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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密克诗选

2020-10-27董继平

野草 2020年5期

董继平

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1938-),美国诗人,生于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1954年随家移居美国芝加哥,后在纽约大学学习,60年代末以来出版了诗集《草说什么》《一块石头在我们中间的某处做笔记》《给沉默揭幕》《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古典舞厅舞曲》《给乌托邦和近处的天气预报》《不尽的布鲁斯》《失眠旅馆》《地狱中的婚礼》《溜黑猫》《抽杆游戏》《凌晨3点的嗓音》《我无声的环境》《那小小的东西》《伪装大师》等多卷;另外翻译南斯拉夫、法国、俄国诗人的作品;与诗人马克·斯特兰德合编过《另一个理想国:17位欧洲及南美作家》。他先后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惠特曼诗歌奖、斯蒂文斯奖,并担任过美国第十五任桂冠诗人。

西密克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美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通过万物有灵论来观察现实,以加大其诗作的超现实效果,结合了神秘性和日常性,这使他的诗常常从客观到主观,又从主观返回到客观世界,接近诗歌的本原。其诗歌语言朴素,语势平稳、从容,以缓慢的音调透露出深藏在平静的表面下可感知的而又闪忽不定的意义。因为这样的深度,有不少评论家把他的诗作认为是“深度意象诗”中较为成功的典范。

我是查尔斯

戴着手铐摇晃

在一座无形的绞刑架上,

吊在某种难以言说的

小小的东西上

昼与夜轮流

进一步削减。

我的脑海是一座

面向星光的鬼屋。

我的后背犹如高架火车

上面写满了涂鸦。

雪花蜂拥而来

围绕着我的光头——

窒息于那些对我的

最后一刻的扭曲的嘲笑——

用我那已经被咬过

已经在流血的舌头

在我的胸膛上写下什么。

水沟中的沉思

关于美丽的事物。

倏忽即逝的事物。

就像夏夜的气味

在沉寂而空无一人的克里斯托弗

和布里克尔街角

我伫立着倚靠在

一个我多年以前

就投过一封情书

却再无回音的

邮筒上面。

那时一只黑猫走近我,

抬起一只爪子

仿佛要召唤我去注意

那些操纵我们生活的

狡猾的线。

拖船

带着夏夜进来

仿佛那是平静的紫色大海上

一艘满载煤的驳船。

沿着岩石嶙峋的海岸

一排排望夫台

已然发白,空无一人。

捕鲸船船长的

饱受痛苦的妻子们

被埋葬在那些点缀

转暗的山冈上的家族墓园。

落日瞪着充血的眼睛

密切地监视它们。

房子

我的房子渐渐缩小

它正准备旅行

它露出钢毛

还有农靴。

我已经听见一只麻袋被拖往河边的声音,

我已经看见一条细得几近无形的面粉痕迹。

奇怪,

那肯定是那些

被碾磨成粉末的

无瑕之床呈现的洁白,

那肯定来自

厨房的餐桌

为了种植它的刀子

而在泥土中挖洞。

没有答案……一艘沉没的大帆船船头。

在它的水手心中,这幢老房子对着风而干杯。

可然后,一些人到来说:

到屠宰它的时候了。

冬天正在来临。

它的肉需要在烟里熏干。

事物需要我

那缺乏爱的椅子、卧室拖鞋、煎锅的城市

我正掠过公路上的每辆车

匆匆赶回到你的身边,

沿着黑暗而空寂的街道

开着明亮的车前灯而搜寻你。

哦,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人,等不及

明天早晨前往海滨的人,

你们正在遗弃的祖辈的黑白照片

怎样了?

镜子、盆栽植物和衣架怎样了?

