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他者”的乡村:李子柒视频中的乡村表征与他者想象
2020-10-28危欢
危 欢
截至2020 年7 月底,李子柒微博粉丝达2638 万,B 站粉丝657.9 万,发布视频共130 个,YouTube 账号订阅人数超过1160 万(全球影响力最大的媒体之一CNN 在YouTube 上也只有1030 万粉丝),观看量累计约15.9 亿次,单个视频的播放量经常破千万。央视新闻评论李子柒说:她就是余光中,她就是“料理鼠王”,拍得出“乡愁”,做得出“妈妈的味道”。[1]和一般的网红所不同的是,被李子柒所吸引的对象还有海外网民,因此她还承担了一份讲述“中国故事”的诉求。[2]
在李子柒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由东方、乡村、美食、女性等诸多符号组成的综合体。视频中是一个静谧的田园乡村景观:从中国农家的衣食住行中取材,以中华传统美食文化为线索,围绕乡村生活的衣食住行展开,不管是灶台炉火,还是肩扛枯柴,都营造出一种静谧祥和的田园景观,得到了大众的认可并取得了新媒体传播的成功。她视频里的乡村表征重构,以及这种作为“他者”存在的乡村景观也备受当下研究学者的青睐。
本文尝试以斯图尔特图像表征理论为基础,分析李子柒视频中的乡村表征手段。尝试结合受众网络评论,发现制作者构建与描述的视觉化“乡村”景观中的“他者”想象,并通过这一媒介技术对象化了的景观世界,探寻其对受众乡村想象的重塑。
一、李子柒视频中的乡村表征重构
斯图尔特在《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一书中指明了视觉表征中表象与意义产生的关系:“正是通过我们对事物的使用,通过我们就它们所说、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过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我们才给予它们意义。”[3]李子柒的系列视频大部分以美食制作为主题,但却详细呈现了食物原材料从播种到成熟的全过程,以此为线索多视角展现乡村景观,记录乡村生活。
最终我们从李子柒视频中看到的,不在于语言和画面本身是什么,而在于它们表征了什么,在于这些表征符号的功能及其传递的意义,这个过程即文化意义的生产过程,也即斯图尔特所说的意指实践。根据表1 中对李子柒系列视频之《水稻的一生》的研究,李子柒通过镜头语言呈现了稻田、水渠、田埂、农村柴灶等乡村的各个角落,把关于乡村田园风光的图景通过精心挑选融入镜头语言中,呈现在受众眼前,从而构建出一个“田园式”乡村。
表1 李子柒系列视频之《水稻的一生》镜头语言(精选)
(一)表征符号的使用
暨南大学段凤英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提出乡村景观的四种类型:贫穷落后、条件艰苦型,美丽静谧型,文化底蕴深厚型,舒适闲逸型。[4]对应到李子柒构建的乡村景观可以看出,李子柒的每一期视频虽然主题和叙事脉络各不相同,但却都刻画着一个美丽静谧、舒适闲逸的乡村图景。这种图景通过全时全景的视频镜头,包括画面、音效等视听语言,以及李子柒本人作为叙事主体的主观性视角呈现。乡村作为主要叙事空间,具有地理空间功能和取景地功能,一方面用以展开叙事,另一方面也用来展现乡村的人文和自然风光,其形象是复杂斑驳且时时矛盾的,是对原有乡村表征的一种重构。除此之外,人物服饰、乡村原声收取、奶奶以及村民之间的对话也是李子柒进行乡村表征的一个重要部分。
“视觉文化打开了一个完整的互文本世界,在这里,人们依赖图像、声音以及空间的构图彼此之间的关系来解读它们,并且它们之间互相作用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5]诚然,李子柒及其团队也深谙这一点,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于图像的选择,正如表1 所显示的,无论是远近景、前景的排布,还是特写的景别抓取,画面的每一帧都非常精美,都构成了田园风光的一景,作为李子柒的表征手段呈现在受众的眼前。
在众多图像表征的手段中,最为突出的当属李子柒人物服饰的选择。通过研究可以发现,李子柒抑或汉服飘逸抑或旗袍出镜,即使是干农活时的穿着也是经过精心选取。春季田野煮茶时的白色汉服、夏季荷塘边的薄纱长裙、冬季雪地里的红袍……干净漂亮的着装吸引了不少受众的眼球,YouTube 网友称她是“天上的仙女”“城堡里的公主”。诚然,服饰的选择一方面考虑的是李子柒视频本身的气质特点,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一种“田园式”乡村美的构建,是一种重要的视觉表征符号,是李子柒式乡村的表象手法。
