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城的生命亮相
——以《辽宁诗界》“大连诗歌专号”为例
2020-10-28宁珍志
宁珍志
美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把具有悠久历史传统和放射文学辉煌光芒的城市命名为“心灵之城”,比如巴黎、都柏林、伦敦、罗马、圣彼得堡。布鲁姆是世界眼光,足以见得文学对一座城市发展建设的影响,以及城市品质与文学繁荣血脉相通的文化意义。大连是海滨城市,新时期以来中短篇小说、散文、长篇小说、儿童文学的创作佳绩令人瞩目。诗歌创作也以自己的篇幅,获取了群体优势。以前,在省作协创研部担负辽宁诗歌创作评述的季度总结中,我曾以“大连唐朝”的比喻,表述当时大连诗歌创作百花盛开琳琅满目的丰收景观。现在,《辽宁诗界》“大连诗歌专号”又以诗人们的最新创作成果,向读者捧出一束束鲜艳的精神花朵,赋予灵魂更接近深刻、饱满、多重的审美和价值界定,这是诗人们面对时代、面对生活、面对自己境遇的一次次怦然心跳,于大连背景下“合影留念”的生命亮相。每位诗人都确立一份真诚,保持着自然、好于日常表情的姿态。
高地:擎起思想的睿智光芒
苏浅低调的言行举止,及对笔会、研讨、评奖之公众事件的疏离淡漠,为自己内心赢得静谧、祥和的湖泊。没有嘈杂,利于诗的灵感突然造访和顺利着床,自己则以纯粹迎合。如此淡泊,与她诗歌的高强度表现力度形成对比。《苏浅的诗》十首,在不动声色的叙述语境中,诗人对时间、地域、景物的掌控,带有生命悲剧意义的唯美表达,连死亡都是面临朝霞的“一次照耀”。“在黄昏”,“在三月的最后一天”,“遇到什么在四月都是命运”,“就像苹果花”,“在极昼中眺望雪山”……风花雪月的细节生态书写,把生命在季节里的不同遭际、走向,呈现得哀婉低回、如泣如诉,并在情绪的委婉波动中,朴素回旋生命的高贵与不确定性。诗人关于“活着”的命运考量跌宕起伏,完好驾驭第二人称,张弛有致的内心节奏,令叙述语调每每凸现多声部的强化效果,思想的声音巧如滴水渗透,穿凿人性的层层壁垒。苏浅的诗,总有一种气质,看似波澜不惊的惯常语句意象,正因为有机地组合拼接,才异动为心灵的声呐采集,让所有景物叶片都留有精神轨迹。米沃什曾感慨“一位作家虚弱的身体与他优秀的作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苏浅身体并不虚弱,虚弱的是争强好胜的人生态度——诗的生长环境好。
《颜梅玖的诗》八首,于日常的单调庸碌中,凸现思想者的饱满和丰饶。散文化的口语笔调,娓娓道来,生活的平凡具象在诗人的思维进程中,逐一被抽象出生命现状的思想内核,迸射光芒,给予现实关怀的完整补贴与境界提升。《初冬》的“时间是只轻盈的鸟”新鲜独特,“而意想的枝条太沉/现在,她压弯了我”。无数的无意义庸常与意料之外叠加,合成生命负荷之重,人性枝条之弯无疑是对命运的无奈和控诉,“时间是只轻盈的鸟”为假性比喻,词语背后,是对时间的恐惧。《旋转》的灵魂困惑人人可以遇见,诗中对人鸟“同命相怜”的描写,让对方容易成为另一个镜像的自己,鸟的多行为的“动”,人的多心理的“动”。思想非一定崇高、悲壮、激情多少,不由自主、模棱两可的中和,更是生存、思想的一部分。同苏浅一样,颜梅玖这组诗也写到“死亡”,若说苏浅的不乏浪漫的诗意高蹈,颜梅玖则完成着现实的质感,“我像一个密封的文件袋,被彻底销毁”。我坚持对颜梅玖诗歌创作心理现实主义的总体判断,她的诗,更能还原于生活本象——满目、满心的人间烟火。
