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鸟儿打听一个人(短篇)
2020-10-30郑容俊
开栏的话:
近年来,韩流风靡全球,影响力巨大,加之韩国文化观光部的努力,韩国文学也逐渐赢得了国外读者的关注与喜爱。韩国影视文化传播带动了韩国类型文学在中国的影响力,国内曾出版的《熔炉》、《阳光姐妹淘》、《晚秋》等产生了不小的反响。然而,对于纯文学作品引进相对较少。这次由《西湖》杂志主编吴玄、作家兼出版人林苑中、翻译家李侠组织发起,专门联合韩国文学翻译院、盛世肯特公司一起策划,试图以不同主题的专辑形式组织一批中韩两国小说家作品,形成“中韩作家二重奏”,且特邀青年学者、文学评论家郑润良教授逐篇一一点评,让中国广大读者了解韩国的纯文学作家和作品。
1
听说我姐回来了,时隔两年。我姐以前經常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又冷不丁地回来。有时候当天回来,有时候长达半年毫无音讯。我姐回家后定是满脸疲惫,靠墙坐着,双唇紧闭,那副顽固不化的表情似乎在说,我都懂,所以什么也别问。但这次不同。我姐抱了一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孩子回来,生父不详。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快被气疯了,让我回去和我姐谈谈。我模棱两可地说,会挑个合适的时间回家。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依然定不下来。我妈来了一条短信。
你姐被车撞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条。
死了。
车祸。我慌了,而且感到很意外。我一直觉得我姐总有一天会自杀而死。我在葬礼上见到了我妈。我妈双眼浮肿,抱着一个陌生的孩子。我看看我妈,又看看孩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遗照是我姐的高中毕业照。她现在比那时老了十多岁,所以应该看起来与这照片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灵堂一片死寂,冷冷清清。虽然来过几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除此之外,其他丧客少得可怜。我们尽可能点了最少的饭菜,却也几乎没动过几筷子。我姐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十五个联系人,其中有五个是与孩子有关的公共机构的座机号码,以及儿科医院或者保健所之类。我妈在凌晨哭了一回。我妈再不哭两声的话,这灵堂也未免显得太过凄凉。那孩子爬来爬去,想要上桌子,还试图把鞋子塞进嘴里。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她抱回了原位。我姐出殡的那天我问我妈:
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她叫在仁。听说姓李,李在仁。
我问你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当然得养着啊。
你怎么养?
我怎么不能养?还不是养大了你们姐弟俩。
你连胸都没有。
现在谁还给孩子喂奶?喝奶粉就行。再说了,我还剩了一个呢。
我妈使劲挺起胸脯。这些可不是说笑,句句都是事实。几年前,我妈因为乳腺癌切掉了左边乳房。抚养一个孩子,我妈年纪太大,又生过病,还有点老糊涂。简单来说,我妈根本不是个正常人。
你帮帮我呗。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别净扯些没用的。
但那天我还是回了家。整理遗物,做死亡申报,这些烦杂的事情总得有个人去做。就这么过了几天。不知不觉间,我担当起了孩子爸爸的角色。
2
