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时代
2020-10-27徐则臣
徐则臣
前段时间看了一个农具的展览。城里的孩子可能都没有见过,农村的孩子大部分可能也没见过。这些农具每一样我都熟悉,小时候全用过。由此我想到乡村生活对我写作的影响。
小时候放过几年牛,有个经历很多年都忘不了。那时候我们刚买一头小牛犊,正吃奶时从母牛身边带走的。我去放牛,有天下午它吃饱了,我牵着它回家。正走着它突然开始狂奔,缰绳一下子从我手上脱开。我跟着一路狂追。小牛跑了两里后停下来,在一头母牛身边打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牛能够通过闻味识母,但它闻错了,跑到跟前它才发现那母牛不是它妈妈。我们家的小牛犊无比难过,绕着圈哀鸣,像小孩哭,两眼泪汪汪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动物的眼泪,饱满到临界状态的眼泪把眼睛放得更大了,悲伤也被放大。我当时真被震撼到了。很多读者都说,在我的作品里面极少看到残害动物的情节。的确很少,我轻易不会去写。在我看来,动物的生命和人一样,也有它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经常想起我家的那头小牛犊。它对我影响很大,是我对待生命的启蒙者之一,也是我写作上的老师之一。往大里说,那也是一个时代的馈赠。我碰巧生活在那样一个需要亲自饲养一头牛的时代。我获得了一个长久面对一个生命的机会,这个独特的经验,对我今天的写作依然有很大的影响。
作家的写作需要依靠经验,但经验是有限的,你只逮着一口井汲水,总有一天井会干枯。好的作家必须在吃一口井的同时去打另外一口井,以保证创作的可持续发展。我们熟悉的一些外国作家,比如门罗,比如萨拉马戈,80多岁创作力依然旺盛,而且作品质量依旧能居高不下。我们很多作家,这个年龄可能连回忆录都写不动了。如何获得这种可持续发展的能力?我想,源于作家头脑里的“新”,对时代、对世界不断有新的体认、新的疑难、新的探究和新的解答。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一位老作家给我一篇“80后”作家的作品,写得真不错,技巧、语言、结构等各方面都好,但如果遮住作者名字,我会以为是“50后”作家写的。我从他的作品里面看不到一个“80后”对时代可能有的真实、及物的感受和判断。他用“50后”的目光看待世界,用“50后”方式进入文学。我要知道“50后”如何看待和表现世界,看他们的作品就行了,而你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你能提供只有你才能提供的独特眼光。你是你,你不是别人。所以,别用假嗓子说话,要发出你真的声音。
都说作家是讲故事的人。没错,每个作家都在讲故事,需要有技巧,会讲故事,但把注意力仅仅放在讲故事上是不行的。小说往往是在故事停止之后才真正开始,那一段神奇的化学反应,那一段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需要我们下大力气去尝试和经营。一个作家写到最后靠的肯定不仅是讲故事的能力,所谓可持续的创作是在与时俱进的激发下,发现新问题,寻找新的表达方法。文学是独特的面对世界的方式,经过岁月大浪淘沙留下来的经典作品,其价值正在于能让人从中不断地汲取营养,丰富情感,启迪思想。于作家而言,在讲故事之外,还要找到自己的精准定位,这个定位取决于你对时代、对文学表达的清醒认知上。这个定位,最终也决定了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的高度和空间。
这三四十年来,时代发展的速度和世界变化之大,可能超过了过去的几百年、几千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科学技术的影响已深入到我们生活的神经末梢。因为一个全球化的网络时代,每个人跟世界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密,这个时代和世界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作家不该闭目塞听,要积极有效地去深入地感知和表达。与一个时代相匹配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能够用这个时代核心的语言,表达出核心的情绪、核心的疑难。
作品和现实之间血肉相连,作家要有能力站在一个高处去看待时代,看清我们身处的生活。作家还需要对小说这门艺术、对我们所从事的这门艺术本身的规律深入认识。我给一些写作大赛做过评委,很多年轻人问怎么样才能写出好东西,我想这几条也许是必要的: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能写的,写自己能写好的。除此之外,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还要再加一条:写自己应该写的。这涉及一个作家对文学所要承担的艺术责任。不是谁要求你去做,是艺术本身需要你做。正因为有无数的作家自觉地承担这个艺术的使命,几千年来,文学才会如此时代更迭,文学的边界才会不斷被拓展、被光大。新的时代,文学必然也面临新的挑战。于作家而言,要做的就是从脚下的土地出发,不断丰富文学对生活和时代的表达,以期文学在今天得到更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