读李皓组诗《我的眼再次盈满泪水》,起伏的心绪会在《芒种日陪父母登泰山》《四月三日为战友聚会而作》《在一个雨天给战友温锅》等诗作里多待一会儿,眼前蓦然奔腾起一条性情的滔滔流水,对亲人的爱,对战友的爱,对朋友的爱,在多有细节点缀的叙述中,被呈现得淋漓尽致。“我弯一弯腰/他们的脚步就变得无比轻盈”——下意识的血缘性动作,顿时令泰山矮了许多。
“我穿走了故乡那一年的/所有绿色,把自己/当作某个神话中的人物”。军人成真的生命理想实现,记忆中多镶嵌了一颗珍贵的宝石。“泥土的腥味正好说明我们气味相投,该来的朋友决不食言”。信手拈来的朴素,胸襟敞亮得白酒一样透明。李皓的诗,有贯通性,有穿透力,洒脱、率性、明朗而恣意,机警而睿智,一鼓作气,一气呵成,确实有江河流水的豁达、畅快。即便在《野生杜鹃》《樱花一直在动》《青杏吟》《三岔河湿地》等以自然景象作为描述客体的诗作,也充满生命姿容的洞察和人性冷暖的观照,坦荡并绢细着。李皓诗的赤诚与理解、警醒与命名,在顺流而下的情思裹挟之下,经过心田,进而拓宽为更大的洪流,思想的声音泫然轰响。洞察力,布罗茨基说,只有写诗的那一刻有。
宁明借酒为诗,专一执着,值得举杯再饮——像品酒一样读他的诗。酒逢知己,酒酣耳热,酒入舌出,酒虎诗龙……不比他人,比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兰陵美酒郁金香”“莫使金樽空对月”……宁明组诗《今夜,与你把酒言欢》十首,突显酒在生命进程的“助燃”作用,或者说,杯中岁月的人生、人性百态,在宁明诗里有着个人化的发现与感知,许多智慧的言说更像是一行行细腻、温婉、柔软的劝酒词,不喝都不行,入心了,才入口。《一坛老酒》分明写人、写人的脾气秉性、写人与人之间的修为处世。《酒逢知己》更像是一把刀子,剥离人性外层的几种伪装,袒露出生命的“庐山真面目”。《酒是今夜的证人》敞开的境界何止是今夜,而是人的今生今世,酒能掩饰遮蔽,也能暴露戳穿,而人与世界即像这醉酒和醒酒一样,于明明灭灭的语境中前行。宁明的诗,从具体生活场景发端,运意识直觉之气,竖概括典型之象,兴简洁扼要之风,作哲学品相之浪,放灵魂多面之光,还生活本色之道……感觉、意念、细节、意象,与思想、智慧的交融,恰如水乳,最像是行色匆匆的生命一次次的裂帛、曝光。夸张想象的豪情不与李白比,可时代的灵魂的闪光点,并不比李白少。
默白组诗《镜子》入目,我的眼神重新亮过几次,其哲学意蕴的深刻程度,不断刷新我从他这一首诗到他另一首诗的阅读过程的感受。诗歌鉴赏,这一首到另外一首之间有距离,好诗便能填补这段空白。比如,我沉浸在《镜子》“他把碎片收拾起来/把自己的形象/交给了别人”的情境不能自拔时,便被《黑雪》“只是刚刚落下的白/把早已存在的黑暗/逼了出来”的透析给打断,以至于在这两首诗之间不仅没有空白,反倒被诗人的哲思填得满满,即将外溢。无须再对这两首诗过多阐释,意会比言传更为深邃广阔。比如《把道路留给阳光》:“其实,阳光留给时间的/并不分左右,但它有黑白/道路上,你是你一个人/你也是每一个人”。诗的思索空间巨大,在生命拥有孤独后的拒绝,在自然的状态下抛弃过多意义的束缚。诗人左右开弓,对现实人的某些境遇开始挣脱。比如《一种描述》:“几颗星星挂在远空/沉默地望着大地/好像心上有几个窟窿/说不清楚刺与光芒”。意象上故意混淆,是思想辐射和精神外延,给予人性更多可能。默白的诗有一种犀利,他常把生活中的人情、人性从中间切开,剖面断层,一半留给今天反思,一半留给明天回溯。