回家的那天,一路颠簸,吃尽苦头。那破地儿,如果没有这些车,简直就是一座孤岛。从首尔去往京畿道郊区的长途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再换乘每三十分钟一趟的区间车,不过五站地而已,却接连翻过了两个小山坡。下了车,眼前是一片塑料大棚和农田,之间夹着一条小路。乍一看,这里像极了一片废弃的荒地。约莫走上十多分钟,便到了一座低矮的小山丘。突兀地杵在眼前的两座草绿色建筑便是青松别墅,地基极不结实,正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墙面有了裂纹,停车场有一面已经深陷进去,裂了一道口子。青松别墅分为A栋、B栋,我妈住在A栋201。
我从午睡中醒来,一阵刺耳的蝉鸣立刻传入耳中,紧接着闻到一股屎味儿,混杂着馊掉的奶味儿。孩子正用那满是口水的手掌拍着我的额头和鼻子。我转过身去,蜷成一团,闭上眼睛,强忍了几分钟,坐起来抱上孩子去了客厅。我妈裸着上身,正吹着电风扇剪脚趾甲。缺失了半边乳房,我妈的上半身看起来非常怪异,那个部位变得扁扁平平。每次看向那里,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那里不像是被切开后取出了什么,反而更像是从里面把肉团吸干了。说不定在我妈心脏的正上方,隔着一块薄玻璃般高密度的硬硬的圆形肌肉块。我妈被切掉一边乳房的同时,气质和精气神儿也随之减了半。就像是一个松掉的水龙头在哩哩啦啦地滴水,我妈的身体也破了一个洞,沿着那条口子,廉耻和羞愧源源不断地渗漏掉了。我妈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想做的事必须得做,不想做的事绝对不妥协。拎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事不过大脑。我妈不断和邻居闹矛盾拌嘴,不是因为打扫台阶卫生的事和楼上大妈站在楼梯口吵,就是因为噪音问题和楼下男人吵。每次都是我妈赢。一上来就大声嚷嚷,而且死犟,正常人很难成为她的对手。我妈骂够了,回到家,一脸凶狠,两眼冒火。我妈曾经那么敏感、细腻而且胆小,现在却变成这副样子,简直难以置信。我故意加重了责备的语气。
你没给孩子换尿不湿啊?这么沉!
我下地去了。
我妈朝着四个南瓜和盛着辣椒的塑料袋踢了一脚。
没人吃那些破玩意儿,不用再去摘了,好好看孩子吧。
难道烂在地里吗?
我妈用大拇指对准那堆剪下来的脚趾甲,使劲摁了两下,捏起来扔到了阳台上,又摸了摸在我怀里手舞足蹈的在仁的脑瓜。怪可怜的,我妈念叨着,又长长地叹了三口气,起身去了里屋。我妈的情绪很不稳定。她的另一面与现在截然相反,整天以泪洗面,抱着在仁,呜呜地哭。过去发生的事情,仿佛都成了什么大事件,我妈像个演说家,讲得有模有样,似乎此刻正经历着那些令人难过、恼怒的过往。讲着讲着,却又突然大叫起来,开始没完没了地哭。每到这时,真是拿她没辙。比起那一面,反倒冷漠、攻击性的一面更好一些。
我站在客厅看向窗外。军用直升机正在空中盘旋着。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是空降兵的跳伞训练时间。片刻之后,十个降落伞依次降落。我看着那些分布均匀的圆点,说:
降落伞,降落伞。
孩子喝过奶粉,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打着呼噜。
咚,咚,咚,落下来啦。
我自言自语般絮叨着。这是在这个家里能看到的唯一的不错的风景。如果我是个诗人,一定得为此写点儿什么。我视线下移,看向地面,不知不觉中后退了一步。隔壁202的女人正坐在一把废弃的椅子上晒太阳。阳光下,她的红头发变成了粉红色。她扬起满是雀斑的脸,望着太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所在的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下面,从下面却看不到我。我仔细地观察着她,憋闷的内心随之平静了下来。孩子睡醒了,看到了那个女人,扭动着身子开始折腾,应该是想要出去。我拍着孩子的后背,坐下又起来,哄着孩子。那个女人像平常一样,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抽一根烟,漱漱口,原地跳跃四五下,随后上了楼。那是个外国女人。我妈和所有人都吵得起來,唯独对她很是和蔼。
她叫玛蒂娜。
玛丽娜?
