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食记
2020-10-27商略
商略
下雨天的湿冷切入肌肤。我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躺在堂前间的藤椅上翻着《南瓜生鸡蛋的故事》。家里没有别的连环画,这一本是不好看,无聊时没办法,也会拿着翻翻。忽然察觉到异样的安静,透进一股冷风。腰门外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穿着庞大的深棕色簑衣。他将头上的小笠帽摘下,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小脑袋,就像螳螂的头。
我溜下藤椅,奔入厨房告诉妈妈:“王呆子来了。”
妈妈向窗外张望了一眼。密密的雨丝下得很放肆。妈妈从凹斗里取了两块年糕,走到门口,隔着腰门递给王呆子。王呆子递了一张纸进来。妈妈接过纸,王呆子的手没有收回,落向我的脑袋,嘴里说:“乖囡,快又大一岁了。”
我疾忙缩起身子,惊惶地躲到妈妈身后,但额角头还是被他碰了一下。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他的手却是热烘烘的。但总归是王呆子的手,是不洁的,要是别人晓得我被他摸了,恐怕要把我嫌弃死。
我推开腰门,他向边上一让,我就冲了出去。我不想看到他。
世上最神秘的人是王呆子。他是来送春牛图的。去年送的春牛图还在墙上,我晓得妈妈会将新的春牛图也贴上去,或者贴在旧图上,或者撕下旧图再贴。
春牛图从来都印得粗糙透顶,约三寸见方,黑墨发了毛,密密的格子里填满了密密的字,是些农时节气之类,下方还有一幅画,一头两角弯弯的水牛噘起了嘴,牛屁股跟着驼背的勾芒,高举着毛竹乌篠,准备打下去。举乌篠的勾芒是老头还是孩子,看不清楚,就是黑乎乎的弓着一个人影。
这么一张灰头灰脑的纸,交给一户户人家,每户人家都会给他两块年糕,或者盛一浅升白米,倒入他随身的长布袋里。
去年王呆子来送春牛图时,我就已生出了疑问:这张破纸,也值得两块年糕一升米?妈妈说,不是纸值钱,是报春值钱。但王呆子来过之后,春天还要过很久才来,我觉得他并没有报春,他就是个叫化子,或者是个半叫化。
老实说,他比叫化子要高级一些。外地人到我们村来,除了公社干部、邮递员、兽医和某户人家的人客,以及簟匠、木匠、箍桶匠、铜匠、弹花匠,还有就是叫化子。在叫化子和半叫化中,王呆子是有特权的。
叫化子进村,我们常常成群结队地尾随,看他一户又一户地讨过去。有一次惹恼了叫化子,他回过身来向我们跪拜,吓得我们四散乱逃。要是被他拜着了,会折寿的。叫化子站在腰门外讨饭,有的一声不响站半天,等待屋里的人发现他们。有的嗡嗡嗡低声唱歌:“大妈嫂嫂良心好,初三不来初四来。”有的只会鸡啄米般低头说“谢谢谢谢,长命百岁”。我觉得说“谢谢谢谢”高级一些。
我们从不尾随王呆子,王呆子也从不像叫化子那样低眉,他甚至可以与大人们互开玩笑。他平时偶尔也会来村里走走,与人招呼说笑,预报天气,却不讨饭。
去年夏天的傍晚,李家浩看见他从村北大路上走过,大喊道:“阿呆叔,你看几时会下雨?”