如德波的“奇观世界”提出的,视觉取代其他时代的触觉,成为图像时代的一种人的特权性感觉。但是,由于奇观的存在,视觉又不单单是视觉,它还与听觉有联系。李子柒的视频,没有配音、没有字幕甚至配乐也只是轻音乐,但她的精明之处也正在于此。如表2 对于李子柒系列视频之《下雪天不吃火锅吃啥》中的听觉语言分析,她选择部分地展现乡村的原声。合适的轻音乐,适时出现的奶奶以及村民对话,还有时不时收录的风吹稻田、打田放水、山泉潺潺……这些乡村原声的收取突出了一个更为立体化的乡村形象,由此通过听觉手段的辅助表征,即使没有英文字幕,外国友人也能较好地“听见”中国乡村的图景。
表2 李子柒系列视频之《下雪天不吃火锅吃啥》听觉语言(精选)
李子柒视频的主题内容和创作意图以及其中所承载的美学、文化价值都可通过光线、时空、配乐、收音等视觉与听觉元素来呈现,而视频动态媒介的特点又将视听体验二合一,李子柒镜头里的乡村景观也由此构建了起来。视觉已经逐渐成为现代感官的主导力量,而视频作为最为直接的视觉媒介,已然成为了视觉文化的天然载体。我们透过李子柒看到的乡村景观,正是其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观照的对象化的乡村世界。正如陈旭红在其论著提及:“声与光、音响与画面共同构成了一个具有强烈感官冲击力的场域,以感官享乐来刺激和笼络观众的身体。”[6]
(二)文化意义的生产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给予事物意义是凭借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所用的有关它们的语词,所讲的有关它们的故事,所制造的有关它们的形象,所产生的与它们相关的情绪,对它们分类并使之概念化的方法,加于它们之上的各种价值。[7]文化的参与者赋予了人、客观事物及事件以意义。“乡村”作为事物本身几乎不会有一个单一的、固定的、不可改变的意义,而李子柒作为文化的践行者,其视频正是一个文化意义生产的过程。通过对乡村背景的使用及表征,李子柒凭借其视频的解释框架给“乡村”以意义。
上文提及的各项表征元素,其重要性不在于其本身是什么,而在于李子柒用它们来做什么。这些表征元素构成并传递意义,即使它们本身并不具有清晰的意义。李子柒把它们当作运载意义的工具或媒介,而受众通过解读这些元素所构成的景观了解李子柒想要表达的“乡村”的意义,与此同时也注入自我的“乡村”认知,从而抽象出每个人对于李子柒“田园式乡村”的普遍认知。这项认知背后便是意指实践,用韦伯的社会行为论来说,是带有意向性的对于社会、对于乡村的认知。
与李子柒同期火的,同样以“乡村”为主题的网红IP 华农兄弟凭“吃竹鼠的一百个理由”以土味表情包爆红网络,成为全民的快乐源泉。他们同样以“吃”为中心分享农村的日常趣事,向大众呈现了一个“原汁原味”的江西农村。我们无法定义华农兄弟所呈现出来的乡村是否贫困艰苦,但是其日常生活如摘脐橙、挖冬笋等的取材,其“简单粗暴”的食品制作过程、凌乱的“村霸”庭院和厨房都呈现出相较李子柒更不带滤镜的的乡村图景。服饰方面,华农兄弟一身衬衣加牛仔裤的装扮,卷起裤腿拎起锄头就上山干活;不带任何后期配音全现场收音,典型“江西老表式普通话”前后鼻音不分……相比之下,李子柒的后院有桥有河,有竹林有稻田,视频所摄之处每一帧都是人间美景。
在这两种表征体系下,受众通过视觉阅读能感受到什么不同?按照斯图尔特的观点,“它们发挥符号的功能,符号表征(也就是象征)我们的各种概念、观念和感情,以使别人用与我们表现它们时大致相同的路数来‘读出’,译解或阐释其意义”。[8]李子柒的“乡村”模样精致,美食也是色香味俱全;而华农兄弟的“乡村”,从下河追鸭子到池塘捞鱼,都表现得邋遢自然。这些表征符号其实也有其相通性,河流、庭院、美食……而当制作者以及受众赋予它们不一样的观念和情感时,对“乡村”的解读也不尽相同,这就是斯图尔特所说的“意义持续不断地在我们所参与的每一次个人及社会的互相作用中生产出来,并得以交流”。[9]无论是李子柒还是华农兄弟,他们视频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构建了一个“乡村”的景观,无论精美或自然,他们都把乡村生活叙述为一种田野休闲。
二、“他者性”的乡村