与培根、泰戈尔、纪伯伦的优美词句无关,与佩索阿的现代生命彻悟无关。大路朝天《截句三十六首》一反常态,辟出自己一方新天地。“截句”我理解为是诗歌生命呈现的心灵片段,“三十六首”有“三十六计”之嫌。所以,仅读诗题,第一反应即这组诗必须是精当的、智慧的、浓缩的、独到的,但同时又必须是集体的,个人化经验应该获得广大的读者群体的感知共鸣。第一首:“机场里是大片收割过的玉米地/我从围墙跳下来/脚陷进了松软的牛粪”。一失足成千古恨,人生途中稍不留意,即会从香甜走进腥臭。人的陋习、环境的不协调……短短三行,透露出生命的多向选择。第七首:“我看着夕阳煮沸了大海”。与夕阳无关,落日时分,风乍起,波浪翻滚。言在此意在彼。第十一首:“人人心中有杆秤/秤无语”。我也无语,沉默是金。第三十六首:“我躺在老家的院子里/闻着菜园子的味道/看见满天星斗/还有蚊子和老鼠悠然为伴”。土地、家园、血脉的力量,乡味在就有乡情在,哪怕暂时的偏远、落后。大路朝天提供了三十六幅人生疆场、三十六个精神流向方位,三十六种感情路线图……口语连连,思想脉脉,生命万象,仅在瞬间。“只要它在/就会有很多的生灵抬起头来”(第八首)。
季士君《路过梨花》可当作“素遇”读,如果有《路过桃花》“艳遇”存在。和婉、素朴、漫不经心的“零度写作”叙述,与素雅、洁白、沉着的梨花不期而遇,相见恨晚。梨花遇见知音,诗人遇见生命中的忠诚,不会缺少最初的热情和感动,尔后凝视、思考,一副唯物唯人表情,这是创作的最佳状态,“天人合一”在五峰村、马蹄印屯有上佳表现,“抒情的心灵与植物学家宁静而坚忍不拔的心灵相交替”(瓦莱里)的生动写照。诗人把梨花当人写,虽为走马观花,而“一见钟情”的情感蔓延过目难忘。
“梨花如往年一样/依然开得洁白而姣好/一点也不像被很多人路过的样子”(《路过梨花》)梨花被人路过,若人被梨花路过呢,逆向答案可能惊心动魄,诗人不动声色地掩饰着。“来看梨花的人/却很少能将一朵梨花/从绽放开到凋谢”。(《看梨花的人》)在人与梨花的对比中,人性得到释放,宽宥的同时,忏悔。“它们从它们的死亡中/活了过来/它们带着孤独”(《梨花的孤独》);“有些时候,美和孤独保持完整/完整得令人心碎”(《对一朵梨花的解构》)。与其说简介梨花身世,莫如在坦言人的遭遇。在生死面前,价值毁灭,人与梨花殊途同归,敬畏、怜悯之情面向梨花,油然而生。
自选:崭露生命的风华万种
《孙甲仁的诗》,“某年”在诗题里频繁出现,构成时间性之谜,却在空间感给予了现实的多向度比对,酒像自媒体一样宣泄着喜怒哀乐。酒为媒——孙甲仁的感性,让词语有了高度数的火焰,让生活的日常流水掀起了往事波浪,让人性的毛细血管于生命的皮肤纤毫毕现。这组十一首诗与酒有关,或直接写酒,十一顿“酒”的文化盛宴,酣畅淋漓,览古说今,以酒代诗,吟诗品酒,一副穿戴李白衣钵的豪爽侠义形象,物我一体,酒壮情怀。唯独《某年在山坡》这一首离开了酒。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诗人渐入佳境,写得情书一般缠绵。这是初恋时光,储藏于心,戒酒如你,此诗滴酒不沾,此情已成追忆。再气吞山河也有柔软、悱恻片刻,这才是生命的全部质量。因此诗人才有《无关酒色的酒色人生》的慨叹。与酒为伍,孙甲仁这组诗坦诚与浩荡所形成的气场,天高海阔,云蒸霞蔚,少了暗喻、引申,多了自身经历的精神检索、漫游。不知是酒在诗的怀抱,还是诗在酒的怀抱,诗人把酒、词语、意象、思想互相勾兑,演义数场情感风暴,成为生命一道道亮丽的情绪特写,令读者大开眼界,心潮激荡。米沃什说,“酒精的最大坏处是它能把我们都变成傻瓜。然而我们内心睁着一只清醒的眼睛”
……孙甲仁的诗,够清醒。