“至少有四天会晴。”王呆子说。
李家浩叹息着说:“王呆子这是真本事,可以算到四天的天气。”
长脚阿光说:“你看看晚霞就晓得了。”
王呆子最奇怪之处,就是大人们对他的态度总是怪怪的,他们似乎在努力拿住自己的优越感,又巧妙地隐藏,不让他察觉。我早就看透了这种态度,我好几次见过他们变幻面目:才与王呆子谈笑风生互相打趣,等王呆子一转背,就笑着似唾非唾地说一句:“这个王呆子。”似乎带着微微的轻蔑,且又遗憾又满意。
孩子们害怕一切叫化子,尤其是王呆子。
所有叫化子都有一些神秘,你无法知晓他们的来历和去向——当然大人们也许不这么看——而我们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不会再来,再来我们也不认得。但王呆子是重复出现的,而且多次重复出现,所以他必定有一个肉身可以抵达的来历和去向。我和建山认为,他的来历和去向是不可揭穿的,可我们也晓得大人们其实全都知晓。
被王呆子碰触感觉如此不适,可能源于我以前做过的恶梦。梦中王呆子浑身洒着金粉,散发着香气,称作“蝴蝶人”,他到学校来捣乱。谁如果单独在那儿,被他碰触一下,就会死掉,所以你必须找个伴。其他人都找到了伴,只有我落了单,只好到处乱逃,王呆子紧追不放,从教室追到操场,又追到溪边,我钻入沙地,他也钻入沙地。
走出弄堂,我不晓得去哪里好。王呆子得到两块年糕之后,不会在我家逗留,会去另一户人家。他忙着呢。但我也没心情回家,担心回去时正好碰到王呆子出来。这种阴冷的细雨天,又没有人会出来玩,都躲在家里烤火聊天打扑克了。我有些后悔跑出来,我其实可以逃进里屋的,他不可能冲进来找我。我打着哆嗦低头数着铺路的鹅卵石。数到三十块时,听到了建山的妈妈的声音。她拿着脸盆到门口泼水,叫我进她家去玩。
“建山在家里烤火。”她说,“这么冷你在外面做什么。”
建山和他奶奶坐在一口破鍋边上,破锅里装着木炭,发出暗红的光。我在建山身边的小凳上坐下,说:“王呆子来了。”
建山奶奶说:“也该来了。”
我身上暖和起来,一兴奋就说出了我的秘密:“我的额角头被他的手碰了一下。”
建山妈妈说:“他是来送春牛图的吧?”
建山说:“什么是送春牛图?”
建山奶奶对建山妈妈说:“你也准备两块年糕。”
他们一点不在意王呆子碰过我的额头。我疑心我的反应过度了。他们怎么一点不在意呢。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我和建山、维立缩着脖子在溪边冷风中游荡,看见溪对面的路上,有个人慢慢走着。又是王呆子。
他到别的村子送春牛图去的。不晓得他一天要送几个村子。有的村子人家多,可能要送半天一天,有的村子在山上,去一趟也要半天一天。我常常看到他早上经过村北的大路往东走,傍晚往西走。他的老窝在西山之外,毫無疑问。可能是在百官、蒿坝、东关、绍兴、杭州或上海。
因为他想摸我的头,我就有些恨他。我说,这王呆子不是好人,很恶心。
维立说:“我看他也不是好人,我哥有好几次看到他,傍晚偷偷溜进大王庙。”
建山说:“大王庙?他去大王庙做什么?”
我说:“谁会去大王庙呢。”
大王庙不知供的是哪个大王,估计大王的威风早就没有了。那是三大间破破烂烂的宽敞房子,孤零零趴在稻田中央一块稍微高出的泥墩上。它离我们村有四五里,离外岙村也有三里,离大路至少半里。我很少看到谁走进这处荒废的房子。我也只和维立跟着老六去探过一次险,它西北角的屋顶塌了一片,露出里面的椽子,大门歪歪倒倒的已经关不拢,只是虚掩着,屋子里面的地上,扔了好些木条子、碎砖头和草茎。我在门口吃到了几缕蜘蛛丝,呸了老半天。
建山提议我们去大王庙埋伏,等王呆子,看看他在庙里搞什么阴谋。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否则为什么去没有人影的大王庙?说不定他在计划破坏水利或破坏山林,或者与谁腐化堕落了。我们得到证据,可以去公社告发他。
