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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表演写作

2020-10-28蒋方舟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话筒海明威作家

蒋方舟

媒体来拍摄我的生活,会这样问我:“你平常一般干什么?”“写东西啊。”“好吧,那就拍你写东西吧。”于是,我就需要从事一件非常搞笑的工作:表演写作。

这事我以前也干过。我小时候开始写作,周围亲戚和街坊邻居都知道蒋家出了个小作家,于是,每次串门的时候,都满脸期待和逗趣地对我说:“小作家,表演一个写作呗。”我就拿着笔和本子,坐在小板凳上,做出一副凝重而苍老的样子。

时隔多年,我又开始了这项固定的表演。

拍摄我写作的摄影师,总是以为灵感就像水龙头一样,一拧就出现了,镜头对准我和纸笔:“好!现在你开始写作!”每当这时,我只能在纸上写:“从前有座山啊,最近有点烦啊……”表演写作的时候,我如果穿得鲜艳活泼,摄影师就会与我商榷:“能不能穿得再……再,再作家一点!对!作家一点!”

人们心目中的作家应该穿什么?汉服旗袍还是中山装?我有一个朋友,当发现一个乡土作家竟然穿牛仔裤开奥迪车的时候,表现出了万分的惊讶:“你不是应该穿着农民的衣服,背上背了一个竹筐,手上拿着一个火钳,一边走路一边拾粪么?”

写作几乎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枯燥的行业,和他人没有互动,和环境没有互动,没有炫目的道具,也不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效果。就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纠结着自己。——这样的职业,在媒体画面中表现出来,当然是无聊的。

这时候,别人就问我:“你写不出来的时候,一般情绪反应是什么?”

我说:“一般就是继续写下去啊!一直写,灵感总会来的。”

听者继续皱眉,表示对这个答案的不满:“你不会开始抓头、咬笔、撕纸、挠门、砸窗么?”

我说:“也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可是,唉,那也行吧。”

我从事全套的写作表演工作之后,还需要一脸忧国忧民地总结道:“我从七岁开始写作,我敬畏它,它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总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恨不得立刻给“写作”作个揖下个跪磕个头:“不好意思啊,写老师,委屈一下,委屈一下。”

我再看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时,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海明威活在當下会怎么样。

他在巴黎的咖啡厅孤独地写作,旁边是各种灯光、摄像机、摇臂,话筒对着他。导演吩咐周围人:“菲茨杰拉德,你去假装和海明威交流文学……不不,要有冲突,激烈一点!躁起来!躁起来!”

写作者表演着写作,文化人表演着文化。现在很多公关公司做活动,像是炒菜放调味品:需要一个明星来获取眼球,一个成功人士来增加分量……然后,然后再来一个文化人吧,显得这次活动很深刻。

文化人写了什么不重要,在专业领域的地位不重要,他的思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看起来很“高端大气上档次”。

因此我经常看到一些好笑的场景。在一些商业化的场合,长袍学者格格不入地坐在聚光灯下,话筒传到他那儿,所有观众和主办方都非常期待地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说:“文化,你讲两句吧,深刻一点哦。”

“文化”就只好开始讲:“传统帝制中国与酒文化”“儒释中国与石英表”“从当代中国社会撕裂现状透射电动车”。

没办法,文化也得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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