《东川的诗》拥有的悲剧意识和苦难情怀,成为诗意生存的生命坐标点。石头在广场死亡、复活的时间暗喻,正是精神从童年到成年的磨砺、娴熟履历;而风筝的意象,司空见惯地晕眩了人的目光乃至一生,尽管人手持刺刀、头像落日,生命怪圈仍周而复始。一棵草的心中可以长出信仰,一个金光闪闪的秋天同样可以长出漆黑、饥饿和“空空荡荡的灵魂”;人和历史的对话“像一场雾霾弥漫着大地”,而雾霭中的历史竟然如此清晰;浩瀚的星空不过是一些碎片在游荡、撞击,缝隙里的疼痛才是生命深处……东川的诗,善于从生活的物象发掘生命哲学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又恰恰推举了诗的境界升华。
《赵冬妮的诗》隶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诗歌部分,明显带有博尔赫斯的书斋化意蕴,但绝不钝化个人史的心灵化艺术过程。叙述偏重于修辞,意象偏重于多义,语调偏重于回旋,脉络偏重于清晰……赵冬妮善于把自我疼痛转化为一种理性和智慧,夜雨过后、疫情四月、孩提时代、语言盒子等,早已从个人情绪的漫漶提升到知性判断的经验轨道之上。这是一种努力克服主观色彩的冷凝叙述,轻描淡写,掩映的却是生命的冉冉生机。七戒《藏地诗篇》的干净旋律,入耳一遍就不会再度飘散。从“生活泥泞的最低处”,“模仿一朵悠闲的云”,“静止于画布的蓝”,“身世虽然混浊,我却无须澄清”。在地理高处回望,灵魂仿佛也升高了,诗人的生命对比恍如隔世。生活在别处诗歌才能在别处,“寻找河流的第三条岸”,正成为生命理想的通道。《仓央嘉措》,“或许我遇见了你/却认不出你”,或艺术或精神的顶礼膜拜,被诗人一笔拈来。
左岸《恋人形状的炊烟》组诗以精巧构思、独有体验的叙述,让生命细腻化程度惟妙惟肖。从语态、情思、心律的现场描摹,到意象、语句、节奏的把控,实现着小场景大世界、小口径大意义的书写境界,生命的温情涂满故乡、草原、芳邻、公园,警句格言似的“提神之语”此消彼长,渲染出心灵的概括性和丰富性。“令人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齿还有爱情”(《我读到玫瑰的热烈》);“土想埋你但从枪口吹来的风不让/留半张脸去骇一群草”(《石头》);“白色的炊烟升起,又高又长,像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是恋人形状的炊烟”。生活才是生命风情的发祥地。直觉感受,左岸的撒手锏。
白一丁组诗《空洞的冬天》洋溢出来的“轻”,并非是生活的“无意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者仿佛在聆听昆德拉弹奏的钢琴曲,清亮、高亢、悦耳,声声直抵心扉,“我们活着比一阵风还轻”。但是尊严在、精神在、血肉在,所以才有“静物不静”、内心涌现的惊涛骇浪。诗人呈现严寒季节的“冻人”景色,其哲学指向还是祈盼、呼唤春天般的绿色,“用心养好善良”,不过来之不易,需要突出重围,这严冬密密匝匝的“轻”。蓝冰《玫瑰庄园的落日》是三场关于落日、画幅、行云的生命言说,思辨性的铺排缜密而富有张力,在否定与肯定的句式中拉开了思想大幕,为自己的内心影像定格。广恒的组诗《游历》语句简短、韵致舒缓、格调清新、意象多元,通过名人故园的水色或旅游胜地的人流,让读者领略了文化积淀的要略和生命情怀的悲壮。历史与现实接壤,山水同步共思绪,触景生情,哲思连绵,个人体悟的景观在读者面前又开拓了新的景观。段文武组诗《每一位母亲的喊声都是一顿好饭》,终于在城市的屋檐下,看见诗里的乡土房舍冒出了生命炊烟,朴素而急切的声音,遥远而亲近的声音,把儿时母亲的温暖拉扯得悠长而浑厚。诗人的捕捉,恰恰是握紧了成人世界生命回忆里的一个最为细节的感动。除却《眼睛使用说明书》,其他四首都与童年、与故乡有关,童年和故乡的诗歌表达,永远能奉献出难以枯竭的生命力。
