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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不是活在小小的念想里(散文)

2020-10-28吴佳骏

作品 2020年10期
关键词:面店茶客小街

吴佳骏

沉醉的春风苏醒了,季节在天道秩序中又完成了它自己的一个轮回。金色的阳光从蓝莹莹的天空上洒下来,洒在那些正在安静生长的、拔节的万物身上。空寂的小街也一夜之间明耀和暖热了起来。在小街的旁侧,有一条长长的河岸。岸边几株翠柳的细丝在春风的吹拂下轻扫着水面,好似那水面上结了一层时间的灰碱或光阴的薄膜。只有将这层灰碱和薄膜扫掉,河面才能成为天地间的镜子,照出躲藏在春季深处的躁动和安谧,幻梦和欲望。而在高处监视着从这面镜子里浮现出来的秘密的,是几只来路不明的鸟雀。它们展开翅膀,围绕翠柳飞来飞去,嘴里衔着一粒一粒光的种子。也不知道飞了多久,这几只鸟雀好像飞累了,又好像突然对这面水做的镜子里浮现出来的秘密失去了兴趣,一股脑儿地飞离河岸,在对面靠近小街颓墙的一块空地边的木篱笆上停了下来。那一刻,它们嘴里衔着的光的种子掉落了。那一刻,它们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更为惊奇的秘密——一面镜子照不出来的秘密——一个处在春季之外的秘密。这秘密全都暴露在那块小小的空地里。

那块空地原本也并不是一块空地,而是小街上的一户人家的菜园子。前几年,那户人家的主人还在小街上居住的时候,那片菜园子一年四季都是绿色葱茏的。各种蔬菜的根茎和叶子,不但养活了菜园的主人,还养活了许多弱小的虫子。虫子和人平分着春色,人和虫子共享着素餐。只因后来那菜园子的女主人死去了,菜园子的男主人理所当然地被他的儿子接走,去了一个再也没有菜园子的地方生活。这样一来,那片菜园子自然也就荒废了,成为一块空地。成为空地后的菜园子自然不再是菜园子,蔬菜没有了,偷吃蔬菜的虫子没有了——它们要么跟着季节和流水走了,要么跟着菜园子死去的女主人和尚还活着的男主人走了。唯留下一圈霉朽的木篱笆还在试图围住昔日的记忆和往事。然而,那木篱笆也已然围不住什么——围不住疯狂新生的野草,围不住昼夜攀援的藤蔓,围不住空地上逐年长高的李树和梨树,围不住那埋在李树和梨树下的菜园女主人的魂,围不住那时常在菜园女主人的坟前从晌午枯坐到黄昏的她,以及她那躲闪的、迷茫的、空洞的目光。

