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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出死亡瞬间的界线

2020-10-29南宫仁

书香两岸 2020年5期
关键词:亡者界线宣告

《精疲力竭的一天》

作者:南宫仁

译者:梁如幸

出版方:时报出版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医学归属于科学的范畴,所谓科学大致上来说,就是描述特定的自然现象,并以客观数值证明。因此,医学院学生必读的众多教科书,大体上皆以下列方式进行陈述,“血压的正常值收缩压为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毫米汞柱(mmHg),舒张压则为八十到九十毫米汞柱;如果比这数值低的话是低血压,较高的话则为高血压。”医学以明确的方式将人体数值化,人类的血压在一定的范围之中,客观地认定这些数值如何区分为正常与异常。

医学院时期的学生必须背诵许多类似的理论内容,但当时的我总对其中一件事感到相当好奇。医学终究是操纵人生死的一门学问,那么在医学上该怎么用客观的方式来陈述“死亡”或是“死亡的刹那”呢?人究竟在哪一个瞬间会被定义为“死亡”呢?我心中的疑问无法轻易地解开,那时的我仍不过是有很多东西要学习的学生,然而身为一个人,我所感受到对死亡根源性的好奇心丝毫没有消失。当教科书里提及“死亡”时,为了避免定义死亡,或是对死亡定义太过笼统的说明,通常以“死亡的可能性很高”或“也许会致死”的语言来表现,结果没有任何一段文字可以痛快地消除我心中的疑问。我只能猜测成为医生之后,才可能领悟到死亡的沉默真理吧。

曾经对死亡茫然的我成了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只要是有医生执照的人,都可以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死亡宣告。不过,没有经验的人很难适切做出判断,因此即使正式成为医生,第一次遭遇病患的死亡仍须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其他有经验的医生進行宣告。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的那一天,那时我才终于真正领悟“死亡瞬间”,也理解了为何教科书里几乎没有提及“死亡瞬间”的理由。

那是一位接受脑部手术的重症患者,当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际,我马上飞奔过去为他做心肺复苏术。我不停地反复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情发生,时间只静静地流逝。负责指挥的住院医生专注地看着监控屏幕,喃喃自语地说道:“两次脑出血手术,压到了脑干,一个月期间都没有自主呼吸,心脏停止后二十六分钟内都毫无反应。唉,现在看来已经不行了。”他皱着眉头,突然抬起手看向手表说:“死亡时间一点十八分。”

就这样,死亡的最初无法以任何明确界线划分。一个人失去了意识与呼吸,心脏停止跳动,所有机能都停止了,在自然状态下将这个人就这样放置不管,不加以急救处置,也不会发生任何奇迹,一定会死去。若没有任何医学上的帮助,心脏停止跳动与死亡其实是同义词。如此,当失去生气的心电图显示出水平直线的那一瞬间,就可说是人死亡的刹那;但在医学上,并不会定义那一刻为死亡瞬间,因为透过医学的努力与帮助,还是有可能把那个人救回来。

所谓的心肺复苏术,就是在体外对人的心脏反复按压的一种行为,即使心脏自主停止,若经由人为施予压力反复按压,在某种程度上仍可以代替心脏功能。在勉强人体血液循环的状况之下,如果可以找出心脏停止跳动的原因,并且予以矫正的话,就能让患者的心脏重新自主跳动,这时我们会说这个人“活过来了”。

判断一个人死亡与否,是综合考虑患者心跳停止的状态,斟酌目前所能采取的医学处置与努力之后,确定这位接受心肺复苏术的患者绝对不可能有机会救回来的时候,所下的决定。救回来的可能性必须为零才行,若能毫不留恋地确信这一点,医生即会停止所有的努力、宣告死亡。大致来说,心脏在停止跳动三十分钟以上仍无法恢复自主心跳,同时处于无法恢复的无意识状态,医生就会出现放弃的念头。有时明明就站在死亡的界在线,但过了一个小时的努力后,也可能再度回到他曾踩踏过的“生之地”;反之,当医学上的努力完全停止的那一瞬间,希望回到了“无”,而患者必死无疑。所以在那一刹那,需要确信救回来的可能性为零才行,医生经过如此苦思后,最终才能做出不治的宣告。