不是丽,是蒂,玛蒂娜。从乌兹别克斯坦嫁过来的。
我妈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感慨着这个女人的不幸。
应该很辛苦吧。
我妈曾有过一段做二房的悲伤过去,现在她似乎从这个女人的处境中寻得了某种共通之处。我妈对隔壁女人很好,常给她送些南瓜、辣椒什么的,在台阶处碰见便会很夸张地冲她打招呼,对她特别温柔,好像两人关系多亲密似的。如果看到她的孩子们,我妈便轻浮地夸赞孩子漂亮。我妈说的没错,202的孩子们的确很漂亮。泰虎五岁,是个男孩,美智三岁,是个女孩。他们的混血五官有种神秘感,尤其那双眼睛,又大又深邃。望着那双眼睛,我的心情很怪异,莫名有种不现实感。
3
给孩子冲奶、拍嗝、换尿不湿,两天洗一次澡。除此之外,读几本童话书,带她在附近散散步。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几件事,我却没能把任何一件做得熟练。这种反复只令我变得烦躁。就像是那些愚蠢的育儿工具,配置是那么的单调、无知,我也只是不断地做着机械运动罢了。一天中总会有那么几次,我的内心变得坚如磐石,恼怒像细线一样散布到每一寸肌肉。每当孩子在凌晨醒来后哭闹不止,每当我无法制止她那毫无理由的哭声,每当我在万般困顿中无奈承受着那夹杂着眼泪、口水、鼻涕的手舞足蹈,我总会感觉到一种昏暗的冲动。这个软软的小脑袋瓜儿,我单手便能轻松抓起,真想一把捏碎它。这种欲望令我指尖发麻。任凭她怎么喊叫,我妈都在里屋睡得死死的。我也曾试过对她的哭声充耳不闻,裹上被子,一整夜不管不顾,可是看着她那因为变硬的尿不湿而发红溃烂的屁股,我便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感情所笼罩。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这种心情令我很不爽。我想象着这一切,感觉到一种罪恶和恐惧。哪怕只有一会儿,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怕我会疯了。每到这种时候,愤怒的刀锋就会转向我姐。我姐是被一辆右转的卡车撞死的。当时她正站在人行横道上,而且是绿灯,很明显应该司机全责。可卡车司机却说,右转的时候和我姐有过对视。因为当时已经变灯,如果司机踩了油门,便会横穿整个人行横道。虽然空口无凭,司机却说我姐很明显是要停下来的样子。然而我姐却突然冲了出来,甚至还大口喘着气,紧紧闭上了双眼。走投无路的肇事司机的话自然不能全信,可我也怀疑我姐,这究竟是一场意外呢,还是她故意的呢?实际上我对此并不好奇。真正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她是想受伤呢,还是寻死?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些徒劳的猜测罢了,可我每天依然花费很长时间用来思考我姐的死,想象着事发现场,想象着我姐内心里那些来来去去的想法。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如果她是寻死,我将无法原谅她。她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我姐应该是抑郁了。内心无助,又或许想要放下某种无法再继续承受的东西。很多人都在承受着这种痛苦,很多人因此而自杀。可就算是这样,她就可以如此折磨我和孩子吗?
寂静的凌晨,所有人都在沉睡,我坐在桌边写文章。一有空我就会写小说。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算是小说。我不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不写自己的感受,所以这不能算是日记。但又不能说这不是日记。我在写作的时候,想象着这是我姐的日记。一开始,本子上只写满了我对我姐的愤怒,对于她不负责任的行为的指责,后来我便开始想象,我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感觉到了什么,等等。我大学学的外语,毕业后却一直做着与专业无关的工作。最近则花着我妈的保险理赔金,一直在写小说。曾经投稿参加了几次征文比赛,全都石沉大海。我姐的理赔金应该也快到手了,暂时我还不愁吃穿。虽然这种做法很混蛋,但我只能这样活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也没有其他的求生技能。我打算描写一下我姐的最后一天。我想象着我姐,试图召唤我姐的视线、感情、心情。久久地望着在仁,在家里若无其事地正常活动着,换上一身舒服的便装,走在路上,站在人行横道上,我姐应该考虑了很多。看着前方,直视着那些过着平凡日子的人们的烦躁的表情,又往左张望了几次。看到卡车的瞬间,我姐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掌心发热,十指发麻。我把洗手池的水龙头打开,伸手触摸着冷水。双手在冷水中依然滚烫如焦炭,似乎已经不再是我的手。