生活包罗万象,而诗歌中生命姿态的呈现就是要从这万象丛中择取,挑选与心灵能撞出火花的事物,在语言、意象、思想的机制下放射更多更强的光芒,进而形成一个壮观的精神谱系,重新感染我们的生活。在诗人笔下,动的可以写成静的,静的可以写成动的;动的可以写成更动的,静的可以写成更静的,甚至你可以把白写成黑,把黑写成白,只要符合心灵真实,只要向善、向美、向新的旋律不变。无论是批评还是揭示,都是为了社会进步、时代进步、人性进步。光芒万丈,如果诗歌的物理性难以显示,那一定是诗歌精神现象学的理想境地,世界毕竟需要发光的词语,需要发光的人。
方阵:集聚日常的情感火焰
大连点点组诗《那么好的我们》,看似为刹那间情绪涌动、灵感脉动,其实还是思想于日常生活燃烧的火焰。虽然微小,依然普照人性的灰暗地带。幸福原来可以这么容易,感动原来可以这么方便,情感的模棱、游离、玲珑,原来也可以这样姣好。“诗人只能用微弱的人眼和更加微弱的人类意志代替形而上学的神圣意志和智识的神圣言语,人类必须无比集中注意力才能把光的‘最吵闹的/不可见’以及‘水气渐强的不可闻’——鸟群沉默的集结——翻译成内在动能的感官反应。”(文德勒《打破风格》)全天候感知的大视野与点点无缘,她“小孔成像”,凭感觉翻译生活所遇,把大的翻译成小的,把界定的翻译成模糊的,把司空见惯的翻译成一人独到的……就像雕刻,愈细小愈花费眼神、心力,于微弱处不微弱。如此“翻译”,全凭内在动能的感官反应,需要悟性的高度配合,需要精神的全部集中。《真美》《小阳秋》《多么好的陀螺》《窗台上的妈妈》“翻译”出的高妙、深邃、晦涩的人生哲学和命运钦定,太自己了。它们“微弱”,是“微弱的人眼”和“微弱的人类意志”,却能拥有广泛的共鸣者。
感怀是心游万仞的敞开,是摆脱或者反抗生命过程忧虑所进行的警醒。白瀚水《黄鹤楼,或春日感怀》便成为两首“有意味的形式”,于生活的散沙里提取情感黄金,词语负重,掷地有声,存心生辉,散发出强烈的生命气息。十鼓的《向光明奔跑》通过“荒芜”“雷达之伞”“雪消失在烟囱口”“黎明前的仙人掌”四个窗口,把生与死、思念与孤独的情绪,展示得浓重剧烈,其对意象的另面开掘,使生活的常态拥有了灵魂景深。情感夸张,是辅佐内心经历的生命修辞。何不干的《还乡辞》是一曲款款深情的祭奠谣曲,以往的悲痛已经转化为纪念和眷恋的目光和脚步。春天里还乡,就是为了生长,让这份想念的心情也生长。诗人的缅怀一咏三叹,缠绵缱绻,虽为自语,读之回肠荡气。《包晗的诗》呈寓言性,平实中的朴素所包含的身边真理,自然妥帖,使得生活的画面充满了诗情、哲理。“坑坑洼洼的水,耐心地/守着坑坑洼洼/像前世守着今生/像哭守着笑”。
鹰之的《冬眠的祝福》组诗是冷面下的温暖,是苦口良药、逆耳忠言的诗歌版。“冬眠的祝福”的悲剧性语境充满悲愤和果决,也充满惊恐和颤栗,人性的渺小与巨大、贪婪与不耻在诗人的列举和诘问中,吞噬着词语所焕发出来的光和热。鹰之的诗在探索路上独树一帜,抒情多以论说、辨析统辖,一泻千里,不吐不快,常有惊人之语出现,像济慈所说“诗应以精妙得过分令人惊讶”,“而这精妙得过分一种形式就是长行”(文德勒),“连续的过分可治愈忧伤”(史蒂文斯)。《冬日的祝福》延续鹰之以往诗歌的主要形式路径,融会病毒给予人类社会戕害的现实、历史考量,情感又一次站上正义、道德的制高点。