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国古典文论的重构之路
2020-10-26朱海坤
朱海坤
《比兴思维研究——对中国古代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美学考察》,李健著,商务印书馆,2019
当代中国古代文论研究面临着事实与价值的抉择。这种事实与价值相矛盾的状况并不是研究者的主观选择,而是由研究对象本身的属性决定的。正是这种矛盾性,使“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这一话题充满了张力。这项工作极具复杂性,既要处理好文献考辨与理论阐释的关系,又要妥当地把握传统理论资源与西方文论话语的融合,还要兼顾古代文论对现代文学经验的阐释效力。对于成功的“转换”来说,三者缺一不可,就像庖丁解牛,唯有深谙此道,方能游刃有余。
李健教授的《比兴思维研究——对中国古代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美学考察》(以下简称《比兴思维研究》)是一次有意义的探索。
一、比兴作为一种艺术思维方式
古今之争是所有实现文明现代转型的国家必然要思考的话题,通过与传统的暂时诀别来拥抱现代文明是很多民族的共同经验。
如何才能实现对比兴范畴的创造性转换?李健超越了前人从创作论、修辞学或诗教观等角度立论的做法,从文艺心理学层面入手,将比兴视为一种完整的艺术思维方式,提出“比兴思维”的概念,为这一传统话语注入了新鲜血液。他提出,比兴思维是“一种受某一(类)事物的启发或借助于某一(类)事物,综合运用联想、想象、象征、隐喻等手法,表现另一(类)事物的美的形象、展示其美的内涵的艺术思维方式”[1]32。这个定义既涵盖了比兴概念的原有基本内涵,又体现了中西互释的现代视野和方法。这个结论得以成立的基本前提是为比兴合一提供合理根据。众所周知,古人虽大多比兴并论,但并不将它们等而视之,举凡《毛诗序》、郑众、郑玄、钟嵘、皎然、朱熹、李仲蒙等均以比较的眼光分析二者的差异。即便是刘勰的《比興》篇也是分而论之,没有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来阐述,因此他才对汉代以来偏重于“比”而造成“兴义销亡”的情况耿耿于怀。而这恰恰是李健从艺术思维角度审视比兴问题的独到之处。在对比兴的艺术思维过程进行剖析时,李健多次指出比中含兴、兴中带比的特征。叶嘉莹先生从写作方式的角度描述比兴的内涵,认为“‘比是先有一种情意然后以适当的物象来拟比,其意识之活动乃是由心及物的关系;而‘兴则是先对于一种物象有所感受,然后引发起内心之情意,其意识之活动乃是由物及心的关系”[2]。但是,从艺术思维层面上来看,情况要复杂得多,感物兴情与托物寓情虽有先后之分,却非彼此对立。实际上,感物兴情包含了托物寓情的成分,而托物寓情也要以此物象能够打动人的情感为前提。
李健强调比兴思维的综合性和整体性。作为一种艺术思维,比兴思维同时包含了理性预设和审美直观两类心理行为。在先秦两汉的解诗活动中,政治伦理隐喻作为一种理性设定被置入比兴的含义中。这种目的性的做法被后世的诗教观念广泛继承,对中国文学的表达方式和审美理想起到了形塑作用。李健敏锐地指出,比兴思维是超越语言逻辑的。如果任凭理性牵引营构意象、组织语言,诗歌不免沦为说教的工具,艺术魅力将严重受损。就艺术构思而言,审美直观和情感投射必不可少。李健运用文化人类学方法考察比兴思维的审美直观与上古神话思维的渊源关系,认为神话思维的神秘互渗或无逻辑联想在文学中得以保留,并成为早期诗歌的诗性特征。而魏晋以后,诗人们自觉地通过沉浸式体验的方式激发审美愉悦和创作冲动,他们对创作经验的描绘为比兴思维的审美直观提供了更为充足的证明。李健的致思路径是,紧紧贴合中国文学经验,不做先验判断,不以前在立场随意切割材料。《比兴思维研究》花大量篇幅回归历史现场,详细追索和梳理比兴思维的发展历程,在历史中找逻辑,为理论阐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以别异为前提的中西互释