很久之前,我姐曾经阻拦过我一次。列车进站的瞬间,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冲动。那一刻,我姐迅速用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是哥哥在和弟弟开玩笑。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种身体接触。那是在去见我爸回来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爸。那个乞丐般的混蛋,似乎打算在临死之前了却所有遗憾。我们坐着火车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我妈双手牵着我和我姐。我妈的手被汗湿了,却始终没有松开手。我爸瘦得皮包骨,躺在床上,四肢颤抖着,用他那长满白内障的双眼盯着我,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和我姐,被迫原谅了我爸。我妈让我们叫他爸,让我们帮他走得舒服点儿。我和我姐照我妈说的做了。但那并不是为了我爸,而是为了我妈。我妈看起来很不好,似乎立刻就会昏过去。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愤怒、无力、悲惨、厌烦、耻辱、幻灭,在我心里乱作一团,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来了。我加快呼吸,却依然气息冰冷。我知道,那天我姐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因为我姐的体内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不做点儿什么的话,感觉我的心脏就要爆炸。这时火车进站了。我并没有想寻死,只想借助一股强大的外力粉碎这纠结的躯体,停止这些想法。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姐勾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脚脖子上啪嗒一声,仿佛被套上了枷锁,动弹不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火车早已从眼前飞驰而过了。火车上传来一阵风,我的脚底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强烈地感觉到我还活着,那一刻我差点儿哭了出来。可现在,我姐却寻了死。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我姐和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地面的我妈,从铁轨尽头奔驰而来的火车,落日余晖下模糊的四周,以及变得昏暗的世间万物。昏暗而火热的某种东西,沿着我的血管,充满了我的整个身体,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合上了本子。
4
我躺在客厅,望着落日,隐约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什么声音。哭声?笑声?我靠着墙,仔细聆听。是有人在唱歌。一个偏中性的女声,低沉而沙哑。俄语?乌兹别克斯坦语?这两种语言在我看来并没什么区别。似乎是一首革命歌曲,听起来却像是旋律和歌词不断重复着的咒语,又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所朗诵的诗歌。我把耳朵贴紧墙壁,试图从中听清个别单词。我一边听一边写在纸上,然后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单词。一个也不认识。我也不敢确定我所听写的这几个单词是否准确。我握着这张纸,站在逐渐暗下来的客厅中央,听了约莫十分钟的歌。
外面传来嬉闹的声音,是202的孩子们。他们俩互相交谈,一起骑车、吹肥皂泡。在仁看起来非常羡慕他们,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非常激动。在仁咿咿呀呀地叫着,很想和他们一起玩。可要是真见了面,她肯定根本不敢上前,只敢小心翼翼地看着吧。看着在仁这副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要个兄弟,她渴望着可以玩游戏,可这些都是我能力范围之外的事。那一瞬间,我和玛蒂娜的视线相遇了。玛蒂娜欢快地笑着,呼唤着在仁的名字,挥着手示意我出去。我妈正在身后剥着蒜,神经兮兮地说道:
孩子无聊得很,出去玩会儿吧。
我很窝火,想让我妈带在仁出去,可看着她那脏乎乎的双手,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妈下地回来,用那双满是泥巴的手剥着蒜。不论我怎么劝,我妈就是不肯洗手。我妈说泥土不脏,只在大腿上抹了两把。与其让她用那双手去摸孩子、给孩子换尿布,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故意用脚踩着那些黑色的蒜瓣,横穿过客厅。我妈扯着嗓子大喊:
你这混小子!