辰雷、清晖、常华、袖儿、黑眼睛的诗都和记忆有关。黑眼睛的小镇记忆,温暖、静谧的阳光流水,洗涤或净化我们的生活现在;袖儿的秋草记忆,生命中的混合味道,爱永远在上风位置;常华的玄奘之路记忆,大师的文化心脉,仍然在与今天对话;清晖的北大荒记忆,冰河托举的春天里,父辈、儿时的身影犹在;辰雷雪的记忆,北方的童年故事,清晰的还是春天。“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昆德拉)。记忆焕发诗歌创作无限可能性的作品难以胜数,有价值的留下,无价值的随风而去。诚然,这种精神上艺术上的定位,考验着诗人们的主观提取与创造。
既然是大连诗人的作品,就不能不写到海。王雁写《在小水口》,夜林写《骨灰里也有阳光》,矫新春写《盐场》,马强写《过长山大桥》,徐文晶写《走在长山大桥》……无论是海作为背景作为现场,还是作为心绪作为语句,海,永远都是诗人博大的生命意象。王雁从波平浪静读出了境界读出了向往读出了人;夜林从虾读出了海米读出了骨灰读出了人;矫新春从盐场读出了自由深沉读出了清白公正读出了人;马强从长山大桥读出了汗水泪水读出了胆气坚忍读出了人;徐文晶从长山大桥读出了乡音渔歌读出了朝花夜色读出了人……李朝宏的《水》也是“海”,不知它能否接受诗人的直接赞美。禾吟汐的《会跳舞的绿》《屋漏痕》是内心场景,对诗人来说,情愫或思想总能在客观外界找到对应物,或者客观物质总会有主观情思来衔接对应,不管它们谁先找到谁,不夹生不发烧,都是生命的自然火焰。青儿格格《那些与雪有关的日子》轻盈、娴静、玲珑,由雪念及心情,如菊花茶般清香袅袅飘浮,沁入心脾。虽波澜不惊,也如湖心有鸟掠过,低语一池碧水。王同富所表达的孤独感被一只流浪猫、我和我的影子、那棵白杨等意象占据得满满,欲罢不能。现代人物质生活的优越,替代不了精神生活的空虚无聊,或者还有某种焦灼忧虑。诗,能排遣出一部分。
视野:敞开心灵的无限怀抱
米沃什说:“如果诗有性别,那一定是女性。缪斯不就是女性吗?诗敞开胸怀,等待着人、灵魂或恶魔。”大师米沃什只是选择了一个比喻,言说敞开胸怀的意义。胸怀,当然需要视野。
叶蔚然的《壬生义士传》《南关岭镇》《道路》《那年玫瑰特别好看》,以外埠、故乡、个体、历史四个维度来描绘爱情、青春、疾病、生死的内心蓝图,现代性的释放让悲剧的色调忽现壮美、从容、达观、怜悯,英雄的江山美人同在视野之内。曾晖的《春染辽南》组诗从辽南望见了人世间的生死、生长之痛和乡情无阻故土难离的游子之心。物质可以不归我有,但精神的富有必须具备,《春染辽南》的逆向表达,小山坡通向了大世界。“雨水/带迷路的人/回家”,正是《雨水》的思想、情感之手,把“返乡的人、祭祖的人、放羊的人”统统领回了家门。《王培新的诗》是丝绸之路心象,现实的孤独掩映在历史的孤独里,在诗人的词语温度里,山河或远或近,都是情人。怀抱琵琶的女子睡着了,《丝路》想让她复活为“唱着民谣的女子”,续接一方水土的人情。现实孤独历史孤独都是文化的孤独,诗人截取时光之水,汇聚了一条波光艳艳的追索之河。《琴予的诗》是内心向生活敞开接纳生命之光的一次料理,呈现出女性固有的细腻、灵动,或者还有执拗。对青春岁月、爱情现实的叹惋和品味,容易成为视野里往复出现的大海,要么风平浪静,要么波涛汹涌。时间对生命的扼杀总会留下尸体的碎片,琴予捕捉到了,把它们置放在《冬天的海,有着更深刻的主题》《大海如此辽阔》中,大海虽然浩远博大深邃,并不会埋没多重内涵的取向。