中西融通是实现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必要方法,朱立元教授将这种转换看作一个“化西”[3]的过程。与以西释中的现代格义方法不同,李健将别异作为中西文论互释融通的前提,从中西不同的文化语境中辨识相似概念的差异,如神思与想象。[4]以别异为前提的融通互释,既能够凸显古典范畴的独特性、创造性,又借西方文论概念的逻辑性和思辨性强化传统观念的一般性。就比兴与象征而言,李健一方面揭示象征手法在中国古典诗词创作中的广泛应用,将之作为比兴思维的一种重要的艺术方法;另一方面对西方象征主义文学刻意追求抽象哲理的“纯诗”趣味表示警惕,否定一味的抽象思维导致的晦涩诗风,回归和坚守中国古典诗歌因情动人、以景感人的本色。
别异的目的在于打通,因此还要找到中西融通的基点。李健基于人类的共通性肯定各民族的艺术思维方式和创作经验的相通之处。在进行中西互释时,他着重从古代艺术经验中寻找与西方概念一致的现象。在他看来,西方的理论概念虽然在逻辑演绎的方法和语言形态上迥异于古典范畴,但无疑在艺术经验层面上具有普遍性,不仅源于西方的艺术实践,也同样适用于非西方的艺术实践。例如,黑格尔在《美学》中对灵感的理论分析与陆机在《文赋》中所描述的“应感”现象在艺术经验层面是一致的。李健用想象、象征、隐喻等西方美学概念或现代科学方法来阐释比兴的思维特征,将原本言之不明,需要创作体悟才能洞识的美学范畴通过逻辑演绎的方式带入理性认识的层面。例如,感物兴情的创造机制固然可以用中国古代哲学的天人合一观念进行解释,但总有玄虚不实之处,李健援引西方格式塔心理学的视知觉作用机制进行现代解读,为之提供了可靠的理论支撑,并为传统心物关系论的现代运用找到了依据。
为了克服中西文论话语的非逻辑混合造成的方枘圆凿的问题,李健在《比兴思维研究》中进行了大量的学术史梳理工作。其中,比较突出的是对比兴与形象思维问题的重新思考。关于形象思维问题的讨论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成为当代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话题。这个话题由于毛泽东写给陈毅的一封讨论诗歌的信在1978年年初公开发表后再次活跃起来。毛泽东在信中写道:“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二法是不能不用的。”[5]就诗歌与比兴的关系来说,毛泽东的说法是对古典诗学的继承,对古典文论研究的复苏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他又将比兴与形象思维联系在一起,这就引得很多学者“把‘比兴说成即是形象思维”[6],造成了比较严重的曲解,萎缩了比兴范畴的意义生成空间。为此,李健从历史与逻辑的双重角度审视形象思维作为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不足之处。在他看来,形象思维片面地从认识论角度以逻辑思维驾驭审美形象,贬低情感在艺术创造心理上的主导作用,并且不能涵盖直觉、灵感等心理现象,缺乏艺术思维所应有的包容性,是一个不准确、不合理的概念。这与比兴的范畴内涵多有违拗之处,视比兴为形象思维的做法失之武断。李健通过对学术史的认真梳理,鉴往知来,为自己的研究和观点辟清了道路。
三、理论阐释与文学经验的互动
脱离具体文学经验而以理论本身作为研究对象,理论缺乏对文学现象的阐释力,这是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主要弊病之一。《比兴思维研究》的一个特色就是坚持理论阐述与文学经验的统一性。李健说:“判断一种艺术思维理论是否成立,一方面看生活在特定时代的人是否有明确的理论认识,另一方面还要考察特定时代的文学艺术创作状况,看这种理论是否对特定时代及之前的文学艺术创作产生直接的作用。”[1]106比兴作为一种艺术思维方式能否成立,不光要以历代的文论叙述为佐证,更要从古代文学实践的广阔经验世界中寻找根基,要看比兴思维理论能否允当地阐释古代的文学经验。李健考察了先秦时期的引诗、赋诗、用诗行为在比兴作为艺术思维方式的形成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孔孟及其弟子以及《左传》记载的外交场合的具体用诗行为,充实和强化了“兴”之引譬连类的内涵,并提供了一种具有典范性的概念生成向度,使政治伦理隐喻成为比兴思维的定向模式。《比兴思维研究》从《诗经》、楚辞至明清时代的诗词中广泛选择重要作品阐述比兴思维的心理特征和诗性品格,不仅为理论研究提供了充足的论据,也拓宽了学术视野和知识容量。