想象作为一种人与人以及人与外部世界的认同机制是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同时,想象也是一种人们摆脱现实困境的短暂性逃避方式。陈旭红指出,“形象(拟像)直接承载超真实,而‘想象’则是通往超真实的路径。想象表现出人超脱现实的渴望,是人追求乌托邦境界的一种动力,它非真非假,是一种延宕的机器:真实在想象的延宕中变形,或者说真实在想象中延宕为超真实”。[10]
李子柒作为视频的“编译者”和“把关人”,对于视频中的表征符号和场景进行了系统性选择,最终呈现在观众眼前的“乡村”是一个精心的生产过程。这个“乡村”并不是其本真形象,而是制作者和受众都参与其中的影像化构建。在这一视觉图景的构建过程中,一方面,城市居民、外国观众等作为‘他者”对于中国传统乡村的想象是李子柒进行表征创作的根据;另一方面,李子柒系列视频构建的“乡村”图景也重构了大众对于乡村的想象。在满足大众的原初想象的同时,更在构建一个新的“他者化”的乡村图景,这种“他者”想象的构建过程可以如图2 所示。
(一)“他者”对乡村的想象
“他者”是以乡村为参照物的,在李子柒的视频中,她和奶奶以及村民就是乡村的主体,而相对的身处喧嚣城市的、观看视频的人们包括国际观众就成为了“他者”。“他者”在观看视频时本身对于乡村有一个自己的基本预设,这是他对于乡村的认同,另一方面,他也在进入到李子柒的“乡村”之后对视频里的生活进行评价和思考。由此“他者”对于乡村的想象也就通过观看和话语表现出来。
互联网中对于李子柒视频中乡村生活的评价文章标题如《李子柒和美化的土地生活》《李子柒:直播时代的“田园诗”》《李子柒的地方与世界》等都直接地表现了“他者”对于乡村的想象。青年作家尤雾在评论中这样写道:“李子柒的视频令网民想起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定景观,尤其在对‘自然’的一种特殊呈现方式上。一种带有浪漫精神的、山水田园诗那样的自然,这让我们想起陶渊明或者王维这样的诗人。”[11]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各大官媒的点赞更是掀起了一波“李子柒”热,一时间各大媒体都开始从这个女子身上找选合适的选题,其中不少都涉及她构建的乡村形态,从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当央视把李子柒描述为现代的“陶渊明”时,就是“他者”在进行乡村的想象,而李子柒的乡村刚好满足了这种想象。
微博、知乎以及YouTube 上的网友评论将其乡村描述为“向往的生活”“反工业文明,没有机器”“美好感人的乡村生活”“世外桃源”等。而从这些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受众本身对于乡村的想象就是“浪漫的”“山水田园诗那样的”。这种“他者”的想象自始至终都存在,影响着制作者对于乡村形象的选择,同时也影响着受众对于视频所呈现乡村形象的意义选择。
李子柒的“乡村”一方面拥有诗情画意、田园风光,是忙碌的城市生活的避难所,另一方面,又是城市居民“凝视”下的落后地区。中国的乡村对于外国观众一方面是美好的异域风情、展现中国的独特乡村风貌,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凝视”下的异质体。而正是农村和城市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让身处城市的人领会到田园的恬静淡然。更重要的是,透过视频构建的乡村图景,他们为现代人的嘈杂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让现代人的忙碌和焦虑获得一种身心的释放。
总而言之,对于乡村的想象是这些“他者”为区别自我和自身生存环境之上构建出来的主体想象。视频的受众始终都呈现出“他者”的“凝视”姿态,一方面,通过乡村的落后和与城市文明的二元对立实现自身的优越感补给和价值认同;另一方面,也借对乡村这种诗情画意“慢生活”的想象,来填补自身生活忙碌杂乱所带来的空虚和无奈,从而维持自身对于现有生活缺陷的容忍。
(二)李子柒对受众乡村想象的重构
德波在其《景观社会评论》中对景观概念这样解释道:“绝不能将景观理解为对视觉世界的滥用,抑或是影像大众传播技术的产物。更确切地说,它是某种实在化的、物质化了的世界观,它是已经对象化了的世界观。”[12]也就是说,视觉媒介的创作一方面来源于受众原有的世界观,是对大众世界观的物质化;另一方面,媒介意识通过有意识的对象化影响了真实的生活,重构着大众对于事物的想象。