这木篱笆围不住的一切,就是那几只鸟雀发现的秘密。在这些秘密之中,最令鸟雀们惊奇的,是那开满了李树和梨树的白花,是那坐在坟堆前望着李树和梨树的白花傻笑或哭泣的她。这几只鸟雀去年的春天也飞来过小街,故它们知道,那块空地上的李树和梨树是在安葬了菜园的女主人之后,女主人的儿子栽种下的。这个儿子是大孝子。母亲死的时候,他正在离小街很远很远的地方讨生活,既没能给母亲送终,也没能给母亲操办丧事。当他带着伤痛的心回到小街时,他的母亲已经下葬三天了。他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流下的眼泪打湿了面前的土地。哭过之后,他亲手种下了一棵李树和一棵梨树,来代替他长年为母亲守孝。鸟雀们前几年飞来,都不见这两棵树开花。可今年那棵李树和梨树竟然全都开花了,开得是那样繁密,那样雪白。太阳照在一团一团的花朵上面,酷似两个高高地立在坟前的花圈。而她就坐在两棵树之间,像一个举着这两个花圈的人。她时而望着左边的李花不停地笑,时而望着右边的梨花嘤嘤地哭。鸟雀们不知道她是谁,到底怎么了,还误以为是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主人从坟堆里爬了出来,竟吓得它们将衔在嘴里的光的种子掉落了。其实,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并不是那个菜园子的女主人变的,她的真实身份是那个女主人的儿媳妇。不过,那个女主人的死,又的确跟她有关。或者说,若不是因为她,那个菜园子的女主人也不会死。事件的本来面貌是这样的。那个女主人在死之前,曾跟儿媳妇激烈地吵了一架。吵架的起因是儿媳妇怀疑婆婆将自己压在枕头底下的一对玉手镯偷去卖了,又将卖镯子所得的钱拿去为出嫁不久的小女儿治病了。婆婆拒不承认有此事,两人遂破口大骂,互不相让。当天傍晚时分,性急的婆婆就喝下放在家中的一瓶农药离开了人世。几天之后,她的丈夫从异地赶回来,坚决认定母亲就是自己的妻子给害死的,非要报案送她去坐牢。后来公安机关告知她的丈夫,此事她尚不构成犯罪。她的丈夫气愤之下将妻子绑在屋中的椅子上暴打。这事之后没多久,她就疯了。她的丈夫不再管她,只将父亲接去了自己身边生活。丈夫走后,她天天都跑去婆婆的坟前枯坐。没有人能够猜透她枯坐的目的——也许她是在真心地忏悔;也许她是在等待婆婆复活,想当面问问她,自己究竟是不是凶手?

金色的阳光从蓝莹莹的天空上洒下来,洒在那些正在安静生长的、拔节的万物身上。几只鸟雀见她越哭越厉害,一边哭还一边拼命地摇晃李树和梨树,只好惊魂不定地振翅飞走了。它们从没见过有哪一个春天会像这个春天那样充满了恐惧和悲伤。鸟雀们飞走的片刻,李花落了下来,梨花落了下来,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其中一只胆大的鸟雀回头看了一下,竟然发现她的眼泪也是白色的——她以白色的眼泪在安葬白色的李花和白色的梨花。

在这条小街上立着一块石牌坊的侧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小旅馆。那是另一个收藏时光和记忆的地方。在这个小旅馆的门柱上,现今还依然挂着一块油成黑漆的木牌,上面雕刻着四个暗红色的手写体大字:“燕子旅馆”。没有人去探究过这个旅馆名字的由来,也许是旅馆老板娘的小名叫燕子之故,也许是年年都有燕子飞来旅馆的屋檐下筑巢之故。反正,这个“燕子旅馆”是远近闻名的。