文学理论不仅要从经验中来,还要回到经验中去,要具备阐释文学实践经验的能力。李健将“给当下的中国和世界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一个可参照的法则”作为从事古代文论研究的最终目的。他认为,比兴思维仍活在当下,在当今的文艺创作中,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徐志摩《再别康桥》、闻一多《死水》、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老舍《骆驼祥子》、李国文《花园街五号》等诗歌或小说的创作经验中均存在比兴思维的现象。更重要的是,李健将比兴作为一种综合性和整体性的艺术思维方式,把古典诗学语境中的比兴范畴进行扩容,这就为比兴理论跨越文体界限奠定了基础。比兴思维理论不仅能够阐释诗歌的创作经验,也能够对小说、戏剧等叙事性文体的创作心理过程进行有效言说,從小说或戏剧中的具体人物和情节上发现比兴思维的印记。让理论回归文学,这是近些年文艺理论研究界的普遍呼吁。(相关的论文有:汪正龙:《本质追寻与根基失落——从知识背景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存在的一个主要问题》,《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2期;金惠敏:《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一种元文学或文论“帝国化”的前景》,《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3期;张江:《理论中心论——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文学评论》2016年第5期;等等)的确,只有进入文学现场,文学理论(包括古代文论)的生命力才能被真正激活。这就需要打破理论与创作及批评的界限,“实践与理论的双轨并行才能使比兴思维真正进入现代序列”[1]231。
尽管充分肯定比兴思维的现代价值,李健教授并未对此展开充分的探讨,而是为后续研究留下了空间。比兴思维对当代文学的介入绝不仅仅是取代创作冲动、想象、象征等西方话语作为理论阐释的资源,更重要的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理念的重构。《比兴思维研究》似乎有意地否定比兴思维在先秦两汉时期所形成的政治伦理隐喻功能,这是为了削弱比兴思维的工具性,强化艺术性特征。汉儒解诗固然存在不少牵强附会的教化说辞,但比兴思维所蕴含的文学介入社会生活的品质应当在现代转换的过程中得到保留和重视。文学活动离不开社会生活,甚至要主动地介入生活。在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方面,比兴思维的回归是一种迫切的理论需求。因为文学终究要以艺术的方式表达社会关怀,无论美刺,都不应伤于直切,倘若情无所寄、义乏托讽,全然平铺直叙,不但缺乏审美品质,更容易遭到非文学的对待。比兴作为一种艺术思维方式,将现实干预融于艺术构思和诗性语言,这是古典文学智慧的结晶,值得传承。
注释
[1]李健.比兴思维研究——对中国古代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美学考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2]叶嘉莹.叶嘉莹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15.
[3]朱立元.关于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再思考[J].中国社会科学,2015(4).
[4]李健.“神思”与“想象”的隔和融[J].中国文学批评,2019(3).
[5]毛泽东.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J].诗刊,1978(1).
[6]李泽厚.试论形象思维[A].美学论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565.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
(责任编辑 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