《姜春浩的诗》三首,《一棵树》将心比心,以树待己,将树喻世。所谓久远漫长,不过是皱纹、愤懑的疤痕更深,人生在世,幸福和痛苦不会等同。《杯子》的破碎,诗人从碎片里镜像人生,不乏有残酷或凄惨味道。《那么高》是一种心情或欲望的对比,时代不同、条件不同,幸福指数大不相同,人性的贪婪往往与时间成正比。姜春浩的诗,善于顿悟,由于前方叙述过渡得体,顿悟的主题时刻往往水到渠成。李佳忆的感性是由理性唤起或者唤醒的,这时候她才会与周边的事物发生关联,梳理一番,并用挑剔的眼光选择意象。《李佳忆的诗》即是诗人以知性的视觉展开的关于疫情、关于时间、关于灾难的三个心灵现场。祈祷祝福、童年岁月、生命澄明的精神火炬,竟然像碑文一样,镌刻在广袤的山川大地。张丛波的《清明》是一组悼亡曲,漫长、悲哀、刻骨、铭心,对生的希望与眷恋、对死的恐惧与淡定、生者对死者的祭祀想念,交响曲般地在清明时节的山路、田地、土坎、坡岗回荡,生命的承接不会断续。《香麦儿的诗》是内心生态的节气之歌,如同天气冷暖需要身着不同衣装,情思在跟着节气变。《一湄的诗》由身体之痛带来精神之痛,或者还留有一处疤痕成为记忆。《姚德权的诗》是历史文化于诗人灵魂的真诚投影,不论仓央嘉措,还是李煜、丝绸古道,都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一脉相连。
《觅青的诗》于生活常态酝酿智识,勾勒几幅生命模样;《冯岩的诗》在行走的遇见中,抖落坚定、隐忍、乡恋的珍珠;《潇潇暮雨的诗》从故乡的高天厚土里,掬出含辛茹苦的稻谷和命运;《阿伯的诗》独自感受,从亲情邻里的劳作、棋局里收获俯身耕耘和良善;《宗晶的诗》从琐碎的日常,解析出一片光芒和几脉清流;《元祯的诗》婉转,让生命现象的存在多出了几个回合;《齐凤艳的诗》温情,景物的飞翔肯定带有灵魂的感动;小兰的《和春天并肩》就是想和春天一样拥有富庶,万物复苏,精神不能贫瘠;《吴刚的诗》把小院的花朵扶上心灵的枝头,长出一副副亲亲的女儿样儿;杜玮的《雪》,既是自然界雪的四种存在过程的形态,又是社会学人的四种生命境地的曲线;《子线的诗》是春天里的电影画外音,一段是冰层上的誓言,一段是犁铧破土的童音……
诗人们的作品,可以说是“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至少部分地与他人失去沟通性的平面上”,“一个人写作时,他不试图向自己解释他那些用词的涵义”(博纳富瓦)。视野的独立性和创造性,包含此说。
星海:涌向明天的光辉璀璨
任惠敏、臧思佳、杨梅、董桂萍、海霞、姜凤清、郭玉铸、邵勋功……光读大连诗坛这些有光泽有温度的名字,就晓得是仰望星海所得。任惠敏的《天地不散,母女不散》深情缓流,质朴入骨,对母亲思恋、怀念的诉说,充溢得诗中意象澄澈透明,托举出血浓于水的灵魂日出。臧思佳的《吉隆藏布倒流进一根青稞芒里》仿佛听见了词语洗涤灵魂的声音。诗歌是声音的现实,自我世界的哭声、风在高原的修行之声、水葬喇嘛经文的吟诵之声,都与生命的现在进行时声声相关,灵魂在臧思佳诗里的不安宁取得了安宁。杨梅的《大海的深处》容纳的还是内心的深处。内心深处的几朵浪花,映射出生活的兴致和情趣。《董桂萍的诗》凛冽而痴情,孤独心境长出的树、开出的花分外持重、烈艳,故园止步,思念如潮,亲人的音容笑貌就是那绿树的叶鲜花的蕊。《海霞的诗》是主观的山女性的山,山在人的比拟中不是山,是人;人在山的怀抱里不如山,还是人。《姜凤清的诗》,把生命应有的本色质地、时代情怀植入现实生活的原生态势,自然与人的成长同步。
