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羹与淡饭
2020-10-28王太生
王太生
北宋太医孙昉,号“四休居士”,黄庭坚问他“四休”之意,孙答曰:“粗羹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老黄叹赏曰:“此安乐法也。”
那一句粗羹淡饭,显示普通人的平常心,喝五味调和的浓汤,吃淡饭,日子过得平稳妥实,简单饭食业已满足。
疙瘩汤,儿时常吃。青菜,切成丁,在锅中翻炒,稍则舀水,盖上木锅盖,待水翻滚,将事先调好的一碗面糊,用勺挑,一勺一勺,放入锅中,不大一会儿,一锅青菜疙瘩汤即已做成。那时的冬天,天色向晚,外婆做好的疙瘩汤,锅中微凉。我盛一碗,放入辣椒、蒜花,呼啦呼啦地吃。吃青菜疙瘩汤的最好境地,是在暮色四合,微雨清凉的傍晚。
当然,粗羹还有一碗丝瓜蚬子汤。早几年,县市采访,午餐时,有一碗丝瓜蚬子汤。蚬子与丝瓜合煮,虽是粗羹,却是妙物,青绿丝瓜切成细条,有韭菜的撮合,丝瓜、韭菜提香,再加上蚬子的鲜,惹得人要多喝几口。
若疙瘩汤、丝瓜蚬子汤是粗羹,烫饭与泡饭则是淡饭。
烫饭与泡饭,同样的一碗饭,捧在手掌间,却履历不同。
烫饭是昨日剩饭,倒入锅中,注入水,重新经历一次赴汤蹈火,米粒变得绵柔,类似一段感情的复苏。一阵急风猛火之后,轻挑慢捻,一星如豆,一锅饭很快进入粥的境界。
泡饭还是饭。将滚烫的开水,倒入碗中,每一颗米粒,便身心舒展,吃泡饭的人,总是要求很低,想法简单。寻常人家粗俗饭食,比方便面还方便,比简餐还简单。
北方人是不屑吃泡饭的。那年,堂妹从济南来,看见我吃泡饭,疑惑不解,这样清汤寡水的米粒,怎么下咽呀?也许在她心里,“舒服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
吃泡饭,需要气候适宜。夏、秋两季,窗外风和景明,气温相差无几,一碗水很快将一碗饭米烫热。如果是放在北方,隆冬烈风,那饭早已冻成冰疙瘩,再热的水,怕也难以融化昨日内心坚固的感情。
在我的印象中,才子佳人诗酒风流,其实一打听,他们也是吃泡饭的。
《红楼梦》中,公子小姐也经常吃泡饭。《红楼梦》四十九回,宝玉赶着到芦雪亭拥炉作诗,在贾母处“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宝玉却等不得,只拿了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
《古食珍选录》里说,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原来,美女吃泡饭,竟是寻常之事。
在乡村,我曾见过一老农,蹲在河坡,将一碗泡饭吃得恣肆忘情。他双手捧着一只碗,身后簇拥的是朝夕相处的庄禾,满世界摇曳。那时候,我坐在一条行驶的船上,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吃泡饭的人。船行远了,还看见他,就这么一直捧着碗,在河沿上蹲着,眼神目视远方。我想,他一天的劳作之后,便是安静地在这河沿上待一会儿,吃一碗饭,发一阵呆。夕阳的余晖里,一个人的晚宴,吃泡饭的人,成了一幅温柔的剪影。
有时候,人生的奔波、艰辛就是为了这一碗饭。一天的劳作之后,回到家中,将那些农具朝墙边安静地一放,摇一摇暖瓶里的水,赶紧泡一碗饭,苍天厚土啊。
比起西餐,那些刀叉交错的烦琐。吃泡饭,它的搭配非常简单,“麻虾酱”“酱鲜豆”是美妙的佐餐。儿时故乡的小河里,盛产银白色的小虾,小虾熬成的酱,有着虾的鲜和酱的香。“酱鲜豆”是乡下姨妈托人捎进城来的,每年秋后,姨妈将那些收获的黄豆,做成豆黄,再放在竹匾里,摆太阳底下翻晒,最后将它们放在一只坛内闷酿,便做成润黄的酱鲜豆。
“麻虾酱”和“酱鲜豆”,是一种绝无任何添加的乡间鲜。在洋快餐大行其道的現在,是一种纯情。
泡饭是简洁的情愫。烫饭是相濡以沫的深爱。能够在傍晚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嗤嗤作声,吃烫饭的一家人,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波澜不惊,却是一种温润、舒坦的简单幸福。
有谁见过将一碗饭,吃得如此从容,吃得简洁明快,吃得热气腾腾?能将那一碗饭吃得风生水起的人,他的生活,便是简洁明快,又缱绻温馨。那是热气腾腾,水汽袅袅的生活呀,是昨天的哲学与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