在仁参与到泰虎和美智的游戏当中,满脸欢喜。平时很难见到她有这种表情。在仁向著玛蒂娜伸出了手。玛蒂娜很自然地接过在仁,紧紧抱在怀里。在仁把脸紧贴在玛蒂娜丰满柔软的胸部,闭上了眼睛。之前也是如此。在仁第一次被玛蒂娜抱在怀里的时候,不愿重回我的身边,回家之后依然哭个不停。她看起来那么需要一个妈,看起来那么的孤单,那么的无助。我对她这么好,我如此努力,尽力忍耐着自己的脾气,她有什么可怜的?我开导着自己想开点,却感觉这已超出了我能承受的极限。现在也是一样,在仁满脸洋溢着舒适幸福,在玛蒂娜的怀中享受极了。玛蒂娜看着我说:
别担心。
我尴尬地笑笑,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玛蒂娜出生在乌兹别克斯坦,韩语却说得很流利。语调谈吐稍微有点生疏,遣词造句却十分自然。只要在异国他乡生活几年,每个人都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外语吗?玛蒂娜把在仁的头发扎了起来,把刘海用卡子别向脑后,一边扎了一个小辫儿。在仁那圆圆的脑门很光滑。我也不知不觉笑了出来。我从来没给在仁扎过辫子。不知道怎么扎,也没想过应该扎起来。隔壁男人来到了停车场。他瞟了我一眼,斜眼扫视着聚集在停车场的我们。他捏了捏玛蒂娜怀里的在仁,快速抖动着舌头,恐怖地笑着。在仁笑了,我却十分恼火。他看看玛蒂娜,又看看我,耸了耸肩膀。眼前的情况根本没什么问题,可我在紧张什么呢?他摸了摸泰虎和美智的头,打开了汽车前盖。他是开货车的。他肩膀粗壮,脖子很短,下巴和脸颊上的胡须乱糟糟的,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理。他在家的时候只做一件事:修车。他总是在鼓捣着什么,尽管那些车看起来好端端的,似乎没有什么毛病,他却拿着扳手拧来拧去。有时候他还会捡来坏掉的家电产品,比如微波炉、音响什么的,试着维修。就连照明工具,甚至是变形的自行车也修。他总是提着自己的工具箱去停车场,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摆弄个不停。那些物件修好之后,他便放在家门口或者路旁,方便需要的人取走。他喜欢盯着停车场的那道裂缝。只要男人一开始修车,停车场的空气便随之奇妙地平静下来,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也放慢脚步,不再大声喧哗。我从玛蒂娜怀里接过孩子,上楼回家。我想,从现在起,我应该尽量避免和那个女人见面了。
那段时间,我们曾经见面特别频繁。不是在停车场遇到她和孩子们,就是在附近散步的时候撞见。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们谈了很多。天气太旱了。雨也是一下就停。刮起风,天阴下来,也只是掉几个雨点儿,天又晴了。周围全都枯了。只是看着这一切,也令人觉得呼吸不畅。我们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慢慢地走着,观察着玉米、茄子、南瓜、辣椒、西红柿日渐成熟的样子。农作物看起来无精打采,叶子耷拉着,全都蔫了吧唧的。她看哪里,我就看向哪里。她看向别处,我也跟着她移开视线。土地松松软软,爬行着的蚯蚓已经奄奄一息,蜷曲着像是一条干鱿鱼。下了崽的母狗趴在地上伸着舌头,狗崽们踩着母狗的身子,来回追逐闹腾着。平原上散发出一种不良气味。粪肥的味道,狗的味道,倾倒在农田里的馊掉的食物残渣的味道。如此肮脏的景象令人厌烦,可此刻有人在身旁作伴,我又感觉这一切似乎看起来还不错。我一直注意着她T恤上的单词。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已经快八年没看到俄语了。我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她,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开始谈起自己,每次开口都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儿。她说自己正在准备学历认证考试,梦想着以后可以就读韩国语专业。我很吃惊,问她:
为什么要读韩国语专业呢?
她迟疑了一下,简短地回答:
想把韩语说得好点儿。
在别墅门口,我们遇见了隔壁男人。虽然听说她是有老公的,那天却是头回见面。男人拿着一袋薯片,递到我面前,那眼神似乎在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拒绝了他。他看着我身后一步之遥的玛蒂娜,歪起一边嘴角笑着。女人没笑。他以温和的嗓音说道:
我听说你家的事了。你妈妈应该很辛苦吧。
我没有回答,紧闭着双唇。他用食指挠着后脑勺继续说道: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是孩子妈妈的弟弟吧?
他的语气很随便,令人反感,但又很明显不是在向我示威。我轻轻笑着回答:
是的。
你应该快点儿结婚才是。家里总得有个年轻女人,想要养孩子的话。
玛蒂娜先回家了。他转头看向玛蒂娜离去的方向,说:
怎么样?
