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民俗变迁之深描及其价值启示
——评陈恩维著作《地方社会、城市记忆与非遗传承——佛山“行通济”民俗及其变迁》
2020-10-30
伴随着人类社会的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文化变迁一直不可避免地持续进行着,这已成为人类学、民俗学长期探讨的常态论题。国外学者直接或间接以文化习俗、社会风俗等为对象,依托理论架构、民族志书写、文化细描等方法,力求从文化变迁现象中寻索稳态规律,产生了自成范式的古典进化论、传播、新进化论、解释人类学等学派。近百年来,在城镇化以及全球化发展冲击下,“乡土中国”逐渐向“城镇中国”转型,地方文化发生了在传承中变迁、盛衰交织分化的复杂过程。对此,前辈学者费孝通、林耀华等进行了诸多开创性探究,着眼于汉族地方社会变迁,写出《江村经济》(1938年)、《金翼》(1944年)等经典著作,呈现了农耕时期传统中国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变迁图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城镇建设、市场经济发展及其带来的文化变迁引起学界广泛思考,学者们从引进、译介国外文化变迁理论方法开始,逐步过渡到探究少数民族区域、农村片区、具体村落的民俗变迁以及文化变迁与地方社会互动等论题,产生了丰富成果。其中,庄孔韶的《银翅》(1996年)把社会史与文化人类学考察相结合,将文化变迁研究推向了新高度。除了这种综合、全貌地研究村落文化变迁之外,不少学者还对单项民俗变迁进行考察,然而较多关注少数民族、偏远村落的民俗变迁,对汉族人口密集区、区域城市社会的民俗变迁尚缺乏深入、立体的研究。2018年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陈恩维教授独著的《地方社会、城市记忆与非遗传承——佛山“行通济”民俗及其变迁》(下文简称“陈著”)弥补了这个缺憾,是近年来我国地方民俗变迁研究的一部力作。陈著以广东省第三大城市佛山的行通济民俗为对象,依托丰富的史志文献,并借助田野考察和理论观照,将其置入地方社会、城市记忆和民俗变迁互联的整体框架当中,在长时段和大空间视野下对行通济民俗的源流、变迁进行了立体式深描,具有不可忽视的多维学术和现实价值。
一、在文献、田野和理论融合中深描地方民俗变迁
任何民俗都有其渊源流变以及社会镜鉴作用,如学者胡朴安所言:“盖风俗乃历史产物,乡间习俗,皆有渊源,一事一物,俱关文化,故能知古今风俗,即为知中国一切。”①胡朴安:《插图本中华全国风俗志》,上海: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页。陈著以对民俗的追根溯源为研究旨归,有意识地将文献考证、田野考察与理论分析相融合,立体、多维、精准地掘出以往学界惯性盲视或习焉不察的史志文献和口述记忆,并以人类学眼光对各种文献进行阐释,从中清理出与行通济民俗有关的证据链。文献、田野和理论三方融合,显示了方法论自觉和多方法组合意识,渐进式达到了深细、整体地研究行通济民俗的目的——把握民俗传统在地方社会城市化进程中的变迁规律及其与城市记忆叠合的文化特质。
民俗有着生成转型、盛衰杂糅的“生命史”,但其渐趋模糊的轨迹往往沉隐于那些尘封的史志文献之中。尤其是地方志蕴藏着大量的民俗记录,研究民俗离不开地方志等文献史料②汪玢玲、张徐:《方志与民俗》,《民俗研究》1989年第1期。。若不追索、考辨史料,仅以目之所察描述一项民俗,很难把握隐藏在历史深处中的民俗本质。如方李莉教授所提醒的,“不阅读文献,不查证历史,仅以我们眼见的事实去描述,就很难把握这些隐含在历史中的复杂事实。所以,在中国做民间艺术的研究,不仅要通过田野去对现实的生活情景进行‘深描’,还要通过文献和出土的实物去‘深挖’背后的由历史构成的种种复杂因素。”③方李莉:《艺术人类学的中国化建构》,《民族艺术》2017年第3期。陈著有效践行了这一点,即从《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含东北卷、华北卷、西北卷、中南卷、西南卷、华东卷等共六卷)④该套《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多达五百余万字,出版后被评价为具有“资料全”“资料翔实”“内容丰富,类目较为齐全”等特点,“为研究者及广大读者提供了可靠的文献基础”,参见刘卓英:《中国民俗学研究的基础文献——〈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文献》1992年第2期。