几十年前,小街上手工业作坊很多,小街的后山又产煤,周边的众多商贩都要来小街进货。那时交通欠发达,他们来进一次货,当日是无法返回的,只能选择在小街上投宿,这个燕子旅馆自然成了商贩们入住的首选。小街上的人们当时都很纳闷,若论价格,燕子旅馆跟小街上其他两个旅馆的住宿标价都是一样的。若论设施,燕子旅馆也跟小街上其他两个旅馆一般无二——墙都是同一个粉刷匠粉刷出来的石灰白墙;床都是同一个木匠制作出来的简易棕垫床;被褥也是同一个弹花匠弹出来的普通被褥,可为何客人就是喜欢去燕子旅馆投宿呢?后来便有流言传出,说这全是因为燕子旅馆的老板娘长得太漂亮,人又年輕,还挺风骚,那些商贩的魂都被她勾去了。事实是否如此,倒也难得说清,不过燕子旅馆的老板娘,人的确是年轻漂亮。她那时的年龄大约只有二十几岁,又是未婚,又不见有男朋友,每天都留一头乌黑的、飘逸的披肩长发。眉毛也画得如一弯月牙,嘴唇涂成两片红叶,双耳吊着圆形的白银耳环。从早到晚,她几乎都坐在旅馆前台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手指间夹一支烟,却不吸,只静静地盯着点燃的香烟看。仿佛那慢慢燃尽的并不是一支烟,而是一个人的青春和旧梦。每一个商贩都痴迷她那风姿绰约的模样,谁只要瞥她一眼,谁的骨头就会发酥,就会散架。故总有那么些多情的商贩,想长久地住在她的旅馆里不走。好似他们来小街的目的,已经跟进货无关了,而单单是惦记着去燕子旅馆住上一晚,看看让他们日思夜想的老板娘。但这位年轻貌美的老板娘却绝不会跟任何一个商贩有亲昵之举,甚至连话都不会跟他们多说一句。她只做她该做的生意。超出生意之外的一切,她是不会失掉分寸的——她骨子里本就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曾有几个才貌出众的商贩想娶她为妻,也想打探她为何要一个人在小街上开旅馆的秘密,均被她拒绝了。她严正地告诉爱慕追求她的人,说自己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她一个人开旅馆也没什么稀奇,主要是挣点钱养活自己。可不止一次,有住在她的旅馆里整夜都睡不着觉的商贩,听见她在深夜里哭泣。那哭声被寂静放得很大,大到足以埋葬她自己。于是,他们知道她活得并不快乐。她是一个内心藏着哀痛的女人,只是不会有人知道这哀痛到底是什么。再后来,又有商贩发现她经常低着头伏在前台上写信。她的字迹娟秀,一笔蝇头小楷,简直比她的人还要迷人。于是,他们知道她一定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只是他们不知道,她到底在给谁写信——是写给一个远方的人,还是仅仅写给她自己?再再后来,凡是去她的旅馆投过宿的商贩都醒悟了,她的燕子旅馆并不是为他们开的,而是专为一只燕子开的——一只从她心中飞出去的燕子——一只她相信飞出去终会飞回来的燕子。她之所以终身不嫁,她之所以在深夜哭泣,她之所以不停地写信,其实都是为了这只燕子。识破这个秘密之后,去她的旅馆投宿的商贩逐渐减少了。加之随着时代的变迁,小街越来越萧条,各种手工业作坊相继倒闭,大小煤窑也关掉了,燕子旅馆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迎接过一个前来投宿的人。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旅馆关门,日日夜夜地守护着“燕子旅馆”这块招牌,像守护着她的青春和旧梦。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旅馆越来越破旧了,她也成了一个头上缠满银丝的年近花甲的妇人。从前那些熟识她的人,都先后从小街上搬走得差不多了,就她还在死守着小街,死守着小街上的燕子旅馆,死守着那只令她寸断柔肠的飞远的孤燕。

然而,就在前不久的一天黄昏,小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他大概有六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背着一个塞满了泛黄信件的双肩包,在燕子旅馆门前徘徊。这个老人好似赶了很远很远的路,皱纹密布的脸上挂着风尘仆仆的倦容。他的到来令这条空寂已久的小街多了几分不安。很长时间里,小街上都没有一个陌生人光临了,这让另外几个坐在夕阳下回首往事的老人将他当作了一个投宿的旅人。但他又并不迈步走进旅馆里去,只呆呆地站在那块雕刻着“燕子旅馆”的木牌前凝视。凝视一阵之后,他又伸手去抚摸那木牌上的字,仿佛那几个褪色的大字就是出自他的手。这是一个古怪的老人,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老人,更是一个冷情的老人。他抚摸了字后,就转身离去了。夕阳照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落寞。

燕子旅馆的老板娘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那会儿不知是躲在旅馆里低头写信呢,还是在低头写信的过程中因思念而垂泪?因困倦而怀伤?因等待而心碎?