嗯?
我老婆。
我猜不到他为什么这么问。
啊……很好,很漂亮。
他嘻嘻地笑着说:
是吗?漂亮的话约她一次呗。
我再也没笑出来。他却笑着继续说道:
虽然我不介意你们可以见面,不过你们得让我知道才行。
我突然无法掩饰内心的尴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玩笑而已,玩笑。
他用手掌拍着我的肩膀,指着停车场的裂缝,嬉皮笑脸地说:
比去年又长了这么一块。
男人用食指和拇指比划着,往裂缝里塞进一块挡雨的石棉瓦。
很快就是梅雨季了,真令人担心。这里灌满水的话可就麻烦了,麻烦了。会塌的。积满了水就会被冲垮,那就完了,全都完了。
他指着裂缝的手指慢慢沿着别墅上移,指向墙上的裂纹。我沿着他的手指移动视线,看着裂纹的延伸方向。听他这么一说,看起来问题还真是挺严重的。他向着空中打了一个响指。
结婚就那么回事。得能沟通,明白吗?得能沟通。
他拿起工具箱,上楼回了家。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注视着别墅,感觉那栋建筑微微有些向外歪斜了。那天晚上冲澡的时候,我想起了隔壁女人,很意外地有了勃起反应,然后用手解决掉了。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羞耻和愤怒,我紧闭着双眼,感觉到黑暗被一道白色的裂纹劈开。那就是别墅的裂纹。我觉得那太鲜明了。裂纹的长度,以及不知从哪儿开始的弯曲,全都一清二楚。我想起隔壁男人那句“得能沟通”,以及隔壁女人那句“想把韩国语说得更好”。
5
台阶上传来男孩的哭声。当时差不多是下午四点,我正在洗着奶瓶。我打开玄关门一看,泰虎正在敲着202的门,边敲边哭。门内还传来女孩的哭声,是美智。泰虎下楼去捡皮球的工夫,门自动关上,锁住了。美智可能是够不着门锁,又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开门,只是一个劲儿地拍着门,哭哭啼啼。我面对这个难堪的局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哄着泰虎。这时我妈下地回来了,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辣椒和茄子。我妈立刻用那沾满泥土的手拉住泰虎,领回了家。我妈撕了一块手纸给泰虎擦泪,又往他手里塞了饼干和酸奶。把酸奶插上吸管,泰虎立刻止住了哭声,简直像是变魔术。
孩子哭了得先给点儿吃的。
我打开牛奶投入口,也给美智递了饼干和酸奶。我半蹲在地上,把脸靠在牛奶投入口,继续说:
很快就会开门的,你先喝点儿酸奶。
美智一开始一直哭个不停,后来拿着饼干去了客厅。根据电视里传来的声音,我猜是某部少儿动画片。在仁醒来之后看到了泰虎,欢喜地叫着。泰虎像个大人一样,抚摸着在仁的脸。泰虎或许是平静了下来,话开始多了起来。妈妈下午出门,天黑之前回来。一星期一般只出去两三天。泰虎眨着大眼睛,不问自答,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有些事情听来很难堪,有些很无奈,有些则令人心酸。那孩子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是怎样一种情况,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不落全都详细抖落了出来。我学着隔壁男人,胡乱揉搓了一下泰虎的小脑袋瓜儿,又摸了摸他的肩膀。五岁的小男孩,骨架却非常结实而且强壮。在仁以后也会长得如此高大吧,也会开口说话聊天。在仁会对别人怎么描述我和我妈呢?正如泰虎所说,玛蒂娜在日落时分回来了。她慌张地进了门,一把将泰虎揽入怀中,然后向我和我妈鞠躬道歉,一直说着对不起。她披散着头发,衣着华丽,平时从没见她这副打扮。她戴着带珠子的耳环,还化着浓妆,这身打扮看起来真的很像外国人,很陌生,而且不自然。玛蒂娜带着泰虎刚一出门,我妈就砸吧着舌头说道:
真可怜,可怜啊。
有什么可怜的?