“对的,说不定还能揭露他究竟是哪里人。”我说。我赞成建山的计策,不过觉得王呆子这样的人不大会搞这些阴谋腐化,我觉得他在庙里学妖法或者仙术,我们如果偷学一招半式,就威风了,最不济也能送送春牛图,换许多年糕许多米。别的叫化子在一户人家,一般只能得到一小碗饭,再加些青菜或苋菜梗,讨到两块年糕千难万难。
维立说:“咦——我才不做讨饭头呢。”
商议已定,约好了傍晚时碰头一起出发,就各自回家。整个中午,我一直在想“揭露他究竟是哪里人”的大计,有些兴奋。他的家说不定就是大王庙呢,那么就揭出一个大秘密了。
我忽然想到昨天送到的春牛图,果然已贴在饭桌上方的墙上,黑乎乎的样子与去年那张也没多少差别。去年的被我挖破了一角,新的没有破损。差不多的图,为什么每年要换呢,还要拿出年糕或米给王呆子。粮食这么紧张。是不是王呆子的势力暗中控制了四乡八村,让人心甘情愿贡献?以前西门豹就揭露过类似的阴谋。
贴春牛图,就是降服的意思。我想。我的血液在沸腾。
熬到下午三点半,我从藤椅上跳起来,急匆匆跑到建山家。建山奶奶说,建山不在家,吃过中饭,他就跟他爹去里岙吃喜酒了。
我遭到这样的闷击,顿时全身虚浮,腰腿发软。上午我们商量时,建山并不晓得下午要去里岙吃酒,这场突如其来的喜酒,显然是王呆子故意安排。他不用出面,就轻易击破了我们揭露他的计划。
不出意料,维立也改变了想法。他说:“我又没有说过要去,是你们在说去埋伏。我还说我不做讨饭头的。”
我说:“你也没说不去,你也没反对去。”
维立说:“连建山都不去了,你叫上建山,我就去。”
我说:“好,好,你们都不去,你们说话像放屁,少不了你吗?我独自去。”
我终究是要落单的。
路上行人稀少,山野比平时阔大了几倍。天下飘下稀疏的雪花。大王庙远远的卧着,像一条毛毛虫。我迟疑着想:就是那地方了。一个骑自行车的时髦后生疾驰而来,他戴着雷锋帽,穿着军棉袄,经过我身边时猛打了一串铃,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搞得我心惊肉跳。我的身体感到了大王庙的弹力,像蚱蜢的后腿撑拒着我,叫我离开,离开。我心里默念:不要紧,我随时可以转身回家,随时随刻。并不是我不敢去,是我忽然觉得没意思了。
雪越下越大了,路边枯草上已有些积雪。大王庙的门歪歪倒倒虚掩着,推一把吱吜作响,从门楣上落下一蓬灰尘。屋里乱七八糟的,十年没人打扫过了,还出现了一堆灰炭,用几块砖头草率地围着。东厢与正殿之间的开砖薄墙也塌了一半,变成两个三角形,一个实心,一个空心。东厢的窗门也破了一扇,冷风呼呼地吹进来。
王呆子到庙里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这么寒冷的天,没有人会到大王庙来。我想明白了,维立说他哥哥老六好几次看到王呆子进大王庙,是说谎。是老六骗了维立,或维立骗了我,或老六骗了维立骗了我。
正殿的后半间有个一丈多高的稻草垛,我攀援上去,在两捆稻草之间躺下。稻草有点温度,倒不觉得冷。我静下心想着自己这种处境,流泪了。我上了多大的当,在这种天气,独自走这么远,变作个傻子,岂能不吃苦。我以后再也不与维立说话,再也不与建山说话了。就当彼此不认识。我也真蠢,赌什么气呢,独自傻不愣噔的跑到大王庙来埋伏,我以后再也不与自己说话了。
风从破窗勃勃地吹入,窸窸声从屋子的各个角落传来,好像有很多影子埋伏着。有时候屋顶上还会不时“格”的响一声。稻草堆里散发出浓浓的霉味,围困了我的鼻子。好像有穿拖鞋的脚步声在隔壁西厢房轻轻走过,仔细听又没有了。你不细听,又有了声音,感觉有个虚幻的人影在无聊地走动。有时风摇动大门,又像是有人在进进出出。
谁胆子像我这么大,敢躺在大王庙的稻草垛上?