天又放亮了。放亮了的天昨晚丢失了睡眠,只好匆忙地披了一张透明的红纱巾,来遮盖住它的慵倦。而被这红纱巾同时遮盖住的,还有她的慵倦。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已经在店里忙活好一阵子了。许多年以来,她都是赶在天亮之前醒来,从未有过一个完整的睡眠。即使做过的梦,也是支离破碎的,缺头少尾的。她的丈夫还在人世的时候曾对她说过:“我们是摸着黑夜的冰冷的脊背爬到天亮的人。”她的丈夫是小街小学以前的一名代课教师,因做人过于正派和耿介,又从来不说假话,在转正时遭到被他得罪过的领导的排挤和构陷,不得不离开了他热爱的三尺讲台和天真活泼的学生们。从学校出来后,他跟妻子共同开了这家卖面条的小店。凭借他们的勤劳和做人的良心,小店的生意一向很好。她的丈夫有个不能违背的信条,即“诚实经营,童叟无欺”。这信条使他们赢得了小街上所有人的尊重。他虽然没能将教书育人的事业进行到底,却始终秉持将以一个好教师来做人的标准践行到底。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好人终归是没有好报的。就在他们诚心经营的小面店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的时候,那些开在小街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冷清的小面店的店主开始坐立不安了。嫉恨之火在他们心中燃烧、升腾,既炙烤着他们自己的邪恶的人性,也炙烤着她和她丈夫的善良的人性。那些店主聯合起来造谣和中伤他们夫妻俩,说他们在小面的作料里加入了罂粟,麻痹了顾客的味蕾和神经,修改了顾客的记忆和印象,毒害了顾客的身体和灵魂。起初,他们听到这样的流言,只是笑笑,置之不理。本来她是气愤得想去找造谣者理论的,最终被她的丈夫制止了。他丈夫是个智者,他相信流言止于智者。果不其然,中伤他们的流言越厉害,他们的小面店的生意就越兴旺。顾客也没有将这些流言当回事,照样去他们的店里吃面——那已经成了这条街上的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生意好的店继续地好着,生意冷清的店继续地冷清着。那小街上的人们呢?也自然是好人继续着他们的好,恶人继续着他们的恶。好和恶,有时是可以相互转换的,有时又是不可以相互转换的。能够相互转换的,看见的就是天堂;不能够相互转换的,看见的就是地狱。不过也不一定,天堂和地狱难道就不可以相互转换吗?有时天堂也是地狱,地狱也是天堂。那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是什么呢?自然就是人间了。人间有喜剧,更有悲剧。喜剧和悲剧之间可不可以相互转换呢?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夫妻俩的一生,不就是在这人间的喜剧和悲剧之间转来换去吗?当他们还没有摆脱掉嫉妒之人因中伤而制造出来的喜剧的包裹时,悲剧就已在悄悄地向他们靠拢了。那仍是一个天就要放亮的早晨,一个多雾的冷寂的早晨。他们像往常一样早起打理小店,低头忙碌着。小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就连那几家嫉妒他们的平时一样早起打理小店的店主也都不见踪影。他们的心里感到一丝异样和不祥。没过多久,也就是在他们烧开第一锅热水的时候,几个蒙面男人冲进店里,将她的男人好一通棍棒暴打后,迅速逃之夭夭了。此事发生后没几天,她的丈夫就在痛苦中死去。她不认识这几个蒙面男人。即便认识,她也不敢说出真相。她上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母亲,下有两个不满十周岁的孩子,这都需要她照顾。故当警察再三问她话时,她都支支吾吾,一会儿说那几个蒙面男人她只在残梦里见过,一会儿又说只在野生动物园里见过,一会儿又说只在她的幻想里见过……

她的丈夫死后,她的小面店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冷清得终于跟那几家嫉妒她的人开的小面店一样的了。顾客都忌讳去她的店里吃面。每一个吃面的人都希望自己好好地活着,而不希望到漂浮着死亡气味的店里去进餐。说也奇怪,自从她的丈夫死后,曾经嫉妒他们的那几个店主对她的态度变得空前友善了起来,时时向她投去同情的、温和的、慈祥的目光。尽管如此,那几家店的生意也丝毫不见好转,继续地冷清着。还不止是冷清,在她的丈夫死去十年时间内,那几家小面店都相继关门歇业了。她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家是在七年前的夏天歇业的,有一家是在五年前的春天歇业的,有一家是在三年前的冬天歇业的,有一家是在两年前的秋天歇业的。