这判断与宣告的职责交由最清楚这名患者的医生全权决定,而死亡的那一瞬间也只限定由他一个人来判断。甚至连正式的说法也没有一定,“已经过世了”“已经走了”“死亡时间两点二十三分”“病人OOO现在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们医疗团队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可是患者还是过世了。”这些全都是同样的意思,只要听这些话能够理解,亡者现在已经永永远远离开自己身边,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一开始决定要放弃急救这件事本身是相当困难辛苦的,因为这就像是在那一瞬间,我将这个人的全部希望统统都剥夺一般,即使脑海中已经将整个情况整理过后,确认在概率上不会发生的事情,也难以将这个想法从脑海里抹去。这个人的死亡之中,难道没有我的一丁点过失添加其中吗?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怎样的努力都要再试试看不是吗?难道奇迹不会降临在这人身上吗?把这些可能的变量都想过了一遍,然后直到彻底绝望,判断一个人死了,这件事本身就带给人心理上极大的压力。

战胜这个想法与下定决心,医生了解了不管自己开口做了死亡宣告前与后,亡者的状态完全不会有所改变,但是这一切只是要有个人出面划出这条界线,世界秩序才能正常运转。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了,但是必须得到医生开口将放弃的话语吐出嘴的那一刻,这个人才能正式地成为死者。或许这条未知的界线,每次将人们划分在生者与亡者的这条界线,最终是医生必须要做的职责。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做出死亡宣告的那一瞬间。一位癌症患者在家中突然昏倒了,等到急救队员赶到时心跳已停止了,当他被送到我面前时就是这样的状态。如家属所言,他全身上下满布着抗癌的各种痕迹,对一连串的医疗处置半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着那一动也未动的僵直四肢,与这一片混乱中不停被按压的胸口,第一次直觉该是宣判死亡的时刻,但与此同时却盈满强烈的恐惧。

虽然身体忙碌又焦躁不停地做着动作,但第一次要下这样的判断,我仍在脑海中慎重再慎重地思考。心脏停止跳动,失去所有反应的状态已过五十五分钟了,不管期待奇迹或是偶然,这个人要想重新返回这世界已经相当困难,即便如此,最后一刻我仍然犹豫不决。过了已经比一般心肺复苏术施行还要更长的时间、这一切我确定真的无法挽救的程度,但其实这个人好久之前就已死去了。

不过,清楚目睹所有过程的家属们,绝对不会这样想的。不久前仍一起聊天、深爱的人昏倒了,急救队员疾速飞奔而来,毫不犹豫地施予心肺复苏术,马上就送到医院了,接手过后的医护人员显得苦恼,仍然继续不停地按压胸部,并且持续灌气。对在一旁看着全部过程的人来说,内心抱持着期待是理所当然的。过了一会儿,我艰难地开了口,第一次宣告死亡。“两点二十三分,我们医疗团队尽了最大努力,但他仍然过世了。”在我说完话之前,他还是一个活人,但在我张嘴宣告他的死亡的那一瞬间,他成了死人。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的家属们,由于那一瞬间降临的死亡,全都感到极度悲伤,一下子呜咽地痛哭失声。

现在变成一具尸首的那个人,以及围绕在他四周突然响起的哽咽哭声,悲伤的冷空气席卷而来。在一群极度悲痛的人们之中,只有我要独自装作没有任何情绪,很难撑过去。当死亡宣告从我口里吐出,一吸气,仿佛悲痛沉重的空气充满整个肺部,不知道怎么回事,围绕他的过去与现在,每一瞬间交织在脑海中,使我眼眶发热,再也没办法说任何话了。从那时开始,无计可施的我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迟钝,但我也只不过是没办法忍受当下悲伤的一名凡人。那天我不自然地往房里跑去,好一段时间没办法走出房门。

随着时间流逝,我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冷静计算器率、对悲伤也有一套忍耐方法的平凡医生。然而我仍本能地对宣告死亡的那瞬间感到恐惧,虽然是科学的瞬间,却也是唯一无法交到科学手中负责的一刻:一个人由其他人在模糊不清的时间区块里,划下的一条界线之下,成了亡者。那毫无疑问必定使人沉浸于悲伤的一瞬间,往后的我仍会一直为这瞬间的命名继续苦思烦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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