这个想法像一道亮光闪现,我宽心了许多,甚至有些欢欣鼓舞,似乎已一扫前耻:谁如果说我傻瓜上当,我就说,谅你也不敢到大王庙稻草垛上去睡,我敢。
后来我就睡着了。忽然身上一激灵,睁开眼,只见墙上火光摇曳,还能闻到煮年糕的香气。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奇异的情形:
大殿中出现一个白生生的巨大雪娃娃,盘腿而坐,有两三丈高,头顶几乎碰到了屋顶。它身上没穿衣服,映着火光,幻出白红黄绿的颜色。它映在墙上的影子肥硕厚实。它的脸面肥胖得两腮高高嘟起,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凹了进去。它面前烧着一锅东西,火舌乱窜。隔着锅坐着一个黑色的小人儿,从锅里挟出年糕,恭恭敬敬地放到雪娃娃手中,雪娃娃随手将年糕丢入嘴里,就好像丢入的一根小小的番薯条。
我冷得浑身打颤。这个黑色小人就是王呆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颀长的身子箕踞着,只有雪娃娃盘坐的腿那么高。雪娃的胖腿肉鼓鼓的像兩段大藕,靠近了火也不融化。那么它不是雪娃娃了,我想,它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婴儿。
我还在做梦呢。我揉了揉眼睛。锅里冒出的热气,风一吹就低头弯腰,或者消散。年糕满满的装了一锅,十个人都吃不完。我很饿了,但不敢出声,又怕肚子咕咕叫。烧滚的水溢出了锅沿,落到火中嗤嗤响。原来四乡八村家家户户给他的年糕,他都拿来给大婴儿吃了。一股遭冤屈的恨意在我的心里翻腾。这大婴儿必然法力无穷,能祸能福,可它并不晓得,它吃的是我们的年糕,而不是王呆子的年糕。那么我们的年糕算是白费了——也许它其实是晓得的,它就是通过王呆子得到我们的年糕的,所以世界便变作了如此模样?这里面的道理太精微奥妙,我想得头晕也想不灵清。
最要紧的问题是:大婴儿是好婴儿还是坏婴儿?万一他是个坏婴儿,我偷看他吃年糕,就有性命危险,王呆子很可能捉住我,烧熟了给他吃。我只有一个人,打不过他。稻草垛也很要命,稍微动一下就窸窸响。
抬头抬得累了,我又不敢变换姿势,只好将脑袋慢慢放回稻草捆上。我认为这大婴儿肥胖的脸上隐藏着邪恶。我想,这么大的婴儿,一顿不晓得要吃多少年糕,没有人能养得起他,所以需要王呆子挨家挨户讨要。他如果饿死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呢?天崩地裂,洪水干旱,还是瘟疫肆虐?但这个婴儿再大,也不过几头牛那么大,未必那么要紧,它饿死了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它饿死了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我们愿不愿意给王呆子两块年糕呢?我猜我妈还是愿意的,她并不晓得王呆子供养着一个白胖大婴儿,还不是年年给他年糕。
胡思乱想中,我似乎又睡着了,直到被庙外的嘈杂声吵醒。我听见呜呜的风声,听见妈妈带着哭腔的呼喊声,还听见维立的喊声和好多人的说话声。我一骨碌起身,跳下稻草垛。我看到大殿空荡荡的,王呆子和大婴儿都已不在了,锅也不在了,火也已灭了,砖块和灰堆都湿漉漉的,微微冒着白气。这是泼过了水,防火复燃。
我奔出门外,妈妈也正好披头散发赶到门口,看到我,脸上惊喜地开了一朵花,猛地拎起巴掌,呼一下朝我的脸打下,然后转过身往回走。大伙儿劝她,既然没事,就不要为难孩子了。
山野已是白茫茫一片,白得压迫眼睫毛。雪依然在下,眼睛一闭一开之间,半空中挂满了黑乎乎的斑点。人们的头上也落了很多雪花。几个后生攥着雪团瞄着电线杆子扔。
维立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悄悄地说:“你真的来了啊,胆子真大。”
我说:“我看到了王呆子,他在大王庙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婴儿,有两三丈高,也许就是大王庙的大王呢。”
“你吹牛,你是个骗子!”维立大声说。
人们都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们。
“他说王呆子在庙里,养了个白胖婴儿!”维立面朝众人,手却指着我,语气很激愤,脸涨得通红,嘴里冒出了一蓬白气。
“我没有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怒吼道。
我是说不清了。众人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像我做了大恶事。我心虚气短地别过脸,隐隐地明白了众人的愤怒。他们认为我极恶毒地侮辱了王呆子。他们也许后悔冒着大雪走这么远来寻找我了。此时我再说那个白胖婴儿有三丈高,是个神仙妖怪,只增不屑罢了,又有谁肯理睬我?幸亏我妈妈走得快,没有听见维立的话。可这话早晚会传到我妈的耳朵里,我整好尸骨准备挨揍吧。我想,王呆子早就算准了的,他以此惩罚我偷看他的秘密。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