现在,整条小街上就只剩下她这一家小面店了。她的这家店是小街上开业最早也是存在时间最长的一家小面店。不过,存在最长又有什么用呢?小街上的人都快搬空了,除开极少数恋旧的人还会去她的小面店吃面,几乎就再也没有顾客光临了。她要不是为了纪念她的丈夫,也早就关门歇业了。人活着,不就是活在一个小小的念想里吗?小面店在,她的丈夫就仍健在,仍时刻在耳边提醒她:“诚实经营,童叟无欺”。

天已经放亮许久了。它的慵倦逐渐褪去。遮盖住它的慵倦的那张透明的红纱巾也被掀掉了。但她的慵倦还未褪去。她百无聊赖地伏在小面店里的桌子上打起了瞌睡,几只小小的苍蝇在店中嗡嗡地、寂寞地飞来飞去。

熹微的晨曦染红小街的时候,那个地面凹凸不平、墙壁浸透水渍的老茶馆里就坐上茶客了。茶客都是彼此熟识的老人们,他们个个都比晨曦醒得还要早。醒来的他们找不到任何去处,便只好慢慢地踱步到老茶馆里去消磨人生最后的光阴。也只有在老茶馆里,他们才是放松的、洒脱的、无羁绊的。想怎样就怎样,不必再听老伴儿那无休止的唠叨,不必再看儿子儿媳那难看的脸色,不必再受孙子孙女那恼人的纠缠。他们操劳了一辈子,忍辱负重了一辈子,临到快入土的年纪了,总得留一点时间来为自己活,而这老茶馆理所当然地成了安放他们心灵的一个角落。他们躲在这个角落里,就如躲在未来的天堂里。那个天堂里除了一张发黄的四四方方的桌子和一杯价格低廉的清淡的绿茶,什么也没有。人活到最后,终将会变得跟初临人世时一样的赤裸裸。这些茶客们,这些老茶客们,现在就只剩下一杯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了。当有朝一日这杯茶喝淡,再也没有茶味儿的时候,他们就该从这个茶馆里退场了,从这条小街上退场了,从这个人间的舞台上退场了,从活着的受难和精神的受伤中退场了。

茶馆的老板娘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孔,她对人间的悠悠万事早已看淡了,对长久以来进入到自己茶馆里喝茶的每一个茶客的人生也早已看淡了。她明白他们任意一个人的苦恼和忧伤,也理解他们任意一个人的悲戚和孤独。当然,那些茶客们也明白和理解她的隐痛与酸楚,落寞与寡欢。表面上看,她只是这条小街上一个老茶馆的主人,实际上却是一个由这些孤独的茶客们形成的“孤独国”的主人。也即是说,她卖茶的目的并非是为养活自己,而是为了兜售自己的孤独。那些消费她的孤独的茶客们呢,又通过购买她的孤独来告慰自己的孤独。因此,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主客之别——主人也是茶客,茶客也是主人。以前这位老板娘的丈夫还健在的时候,她的脸上偶尔还会露出笑容。只不过,这难得一见的笑容,也是为了稀释她那生病的丈夫脸上的寒冰。她清楚地记得,在茶馆开张的第二年夏天,她的丈夫就不能开口说话了,也不能行走和干活儿了。每天都只能安静地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忙来忙去的身影,无奈地听着煤炉上铝壶里的水烧开的咕咕声。她的丈夫是这个老茶馆里待的时间最长却从来不付茶钱的唯一的茶客,这使那些经常来喝茶的人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他们不止一百次一千次地幻想过能够成为老板娘的丈夫,能够每天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都有一杯免费的热茶喝;能够与世隔绝地长期躲在一个角落里,把生活的琐碎和烦恼统统忘却,把活着的焦虑和尴尬统统忘却,把四季的冷热和光阴的流转统统忘却……因此,每一个茶客只要一进门,都会首先打量老板娘的丈夫一番——向他问一声好,或点一下头,或递上一支烟。老板娘的丈夫也明白茶客们的心思。他第一次知道,在这个冷暖红尘中,竟然还有人羡慕一个生病的人——羡慕生病的人的一无用处,羡慕生病的人那虽然活着却如同死去了的人生。如果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开口说话,他倒是很想问问这些茶客们,当他们都在羡慕他的时候,可曾知道他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他们呢?他羡慕茶客们能够行走和交流,能够说出自己的痛和苦,而不是像他一样,事事都需要有妻子的帮助才能安全地存活。要知道,当一个人活到需要他人的照顾才能保命的时候,无论那个照顾你的人是多么地疼爱你,珍惜你,迁就你,都是没有尊严可言的。时间久了,即使照顾你的人不嫌弃你,你自己都会嫌弃自己。故自他生病以来,他一直都在借助茶客们活着。是茶客们每天的到来给了他活着的希望。他甚至觉得,那每一个茶客都不是来喝茶的,而纯粹是为了陪伴他。他甚至还觉得,那茶馆里坐着的每一个茶客,也都不是茶客自己,而全都是他的影子。难怪他的妻子老是调侃他:“你惦记这条小街上的茶客胜过惦记服侍了你多年的我啊!”