陈著充分利用该资料,并进行了考证辨析。、《佛山忠义乡志》(含乾隆、道光、民国版)、《广东通志》(含明嘉靖、万历以及清康熙至嘉庆各版)、《南海县志》(含明万历、崇祯以及清康熙至宣统各版)等数十种古近代方志以及1982年《佛山市风俗志》、1990年《佛山市城市建设志》、1990年《佛山水利志》、1991年《佛山市交通志》等十多种现代志书中“披沙沥金”,挖掘了大量直接关涉“耗磨日”“过桥”“开灯”“放偷”“采青”等民俗事象的记录;借此“顺藤摸瓜”,又查到1939年《越华报》、1948年《电报》等民国时期直接记录行通济民俗但学界较少关注的系列短文;同时,扩展文献查找范围,以“搜罗必尽”为原则,搜查到了先秦两汉至晚清民国期间与研究对象有间接关联的数百种史志文献,特别是梳理了宋元以来关涉“上元”、“走百病”等内容的各类一手史料。“民间风俗是传统的社会历史文化,古今志书均有采撷民风民俗的传统”①高天信:《旧志风俗与第二轮志书民俗杂谈》,《中国地方志》2011年第3期。,依托这些史志文献扎实钩沉、追踪通济桥以及行通济民俗事象的蛛丝马迹,连缀、还原了行通济民俗渊源流变的历史脉络和时空节点。比如,陈著第一章至第八章引用了大量史志、旧报刊等文献记载,实证地考察了行通济民俗渊源流变,内容包括:第一章“行通济”民俗的传统仪式,第二章“行通济”民俗与佛山地方空间,第三章通济桥与佛山地方社会,第四章作为记忆之场的通济桥,第五章“行通济”民俗的文化渊源,第六章“行通济”民俗的地方特色,第七章“行通济”民俗的仪式流变,第八章“行通济”民俗的内涵变迁。扎实的考证助其考镜源流,廓清了诸多悬而未解的行通济民俗迷雾。比如,首次从实证层面厘清了通济桥附近桥亭铺街区的历史发展逻辑以及佛山明代霍氏家族、明末清初细巷李家、清代侨寓人士与通济桥的复杂互动关系;首次提出行通济“这一民俗起源于南北朝时期,混合了多种民族习俗,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②陈恩维:《地方社会、城市记忆与非遗传承——佛山“行通济”民俗及其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3页。,从而洞悉了行通济民俗之“北俗南传”渊源及其累积沉淀、合流变型兼具的文化特色;首次系统考察了行通济民俗的求子、求财、慈善内涵及其功能变迁,等等。这些发前人之所未见的民俗考证尤见文献功力,填补了行通济民俗变迁史研究空白,是当前深化该非遗保护所亟须参照的学术资料。
作者在刻苦搜集史志文献之外,还进行了频繁往复、持续十多年的田野调查,每年全程“参与式观察”行通济民俗,获得了丰富的访谈录音、民俗录像等田野资料。依王霄冰教授所论,“民俗资料,就其载体上可分为文字、图像、实物、影音四大类。”③王霄冰:《民俗资料学的建立与意义》,《民俗研究》2020年第3期。陈著扩宽了“民俗资料”边界,即围绕史志文献广泛地援引其他多种形式的资料。这种在方志与田野、文体与主体、文化与生活之间搭建通路的努力收效甚显,即着重在第九章“‘行通济’民俗的当代传承”等章节中借助高龄本地人访谈、实地考察、问卷调查、民俗仪式体验等田野之法,还原民俗之“民”对于行通济民俗生活的感受、经历以及多层次声音,从民俗表象切入民俗深部,洞悉了地方民俗变迁背后的主体话语和生活规律。尤其糅合“文献的田野”和“地理的田野”,调查分析标志性的空间(如通济桥及周边社区等景观)、时间(如耗磨日、元宵节等节日)、人物(如本土大家巨族代表)、事件(如通济桥修造史、行通济记忆链等)、仪式(如放偷、走百病、偷青等)及其内在关联或冲突,从而构拟出地方社会和城市主体的生活相。陈著还适时引入法国历史学家诺拉的“记忆之场”、美国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的“大传统”和“小传统”、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夫妇的“文化记忆”、英国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的“接触律”等理论概念,借由质性研究,阐明了行通济民俗真实存在、或隐或显的存续逻辑、传承动力与发展机制。
二、以长时段与整体化并举的视野观照地方民俗生态