她老公作呗。靠自己的老婆卖笑求生,还算是个人吗?女人啊,托付给这种混蛋就全完了。
孩子很早就睡了。我坐在餐桌前写着文章,又合上本子,去了里屋。我妈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叠衣服。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我妈猛地转过头来瞪着我。
干嘛?
妈,谈点事儿。
什么事?把电视打开。
我姐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我姐怎么死的?那是谁的孩子,我姐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寿限到了呗。能有什么办法?那种事,我们……
我妈支支吾吾,继续叠着衣服。我踩着门框,等着我妈开口。
我怎么知道啊。我一直都想摸清你姐的心思。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琢磨着,你姐怎么会变成那样。好像这一切是我害的。
我们许久没有说话,就那么发着呆。大晚上的,知了依然聒噪个不停。我感觉我和我妈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咔擦一声裂了一道缝。我问我妈:
孩子怎么办?你不是说你养吗?你知道自己现在不正常吧?我这样能坚持多久呢?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
什么怎么办?那也得养啊。
所以啊,谁来养!
我气急了,用拳头砸着门。哐当一声,木头门裂了。我走进客厅,用脚逐一踢着乱糟糟的玩具、湿巾、尿不湿。家里所有的东西,空气的味道,全都令我感到反胃。我冲出门去。
我走在路上,没有路灯,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像是一个盲人,伸出双手摸索着、挥舞着,脚底下踩着石块,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往前走着。不知名的草与树枝缠绕着我的脚脖子和手臂。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明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家。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种,我怎么养?看孩子也是有局限的。孩子需要一个能喂奶的妈,需要一个会扎辫子的妈。如果像现在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我自然应该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可我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她爸是谁,她爸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叫在仁,她的名字有什么含义,父母当初是带着一种什么心情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对她的未来有过什么期待,这些我全都不知道。以后如果她问起自己来自哪里,我該如何做答?她要是问我为什么要养她,我又该如何答复她?不知道。因为别无选择?还是给她编造一些像模像样的故事呢?我只会换尿布,只会冲奶,以后肯定会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爸爸。孩子大了之后一定会厌恶我、憎恨我,我现在摊上了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我不知道。现在已经超出我的承受极限了。养着养着便会产生感情,会彼此喜欢……很显然,现在已经产生了感情。
有时候我觉得她很乖巧,有时候又觉得她很可爱,可她也经常令我感到非常恼火。给她换尿不湿的时候手上沾了屎,或者她吐了奶在我肩膀上并散发出味道的时候,我想,因为她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有这种感受吗?如果她是我的孩子,我的感受会不同吗?如果是亲生父母,这些事情会顺利吗?以后会有多少这种事呢?我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要如此生活到什么时候呢?能受得了吗?就如同用湿纸巾擦拭手指一般,这一切都会过去吗?我向着寂静的大山和一片黑暗大喊。狗吠叫起来,受惊的鸟儿向着天空飞去。
回家一看,玛蒂娜在客厅里抱着在仁。她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小声点儿。我妈趴着睡着了。玛蒂娜把在仁放在我妈身边。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玛蒂娜把在仁脑门上的头发抚到脑后,用手掌扇着风。玛蒂娜说因为听到孩子哭得厉害就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任凭我妈抱着怎么哄,在仁只是哭个不停。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泰虎爸爸呢?
出去工作了。晚上得取货。
我这才得以好好地端详起玛蒂娜的脸。她的样貌与白天看到的完全不同。打扮却和平时一样,头发扎了起来,身穿俄语T恤。玛蒂娜很自然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打量着客厅,久久注视着在仁。
在仁是个单纯的孩子,在仁妈妈说的。她的名字很好听。泰虎就是大老虎的意思,可我不希望他成为大老虎。
玛蒂娜望着半空说。
在仁妈,对不起,我很伤心,一想起来就伤心。每次见到在仁都很伤心。在仁妈是个好人,就这么没了,真是奇怪。
你和我姐熟吗?
她帮了我很多忙。一起去小区事务所,帮我交税。她是个善良的人,怎么就没了呢?