死寂的闹钟,空鸟笼,我从未弹过的钢琴,

今夜我要做你们的侍者

准备好了等你们点餐,

你们将是我晚餐上的贵宾,

各自都有一个要讲述的故事。

轰炸之后

一座大城市化为废墟

而你闭着眼

在吊床上翻身

让阅读的报纸

从手里落到地上,

下午的微风

对那张纸饶有兴趣

来回扫着它越过草坪

滚向附近的树林,

这样,一旦夜幕降临

猫头鹰就能研究那些头条新闻

时不时还会发出尖叫

使得耗子们在床上颤栗。

躯体

这最后的大陆

依然有待被发现。

我的手在做梦,在建造

它的船。它把一袋骨头

当成船员,把一个盛满血的

啤酒瓶当成食物。

它熟悉吹向北方的气息。

每一夜,它都会随着

西方吹来的气息而驶向东方。

你的躯体睡眠时散发的芳香

就是在大海上目击到的陆栖鸟。

我的提示在最高的桅杆上。

凌晨四点,它恳求

在世界的边缘

点亮一盏风灯。

天空漫步

朋友们,很多悲伤等着我们。

从这一天起

我们将像在两幢摩天大楼之间

绷紧一根钢丝的人

测试我们的运气,

那个人迈步踏上钢丝

还拿着一把撑开的伞

当他走到中途

风可能攫走那把伞,

然后还开心地玩弄着伞

让它从墙壁和窗户上弹回来,

我们很可能忘记那个人——

他,在那上面挥舞手臂

就像号啕尖叫的稻草人。

在我们的这座监狱中

狱吏如此谨慎

始终没人看见他

来回巡视,

熄灯的时候

一个人需要勇敢的心

在自己的

牢房墙壁上轻叩,

希望被偶然听到,

如果不是在天堂的天使当中,

那么就是在该死的地狱之中。

给我右手指头的动物寓言

1

拇指,松动的马齿。

对于母鸡的公鸡。

魔鬼的头角。我出生时

他们附在我身上的

肥胖的虫子。

压制它需要四根指头,

将它弯曲成两半,直到骨头

开始啜泣。

割下它。它能照料

自己。在泥土中扎根

要不然就去捕狼。

2

第二根手指指明道路。

真正的道路。小径穿越大地,

月亮和一些星星。

看吧,它指得更远。

它指向自己。

3

中间一根手指背痛。

僵直,仍不习惯这种生活;

一个出生时的老人。这涉及

它一度得而复失的东西,

它在我的手里寻找的东西,

一只狗用利齿

寻找

跳蚤的方式。

4

第四根手指是神秘的东西。

有时,当我的手

搁放在桌上

它就自动跃起

仿佛有人在呼唤它的名字。

这根手指跟随每根骨头

我对它忧虑。

5

有什么在第五根手指里面躁动

有什么在永远临近

诞生。虚弱而柔顺,

它的触感温和。

它的重量如泪珠。

它把尘埃从眼里取出。

我们的游戏室

我们在行凶的

谋杀者的阴影中玩游戲,

用泥巴捏出士兵,

当我们玩够了

就踩在它们上面。

走在街上的少女

拿来面包让我们果腹。

夜里,当我们蜷缩在门口

一只跛脚的老狗

就让我们取暖。

我的朋友,我的玩伴,

在我们听见枪声

并迅速缩下脑袋之后

我们从来没有看见死者,

只看见鸟儿飞散。

绿色灯罩

所有书里的所有书页

都是空白。

这是天大的秘密。

对此,读者相互之间

并没说什么。

在我的街区

每幢房子都是图书馆。

有一盏盏灯。

到深夜

严肃的女人们

强制实行彻底的沉默。

我不停地阅读,读得太多

读得眼睛酸痛。

那是一本天文学书,

或许是关于监狱建筑的书。

对面,

那个自由思想家在飞快地

做笔记。

出口处,

我的父亲正在登记

借走一本与《日课经》①

大小相同的小册子。

我知道我比他年老得多。

我的头发花白,

大衣破旧,

在我翻开

下一页之前

都要舔湿我的食指。

——————

①罗马天主教会中神职人员使用的祷告用书或祈祷书。

词典

也许其中的某处有一个词

来描绘这个早晨的世界,

这个词乐于以晨曦的方式

把黑暗逐出

商店橱窗和门道。

而另一个词,则以晨曦的方式

逗留在一副金丝眼镜上面——

昨夜有人将它掉在了人行道上

他责备自己或突然放声歌唱

盲目地摇摇晃晃离开。

查尔斯·西密克

查尔斯·西密克是一个句子。

一个有头有尾的句子。

他是简单句还是复合句?

这取决于天气,

这取决于天上的星星。

这个句子的主语是什么?

主语就是你们所爱的查尔斯·西密克。

这个句子中有多少个动词?

吃饭、睡觉和性交就是其中的几个动词。

这个句子的宾语是什么?

小朋友们,宾语嘛,

还没看见呢。

谁在写这个难看的句子?

一个敲诈者,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和一个求职者。

他们要用句号还是问号来结束呢?