正因基于文献、田野与理论融合的方法深描地方民俗变迁,陈著紧紧立足于地方及其单项民俗,但又没有仅就地方谈地方、就民俗论民俗,而是将“地方社会”“城市记忆”“民俗变迁”这三个关键词贯穿于全书十章。这种在佛山地方社会的历史(时间维度)和城市(空间维度)结合及其动态格局中观照行通济民俗的研究理路,形成长时段与大空间耦合的开放视野,突破了以往较多截时段、文本式、分割化地研究地方民俗的局限。这得益于作者长期沉潜关注佛山的文献资料、历史人物和民俗事象,以及对地方的自觉融入和对民俗的主动认同。对于这片提供衣食供给、文化滋养的珠三角核心腹地,十多年来作者从陌生臻于熟悉,从地理上的“异乡人”成长为文化上的“本地人”。这使作者不仅了解佛山地方社会自古至今的发展史,而且谙熟各类包蕴着岭南“地方性知识”的史志文献。作者运用文献知识和民俗方法,对这个表面上看似资料缺乏、仪式简单的行通济民俗进行了长时段与整体化并举的深入研究,进而积十多年之力(2006年-2018年)撰成此书。
一是体现了长时段视野。西汉司马迁提出“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以撰史实践强调了在长时间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重要性。法国年鉴学派代表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认为,只有在长时段中才能看清社会、文化的深层结构变动。作者没有把行通济民俗研究变为纯粹的历史研究和现象描述,而是按照顾颉刚“将民俗材料与治史目的相结合的做法……把清代以来盛行的源流考镜方法引入民俗研究之中”①施爱东:《顾颉刚故事学范式回顾与检讨》,《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2期。,敏锐把握民俗变迁的长期、缓慢、持续性特征。细言之将行通济民俗置入千年以上的长时段内,把唐宋以来所涉及的时点、人物、景观、事件等纳入实证考察范围,以志、图、史互证方式研究行通济民俗变迁的结构性机理。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第三章力图“阐释佛山人如何通过通济桥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某些诉求,特别是他们对家族、村落、地方以及国家的认同,从而解开本地人和外来客都热衷于‘行通济’之谜”②陈恩维:《地方社会、城市记忆与非遗传承——佛山“行通济”民俗及其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3页。。这就既呈现了行通济民俗“是什么”和“如何是”,又揭示了背后的“为什么”,在规避浅表化、浮泛化取向之时把握到了深层的地方民俗变迁规律,具有一种洞悉民俗变迁逻辑的纵深感,
其次彰显了整体性视野。陈著由通济桥到行通济民俗,随后入乎民俗之内且出乎民俗之外,将这一因桥而兴的民俗现象置于自然、社会、历史、文化之中进行整体考察,呈现了通济桥与佛山水系变化、城市空间格局、社会记忆功能之间的关系,以及桥之建造、维修与佛山本土大家巨族之间、本土乡绅和侨寓商绅之间、民间社会和官方政府之间的隐秘关联。不仅如此,还进一步深刻提出:“通济桥历代的毁与修,既反映了佛山社会关系和权力结构的更迭演变,也折射了家族—社区—地方—国家的复杂互动关系。”③陈恩维:《地方公共建筑营造中的家国互动——以佛山通济桥为例》,《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可以说,陈著通过对通济桥场所重建、记忆框架、文学叙事和记忆功能的叙述,阐明了行通济民俗生生不息背后的内在动因。以此为基础再向桥俗漫溯,从空间、时间两个维度整体性地追溯、考索行通济民俗的文化渊源、生成过程、仪式流变、内涵衍化和功能变迁。这种将民俗和历史、仪式与社会联动考察的思路,贯穿了研究“语境中的民俗”的人类学整体性视野。因此,不仅探清民俗本体,也透察了民俗主体及其城市语境和日常生活世界,甚至呈现了各种话语、权力交织的社会文化语境,及其对民众主体、民俗本体的复杂影响和交互关系。进而揭示出,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地方民俗可以自我调整、运作、创造的方式进行传承发展。
三、依托深度描述和理性判断的互动观照非遗保护实践