为什么善良的人就不能死呢?我短暂思考了一下。我们俩沉默了许久。她久久注视着客厅里的黑暗,就像是在葬礼上看着我姐的遗照。我探询地:
隔壁偶尔会传来唱歌的声音。
她瞪圆了双眼,捂住嘴巴,以一种受惊的嗓音说道:
声音大吗?很抱歉。
不不,很好听,我只是好奇歌词的内容。特别是中间重复的副歌部分。
我根据自己的记忆,模仿着发音哼唱起来。她微微眯起眼,看着我的嘴巴,给我纠正了几处,又唱了一小段。
这首吗?
对,就是这首。
她垂下眼睑,轻微皱眉,陷入沉思,接着断断续续地说:
如果蔚蓝的天空有鸟儿飞过
我要向鸟儿打听一个人
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愿所有人吉祥如意
她用韩国语解释,一会儿之后又开始用母语轻声朗诵。我小声跟唱着“向鸟儿打听一个人”的部分。
马勒什。
嗯?
我用手指着玛蒂娜的T恤。
啊,她边说边盯着自己的T恤,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用更清晰有力的发音重新读了一遍。
马勒什,是个好词。
你怎么知道的?用韩语怎么解释?
前进。我大学时候学过一点儿俄语。
她又看着T恤,用低沉的嗓音念叨着:前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在仁和我妈都睡得很香,我却在昏暗的客厅里踱来踱去。我很希望隔壁可以出点儿什么动静,那边却一直很安静,仿佛是一间空屋。熟睡的在仁很漂亮。看着她睡着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才好,心里感到非常抱歉。我妈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面无表情,仿佛掉了魂,脸上布满了极度的疲劳。有时候我真希望在我们熟睡的时候发生一场灾难,希望我们全在熟睡中死去。死了,就没有意识,对于疼痛也毫无感觉。就像灯泡突然起火一样,我真希望生活瞬间毁灭。渴望发生一场大地震,大地产生一道裂缝,整栋别墅全都陷进去才好。后山倒塌,整栋建筑被黑色灰土埋得了无痕迹。谁也别活,也没有人记起死者,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恐怖的想象却随之而来。如果只有我死了,我妈和在仁却好端端的,或者我和我妈都死了,只留下在仁怎么办?我摇摇头,躺在在仁身旁。累。
6
开始下雨了。气象厅预报说会有猛烈的台风,这个地区在台风的直接影响范围之内。雨下的不大,风却刮得很大。小树像吸管一样飞来飞去,沾满尘土的垃圾像落叶一样在空中打转儿。塑料大棚的一面撕裂了,不知哪辆车发出一阵警报声。我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乌云快速涌来,像是从遥远的海上涌来的波涛。鲜明、锐利的闪电射向地面,一两秒之后响起雷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隔壁男人只穿着一件运动背心跑进了停车场。他堵住停车场的窟窿,努力修复坏掉的排水道。他满脸焦急,不断看向天空。我妈剥着蒜,问我:
俊,过去几年了?
什么?
我做乳房手术。
说不好,大概有四年左右了吧。
嗯……
我妈表情怪异,用手指戳着右边残余的那只乳房,每按一次便皱一下眉头,随后眨一下眼睛。我妈接着说:
我好像按到了什么东西。有点疼,不太正常。是因为在下雨吗?
我看着我妈。我妈也看着我。我妈大笑着,我却笑不出来。这时开始下雨了。是一场大暴雨,我的眼前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打开窗,探出脑袋,望向停车场。隔壁男人淋着雨,活动着。我喊着,喂,喂。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雨声吞没了所有声音。那一瞬间,我向左边转过头去,看到了瑪蒂娜。玛蒂娜也在看着停车场,喊着什么。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只听见,身后传来被雷声吓醒的在仁的哭声。
郑容俊,1981年出生于韩国光州。朝鲜大学俄语系毕业,文艺创作系硕士结业。已出版长篇小说《巴别塔》、《加纳》,短篇小说集《我们是亲骨肉嘛》、《幽灵》,童话《爸爸七岁时不累吗?》等,曾获“黄顺元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