事实确凿如此,倘若哪天有一个茶客没有到茶馆里来,他就会坐立不安,就会魂不守舍。眼睛总是盯着门口,渴望看到那个没有到来的茶客的身影出现。他特别怕那些熟悉的茶客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正如他特别怕那些熟悉的事物从这条小街上消失一样。在他生病的这些年里,茶客们有的也在生病,甚至比他病得更加厲害。每年都有茶客从他们的茶馆里消失,去往另一个世界喝茶去了。只要死一个茶客,他的病就会加重一分,他离死就更近了一步。任何一个茶客的死亡,也都是他在死亡。就在前一个月,他最想念的那个老茶客居然也没有再来喝茶了。那是一个古怪的老茶客。他之前每次来喝茶,都选择独自坐在左侧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从不与茶馆里的其他人说话,只跟茶和水说话,只跟时间和孤独说话。这个老茶客曾让坐在右侧角落里的他多次泪流满面。他觉得这个孤单的老人,就是他的一个活雕塑,是他的灵魂的一面镜子。他俩都是失语的人,却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进行着精神的对话。他们彼此都需要这样一个精神上的盟友和心灵上的知音。可现在这个老人也消失了,他感到无比地惆怅。他的妻子明白他的忧思,每日清晨茶馆刚开门,都必定会先给那个消失的老茶客泡上一杯茶,放在他原来喝茶的桌子上。他只要见到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就如同见到那个老人熟悉的身影仍在那里沉默地坐着。而她只要见到丈夫还依然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杯再也没有人喝的茶水,她悬着的心也就踏实了。这一切都在努力证明——一个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多病的、已然绝望的人,又迎来了他新的一天——并在新的一天里继续活着,痛着,爱着。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忧心忡忡地躲在小街后面一棵苍老的、粗壮的黄葛树底下。只要他将自己弱小的身子紧靠着树杆,这棵树就天然地会成为他的一面墙壁。不但可以替他挡住这个秋日下午的荒寒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还可以替他挡住他成长岁月中的阵痛和恐惧,颤抖和悲叹。他深信这棵老树一定可以庇护他,像庇护来树上筑巢以躲避烈日和严寒的鸟儿一样庇护他,像庇护爬上树枝安营扎寨以求取生存和逃避灾难的虫子一样庇护他。虽然他还是一个在别人眼中看来不谙世事的少年,却已是这棵古树的老朋友了。每年在他生日到来的前一天,他都会跑到这棵树底下去,深深地将自己掩藏起来。他是一个拒绝成长的人。这种拒绝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开始了。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的心理和精神均不正常,以至于连他的父母都相信了别人对自己孩子的认定,一年四季都领着他到处去延医问药,求神占卦。但他一向对别人的评说和父母的焦虑不以为然。他不需要活给别人看,也不需要去刻意成全父母渴望他来接续家族香火的梦想。他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脱离了母体,他就是他自己的——他的肉体是自己的,他的灵魂也是自己的——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和道路,也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和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孩子不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也没有哪一个已经成年的人不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但唯独他的想法是跟其他人不同的。他丝毫不希望自己长大,更不希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每个生日来临之前,他都在虔诚地向上苍祈祷,祈祷能缩短自己的寿命,或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小,最好是能够重新退回到母亲的子宫。他的这个心愿,那棵阅尽人间寒暑和风雨的黄葛树是知道的。它理解这个少年,可怜这个少年,也同情这个少年。它知道少年之所以这样想,是想将生命归还给母体,将痛归还给痛,将爱归还给爱,将苦难归还给苦难。