《赵强的诗》比喻温馨,还有凄凉;《刘淑荣的诗》色彩饱和,不乏爱意;《阿琴的诗》恬静,也拥有炽热;《沈明灯的诗》口舌犀利,灵魂显影;《群岛的诗》路面有致,行走着天性、茫然。《王国军的诗》设计构想,是自由、率性;《泰莱的诗》是生命危情时刻两段感受的自然流露;苏瑾《我的诗里长出童年》的几个“恶作剧”恐怕要在自己的内心舞台上不断上演;《芦枚的诗》的景致,是心中油然升起的祈盼和相思;《紫一的诗》手随心动,是对城镇精神生活的符号性素描;《冷松的诗》贴近又超远,总会让内心出现在词语中心;《张艳华的诗》里的春天,苏醒、匍匐、游走各有秘密;任永胜的《等,慢时光》的确是爱在等待,慢慢熬成一曲音乐的心事;《吉雅的诗》从窗口眺望世界、时光,精神大脑洞开;《常新的诗》叶片承受着城市之痛,发出古典的光芒。
《王金杰的诗》言辞火热而冷静,现实的“火焰山”并未吞噬“史记”的绝唱;《相茵的诗》景因情异,自然的绿与憔悴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平原的诗》醒悟之后是疼痛,原来父辈肩上的胆子那么重;《孙渝莲的诗》带有洁癖性的精神比拟,塑造出一个共性空间;《马龙田的诗》深挚,父亲耕耘土地的身影活泛在春天的山岗;《张明春的诗》响亮,哨音仍然是杜绝死亡的希望;《周兰的诗》暖色抒情,日月星辰母亲一样的亲人;《千稻城的诗》从书页中感知历史,疗治自身痛感;《王柱森的诗》“鱼骨庙”的倒塌,是“航海日记”最为颤栗的一篇;李硕的《春眠》,梦境里住满清欢花香。郭玉铸的散文诗《荒芒八章》是身体与灵魂共同演奏的交响乐章。月光、太阳、命运、大海、鸟群、夜雨、黄河、青春,形象的、抽象的一起涌来,被诗人用激情点化成精神洪流,荡涤人性区域里的狭隘、封闭和陈旧。邵勋功的《滥觞与洞噬的诗意互换》,则把评论文字写成了诗章。
限于篇幅,不便一一细说,包括对“抗疫”“古韵”“观点”等栏目的舍略。一篇阅读《辽宁诗界》“大连诗歌专号”的流水式笔记,文字跟随目录名字走,连小标题都是栏目的声音。一次散漫的“路过”,蜻蜓点水,班门弄斧。诗与评,我以为或是一份自尊心到另一份自尊心之间的距离。斯泰伦曾有过对评论者“消极的指指点点,总让作家有一种屈辱感”的批评,但愿我的即兴点评不能给诗人们带来屈辱。我们倍加珍惜的,是大连诗歌的现有品质和今后更为璀璨的生命愿景,巩固、发展、壮大,以不辜负大连星海的美誉。这次《辽宁诗界》的“大连诗歌专号”,说检阅、献礼是公共话语,真正重要的是每一个自己的生命亮相。个体存在,才有集体存在;个体风采,富饶着集体光荣。
“作品的重要性并不能以它的灵感来源的重要性来衡量”,“诗人并不一定要有那么丰富的经历”。米沃什的观点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对诗人肯定会有启发,别太固守和相信以往的生活,以往的生活会积淀为记忆的智库,有用的时候灵感能请出来。要敢于、善于跳出固态生命的有限圈子,信任直觉、信任暗示、信任想象、信任思想的动态生命,信任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艺术本能。读书、思考、写作,也是内心生活,内心生活焕发的诗歌能量,枯竭的可能性小。
诗歌为语言的炼金术分行,诗人是高度自觉雕塑语言的艺术家。优秀的诗篇一经问世,就像雕塑艺术一样矗立在人类精神的高地,任凭时间空间检验。构思与谋篇,磨砺与打造,都会成为后来者的鉴赏存在。大连诗人的优秀作品,不仅是大连地区的艺术雕塑,也是走遍全国、流向世界的文化名片。一座心灵之城,文学永恒,诗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