李子柒在拍摄过程中会对乡村的景观进行选择性的呈现。相比于华农兄弟“脏兮兮”的“乡村”,李子柒的“乡村”是干净的,厨房是素净的,目之所及都是一派和谐美丽的风光。其次,李子柒的主题涉及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也是进行选择的结果,比如面包窑、火锅底料种种美食制作,又或是文房四宝、江南刺绣等传统文化的输出。主题的选择一方面是根据受众预期尽心地选择,另一方面也在产出文化意义,为乡村赋能上传统文化的底蕴,让受众解读其更深层次的文化意义。
甚至外国网友在YouTube 上评论说:“这简直像是在看国家地理+ 迪士尼+ 厨神当道”“她正在教我们认识我们所不了解的中国”。“不了解的中国”正是李子柒对受众想象重构的一种话语表达。知乎和微博上类似的评论数不胜数,现在网络上已经出现“李子柒式乡村生活”等类似的名词,这些无疑都体现了李子柒的视频在重构受众关于乡村想象上的影响之大。
正如许多批评李子柒的大众所言,诚然,李子柒视频中的“摆拍”成分不言而喻,但是这也正是大部分观众想要看到的“田园”。受众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乡村的村野景色,只是,生活在新媒体时代的大家,习惯了一切东西都以“更美”的形式呈现在屏幕上,因此更吃李子柒这一套,一味揪着所谓“摆拍”和“幕后团队”进行指责的意义并不大。科技的发展早已让大众进入了图像、影像时代,甚至逐渐进入到虚拟现实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早已被许多不那么真实的网络图像所占据,大众也越来越成为“读图”的受众。海德格尔早在著作中预示了“图像时代”的到来,把世界叫做世界图像,称之为人类观看的对象。
三、结语
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提到英国作家(琼生、马威尔、蒲柏、奥斯丁、狄更斯、萨克雷)对地点(乡村和城市)的想象都在不同时期对不同阶级、不同利益、不同观念进行了社会地理构建。李子柒系列视频的创作团队作为文化的参与者,通过新媒体短视频手段,借助服饰、姿态、音乐等各项表征符号,建构对“乡村”的想象,也在不同时期在不同受众的意识中产生的不同的意义形态。
李子柒作为“把关人”把她构建的“乡村”通过媒介技术的手段呈现在受众面前时,“乡村”已经被物化成了视频中的视觉“商品”,是一种景观化的“乡村”,其关于乡村的想象是建构在拟态环境与仿真社会中的一种基于乡村之外的“他者”原有经验的主观想象,对乡村的景观化虚构缘于视频主题需要与视觉消费时代受众的收视需求, 而受众又通过观看李子柒系列重塑着自身的乡村想象。视频里的景观化乡村既是“他者”对于传统文化想象的物理空间,又是“他者”逃避现实、追求向往生活的精神家园,“乡村”始终作为想象的“他者”景观而存在。
[注释]
[1]新浪科技. 央视评李子柒为何火:我也蛮自豪,因为我是她作品背景里的一个点[EB/OL].新浪网, [2019-12-10].https://tech.sina.com.cn/roll/2019-12-10/doc-iihnzahi6529208.shtml.
[2]新华社. 李子柒,怎么就这么红?[EB/OL].腾讯网,[2019-12-12]. https://new.qq.com/omn/ 20191212/ 20191212 A0RARZ00.html.
[3][7][8][9][英]斯图尔特·霍尔编. 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 徐亮, 陆兴华, 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5+7.
[4]段凤英.真人秀节目的乡村表征与想象[D].广州: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5]周宪.视觉文化读本[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102.
[6][10]陈旭红.视觉文化与新的生活图景的构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7+78.
[11]尤雾.李子柒:直播时代的“田园诗”[N]. 长江日报,2019-12-17.
[12][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M]. 梁虹,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