或许有精明或好思辨的读者要问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能有这样的思想境界和哲学体悟吗?莫不是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杜撰出来的故事吧,还非要拉一个少年来垫背。如果你这样想,那就真是错了。这是一个早熟的少年,就住在这条小街上,他家的门牌是82号。倘若不信,你可以亲自去查证。这个少年所体悟到的爱痛和苦难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父母的——是他父母的爱痛和苦难过早地对他成长带来的影响——这影响使他体察到活着的艰辛和生而为人的卑贱。他担心自己今后会重复父母的命运,会像父母那样受尽屈辱和历经劫难地苟活着。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没有光明……他想,既然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任凭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那他为何非要长大,非要成为一个人呢?难道一个人长大后,就是去承受苦痛的吗?就是去承受血泪的吗?就是去承受羞辱的吗?与其那样,还不如过早地终结了自己的生长的好,免得庸庸碌碌地去人世间走一遭,到头来,依旧是一个悲苦的、空寂的、冷落的下场。

也曾有心慈的、对生活永远怀抱理想主义的人奉劝过这位早慧的少年,苦口婆心地给他灌输一些积极的、正面的、美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帮助他走出心理阴影,去迎接光辉灿烂的明天,并教他如何去正确认识人生的意义,肯定人的价值和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十分倔强的、有自我判断能力的、活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孤独的孩子。他不相信任何人对他的教导和塑造,他只相信现实世界里他所亲眼看到的一切,他只相信生活本身带给他的启示和感悟。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被社会的染缸所污染的孩子,是一个看清了生存真相的孩子。他不想欺骗自己,麻醉自己,更不想像他老实巴交的父母那样懵懵懂懂地活着。他认为父母的活着等于没有活着,他们除了含辛茹苦地养育他,几乎不知道活着还有别的什么。他们自身不知所在,如在梦里一般。如果小街上的人说他们好,他们就觉得自己好;如果小街上的人说他们坏,他们就觉得自己坏。他讨厌自己的父母,又心疼自己的父母。他心里明白,父母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去换取他的明天。照理,他应该好好活着,为父母减负和争光,待有朝一日成为父母的骄傲。可他实在缺乏生长的勇气和力量。

天就要黑了。秋风想要摇撼大树,却最终连一根干枯的树枝都没能摇动。他年年都想停止生长,却最终年年都在不停生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仍想躲在树底下将自己藏起来,可又实在不忍心看见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的父母不见他归家时的恐慌——他们的恐慌比他对成长的恐慌还要令人惧怕。他倒是可以轻易终止自己的生长,却无法轻易终止他父母的受难。故他一直都在这两难的困境中挣扎着、忧思着、犹豫着。明天,他就将增添新岁了。每增添一岁,他的锐痛也会随之增添一重。那棵沧桑的、粗壮的黄葛树见证过这条小街上无数的兴衰,却唯独见证过这么一个少年——每年都将自己的生日当作忌日来过的少年。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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