民俗研究的基础功夫在于依托田野考察进行“细描”,即细致地描述一项民俗本体的形式面貌、仪式细节。“细描”源自20世纪前期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倡导的参与观察式研究,其核心旨意是采用俯视视角对事象进行客观记录、零度写作,从而科学、客观地书写民族志,在此过程中研究者隐而不彰,价值立场“中立”。20世纪60年代以后,科学、客观的民族志书写范式受到质疑,研究者个体的主体感、在场感以及情感观念得到注视,民族志逐渐被视为一种叙事行为与文化解释。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以“深描”等核心概念构建了“迈向文化的解释理论”,对看似客观的民族志“细描”构成反拨,其要义在于,主张在文化个案中概括意义、对个案进行扩展性解释。陈著吸纳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在纵、横向两个方面做到了对民俗事象、仪式及其变迁过程的细描,但未止步于细描,而是将行通济民俗置于国家与地方、历史与现代、事像与主体联动的视野中进行“深描”,追根溯源地剖清了行通济民俗的长时段、立体化变迁过程,从中寻索出民俗传入及其本土化、民俗变迁与地方社会互动等带有普遍性意义的理论和实践问题。陈著在地方社会和城市记忆语境中“深描”行通济民俗,接通了从现代转向后现代的民俗学前沿理念,与那些着力于描述民俗史实、事实的民俗志文本相错位,在研究深度上有鲜明拓进。
当然,“深描”民俗还不是陈著的最终目标,“身入”且“心入”,由表及里地融合深度描述和智性判断,才体现了一个民俗研究者抬头观天、低头望地的文化初心和现实情怀。作为一名早已熟悉佛山民俗的“文化本地人”,作者对行通济民俗及其相关的非遗保护投入了深厚情感,因此在“细描”乃至“深描”行通济民俗变迁之外,还融入糅合了学术眼光和理性思考的价值判断,即从民俗本体中跳脱出来,批判性地审视分析非遗保护语境中的行通济民俗复兴行为,并对处于不断重构过程中的民俗修复提出诸多有价值的意见建议。比如第十章“‘行通济’民俗的文化修复”提出:2002年重建的通济桥与古桥形制不符,安全作用不明显,未达到对核心文化空间的修复;把现代巡游当作行通济民俗主体,排挤遮蔽了传统仪式;政府打造行通济慈善文化品牌,还只停留于形式联合阶段,等等。在分析、反思现行保护传承措施得失成败的基础上,创新性地提出了“从空间修复到文化修复”“从社区传承到公共参与”“记忆再现与传统重构”等具有针对性的修复策略。求真与尚善的旨归相交织,批判性立场与建设性意见并重,使得陈著在凸显学术意义之时,也彰显了关怀地方、照亮现实的公共精神。
结 语
在民俗整体趋于溃散的全球化时代,这部尽力发掘史志文献并融合田野、理论的地方民俗变迁研究著作,兼具资料之学、阐释之学、致用之学等多维学术和现实价值。尤其是陈著发掘了大量前人未曾关注过的但又关涉行通济民俗渊源流变的各类记载,抵近由“纸上之材料、地下之新材料、口述史料”构成的三重证据法①余悦:《从二重证据到多重文化的民俗学研究——〈民俗研究的多重文化审视〉绪论》,《学术评论》2018年第1期。,其文献考辨之功与资料学价值不容忽视。进而言之,这种研究理路有助于深化认知文献与民俗的关系,即文献不只是记录民俗的载体,还对民俗研究具有反哺作用。具体而言,文献深掘与民俗深描是互动的,深掘文献可促进民俗的深度化描述,而深描民俗又能发挥文献的最大化价值。20世纪90年代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曾指出:“民俗是一种民众文化事象,对它的研究,不仅仅是理论考察,它的资料本身也是有价值的。”②钟敬文:《建立中国民俗学派》,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5页。以史志文献为主要依托的民俗资料之学是民俗阐释之学、致用之学的基础,在民俗研究中不可或缺,否则很难发挥其阐释和致用功能。在这一点,陈著可谓有突破性的探索和贡献。
除了建立关于行通济民俗的资料之学,陈著的创新之处还在于:在地方社会生态视野下深描行通济民俗仪式的生成和流变,在城市记忆衍变中阐释行通济民俗的文化认同功能及其衍化,在非遗保护语境里总结反思当代行通民俗的保护传承实践。这种整体、融通的研究进路,体现了视野创新、方法创新和价值创新,对优化“碎片化”“条目化”的民俗变迁研究具有多重参考价值。尤其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和镜鉴意味,有助于地方政府、社会各界审视、反思那些流于浮躁、表面的地方非遗保护实践,进而改进新型城镇化背景下的非遗可持续保护方法。当然,这部散发着实证色彩的著作以民俗个案为研究对象,在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位”描述方面或许还有推进空间,但总体上对于地方民俗研究、非遗保护实践具有鲜明的示范意义,值得政府官员、非遗保护工作者、民俗研究者深读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