离开艺术,但最后仍要以艺术为归结。”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