他们要用惊叹号和墨水点来结束。

关系

夜里,街对面

排着黑暗的窗口

一个孩子在一个窗口中哭泣。

你也习惯了那种哭泣,

让它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你满怀相同的忧虑

凭借着台灯的光线

翻开的这本天文学书籍,

也像你映在墙上的鸟一般的影子。

此刻,就在与它所有空寂的空间

同时发生的

这种不断扩展的无垠的底部,

一个无眠的目击者

怀着希望聆听一个孩子

在夜里哭泣,

那哭泣将会继续响一阵。

航海家

我召唤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在狼的时辰,

他从阴暗中走出来

外表有点像我的父亲。

在这场特殊的航程上

他一无所获。

我给予他的海洋无边无际。

而船——不过是打开的衣箱。

他彻底迷失了——

我忘了给他提供星辰。

他坐在黑暗中,手提一只瓶子

唱起童年的歌。

那支歌里,白昼正在破晓。

一个赤脚的女孩

跨过湿淋淋的草丛

捡拾一枝薄荷。

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只有疾风尖啸着掠过

仿佛它刚刚才想起

它要去哪里,它去过哪里。

亨利·卢梭①的床

我把我的床带到了森林中。

当满月露出头来,

我就想,多么安静啊。

白色的牡鹿轻轻地啃着我的枕头,

夜鸟在毛茸茸的

巨猿手里歌唱。

那不是极乐鸟。

那是拿着曼陀铃②的吉普赛人。

我不得不带着我的床裸奔,

敲打监狱大门,

请求他们把我投入最黑暗的监室。

他们答应了,老鼠和一切……

刽子手可爱的女儿

踮着脚尖来访。

她带来悲伤的面包,世上最悲伤的面包。

她的美让我睁不开眼。

把那张床从那辆失眠的

自行车上搬下来,功劳可不小。

我像虫子越过布鲁克林大桥③,

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哲学家的厨房。

天气寒冷,洁白得就像极地,

雪花不停地飘落到空锅里。

我可能使用一群狗

來拖拉我的床。一队梦游者……

下一处,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夜场电影院,

我把床安置在银幕下面,

那埃及风格的巨大剧场空空荡荡,

听得见吹拂在星星之间的风声。

画面上,一个戴面纱的孤独女人

把一块手巾抓到自己的胸膛上。

我叫喊:你就是那吉普赛人吗?

如果是的话,你的曼陀铃又在哪里?

她回答:不,我是刽子手可爱的女儿。

我正在前往加拉帕戈斯④的路上。

我需要玳瑁眼镜来寻找

我那沉睡在黑林中的爱人。

——————

①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1844-1910),又被称为“原始主义”画家,对20世纪超现实主义等文艺流派产生过巨大影响。

②起源于意大利的弹拨乐器。

③在美国纽约市。

④即厄瓜多尔的科隆群岛,在靠近南美洲大陆的太平洋上,盛产可以制作眼镜框的玳瑁。

门下塞进来的便条

我看见一个被傍晚的阳光

刺瞎的高高的窗户。

我看见一条毛巾

布满黑暗的指纹

挂在厨房里。

我看见一棵老苹果树,

肩上搭着风的围巾

朝着荒凉的山冈

孤独而缓慢地渐进。

我看见一张凌乱的床

感觉到床单的寒冷。

我看见一只浸泡在

降临的夜色的柏油中的苍蝇

看着我,因为它无法摆脱出来。

我看见那些远远地

来自紫色远方的石头

蜷缩着挤在前门四周。

杂货店

未知的人物或人物们

经营着一家店铺

在夜里

和星期日全天开门

他们出售的一半商品

会杀死你

而另一半

却会让你回去重购

他们过于抠门而不开灯

因此难以辨清他们拿到

柜台上的究竟是什么

你付钱买的又是什么

在早来的冬日黄昏

感觉不到在颤抖的黄铜天平

呈现出一派精准

一派庄重的仪式

一个秤盘上面

装着他们的内脏

另一个秤盘则装着你的内脏——

而你的要重一些。

代词

很多人说

“它”

其他很多人没有

进一步

鉴别它就回答“它”

某只动物或某件东西

它们想得非常周到

我清楚

这个世界充满了那么多

陌生事物,把我们团团围住

在图书馆

给奥克塔维奥

有一本书叫做

《天使词典》。

我知道,五十年来都没人

把它翻开,因为我一翻开

那封面就吱嘎作响,书页

就粉碎。在书里,我发现

天使们一度丰富得

如同苍蝇种类。

他们密密麻麻

挤满了黄昏的天空。

你不得不挥舞双臂

去挡开他们。

现在,太阳穿过

高大的窗户照射进来。

图書馆是静地。

天使和众神都蜷缩在

未曾翻开的黑暗之书里。

那个巨大的秘密就在

琼斯小姐每天都要一遍遍

巡视路过的某个书架上面。

她很高挑,因此她倾斜着

脑袋,仿佛在倾听什么。

那些书在低语。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她却听得很真切。

屠杀无辜者

晚唐诗人无计可施

只能写下这样的句子:

“西山日没东山昏,

旋风吹马马踏云。”①

我也无法自救。如今当我

随着天空的沉寂,伸开四肢

躺在草丛上,即使看见一只乌鸦

在我上面盘旋,我也感到欢乐。

唯有风在我身边来回翻动书页

搜寻某种东西

给那只血腥的乌鸦阅读的时候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

①见李贺《神弦曲》。

读史

给汉斯·马格努斯

有时,在这里,

在图书馆里读书,

我瞥见那些

几百年前就被

判处死刑的人

及其刽子手。

我以法官宣判的方式

看见我面前的

每一张苍白的脸,

还因为想到自己

尚未出生而惊奇。

我闭着眼就能听见

傍晚的鸟。

它们即将安静下来,

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夜

将始于

它那充盈的悲伤里。

清晨的天空多么辽阔、黑暗

又难以看透,

在一个我缺席的世界里

那些被引向死亡的人的天空,

我依然可以观察

某个人瘫软低垂的后背,

某个人被捆着双手

从我这里走开,

他渐渐灰白的头颅还留在肩上。

某个人

在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中

以某种方式了解我,

并把我视为上帝,

视为魔鬼。

拖车场

刘易斯和克拉克①,

你们从来没找到

比较的东西。

没有叶片的树,

赤裸的枝条,

接着是一两片

从渐渐暗淡的天空上

飞翔的雪花。

镇子尽头

当你驾车缓缓驶过

任何一辆拖车上

都没有生命的迹象,

这个多云的早晨

地面光秃,

冻结,

而他专心致志地蹲着

玩游戏。

在通往耶稣受难地的路上

一个小孩俯身于玩具。

远处,众多乌鸦

已经栖息在

陌生的先知

和窃贼的

十字架上。

——————

①19世纪初美国对西部地区进行探索的远征队的两位领导者。

迟到的火车

几对夫妇离开,走进黑暗。

就在他们消失的那个地点,

树木仿佛在风暴中摇曳

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火车,也静悄悄地停在车站。

我想起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

他怎样在车场停止了运行的

一列长长的火车上醒来。

餐车上,餐桌都布置就绪,

其中一张桌上摆着酒杯和鲜花,

还有月亮的白手套。

这里只有夜晚和黑暗。

在远远的后面那空荡荡的车厢里,

我想我看见了一个身影朦胧的乘客

他抬起苍白的手朝我挥舞

要不就是在看手腕上的那只

我怀疑已经停了多年的手表。

看不见的手

纪念比尔·马修斯

它干自己的事情,

捕捉苍蝇,

高兴时就放走它们。

我们什么也没干。

我们仅仅注意谁失踪了。

面包从餐桌上消失了

那年迈的意大利侍者

给我们又端来一瓶葡萄酒,

他的那只白色小狗

到处跟随他。

阳光灿烂的日子被偷走了

那漫长而幸福的一年

仿佛是抛撒在一个少女

头发上的五彩纸屑,

也同样有人偷窃。

他们在街上所称呼的

是在商店顺手牵羊,

這个在最后一攫之前

短暂的喘息者。

最甜的

死神糖果店里小糖果,

在没人看着的时候

我舔食你的糖,

让你在我的舌头上

驱驰到所有秘密之地,

当我四处巡视糖果店

试图显得无可怀疑,

朝店主点头致意,

安全地大嚼着你

让你在我嘴里融化成虚无。

幽灵船

我的灵魂是一艘幽灵船

漂泊在永恒的海洋上。

一具就连老鼠也放弃了的

撞坏的旧残骸。

它剩下的一根桅杆

犹如乞丐坟头的十字架,

我像醉汉紧紧抓着它,

数点小小的白帽浪,

那些浪花像顺风的蝴蝶

相互追逐,

视野中看不见陆地

上面的天空一片阴郁。

夜幕降临时,我会闲逛

窥视每一个舷窗,

搜寻我的舱室,

而这艘船颠簸摇荡,

酒吧里的玻璃杯叮当作响

盆栽的棕榈树摇摇晃晃。

当我们朝着黑暗倾斜得更深

那黑暗的顶峰就成了

又一片想要吞噬我们的巨浪,

我伏在台球桌上

或不眠地躺在床位上

聆听自己的心跳。

秘史

我房间里的灯光:

它的情绪摇摆,

幽暗的早晨阴沉下来,

夏天入迷。

墙上的蜘蛛,

迟迟亮起的灯盏,

留在床边的鞋,

我是你们卑微的抄写员。

一团团尘埃,角落里

简朴的灵魂交换意见。

她丢失的珍珠耳环,

依然有待被发现。

飘雪的沉寂,

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夜晚,

却不料还会归来。

我是你们卑微的抄写员。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