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水河
2020-10-26曾剑
曾剑, 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解放军文艺》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
1
回家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难的是面对。
几千里路,高铁。上午从沈城出发,晚上就到了武汉。牛哥和五弟在出站口等候。我们上车,在夜的黑暗与细雨的微凉中,驶向故乡。
牛哥姓刘,是我家小时候的邻居,比我大几岁,我是他带我玩大的。他曾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在倒水河边玩水,不小心掉进水里,被湍急的水流冲向河心。眼看就要沉入河底,是牛哥冒着生命危险救起了我。我自此成为他的尾巴,我认为我的命,有一半是他给的。
牛哥后来当兵,当守桥兵。农村娃,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眼看就要改变命运,直接提干或保送军校,无奈有人搞破坏。他立功心切,防卫过当,把人弄死了,结果无功无过,依然回了农村。漂亮的未婚妻悔婚。他看开了,他说,这都是命。他那位迷信母亲,悔得直哭,说都怨她。儿子准备提干那年的大年初一,她特地到木兰山请了香,敬菩萨。下跪磕头时,放了一个屁,响彻整个庙堂。她很尴尬,却也并不太在意。屁乃人身之气,哪有不放之理?牛哥年底回来,牛哥娘就不再去敬菩萨了。牛哥娘说,菩萨一个屁都计较,是个么菩萨!
牛哥与我们一家人关系好,就像我们的堂兄堂弟。后来娶妻生子,在水塘对面盖房子,与我家隔水相望。
我们一路说着话,进了村。村前有一条河,叫倒水河,与木兰湖相连。夏日雨水足时,湖水上涨,河水成倒流状,河因此而得名。村子依河而建,村民傍水而居,是一处美丽的所在。
在村口,我说,是盛哥家。牛哥说,是的,他已经死了,死了刚好一个月。乡野匹夫,用词生硬,说死,而不是说走了,离开了,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相伴的是一丝恐惧。他走了,必定有一个新魂,在村子里浪荡。我每次探亲,村子里总有人新近逝去。在路上,我还想,但愿这次不会,现实却并不如人愿。
我说,我不该回来,每次回來,都有人走了。牛哥说,你说的是苕话。你回不回来,他都死了,胃癌。两年之内死了三个了,都是胃癌,都不到六十岁。老黑记得不,身体那么壮,说死就死了,也是胃癌,比盛哥死得还早,比盛哥还年轻。
老黑我记得。上次我回来,他身体壮实着。他扛着犁,牵着牛,去犁花生地。感觉是两头牛,一前一后,行走在乡道上。
牛哥说,还有聋二哥,死了,也是胃癌。
一连说到三个人的死,我身体不适,头皮紧缩。车玻璃外的树梢忽隐忽现,像是他们脸,像是他们在同我这个久别的人打招呼。生活贫苦,饭菜没油水,我们这里是胃癌高发地。
老黑和聋二哥的影子,一晃而逝。盛哥的样子,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盛哥,一个外姓人,年轻时在西藏当兵,他退伍时我还小。他一身军装,虽然摘去了红领花红帽徽,依然鲜亮,灵动了整个竹林垸,一垸子的年轻人羡慕。他被安排在倒水河合作社卖货,被倒水河一个姑娘看中。他们很快结了婚。
我高中假期里,曾与盛哥一起到武湖做过短工,他很照顾我。我插秧插不快,腰痛。一直在读书,身体蓄住了,农活干不上来,他就让我撒化肥。化肥有专人挑到田边,我用脸盆盛了,走进水田,将它们撒到水田里。这活比插秧轻巧,可我还是觉得累,嫌麻烦,撒化肥就有些不耐烦,大把大把的往泥水里撒,一点也不均匀。有一块脸盆大的化肥,我没有耐心用锤子把它敲碎,直接把它扔进田里,用泥块掩盖了。
老板路过水田,发现那里有块鼓出的泥,上前,企图用脚将它踩平。他的脚冰凉刺骨,就伸手去摸,抠出一大块化肥。他愤怒地说:发现的只有这一块,没发现的呢,没准整个田都是这样。他要扣我全部工钱,盛哥说好话,递烟,说我只是个学生,因为家穷,抽空出来挣点学费。至于那团化肥,是个别现象,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掉进田里,与泥混在一起,我不知怎么把它弄上来。盛哥说着好话,我及时挤出两滴泪,让它们挂在眼窝,这事就过去了。
那次做工,盛哥是我们的小工头,他不像别的工头在一旁指手画脚;他带头做,比我们做得更多。开饭了,偶尔有鱼或花生米之类的好菜,他让着我们吃,很有涵养。一天,几个当地流子哥挑逗与我们一起来插秧的村姑,言语动作都很下流。盛哥上前,制服了其中一人,把他按在泥地里,动弹不得;别的人就都怕,跑了。我们这才想起,盛哥是当过兵的。我悄然明白,军营生活,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一辈子。无论是他干净利索的擒拿动作,还是他的勇敢、气势。就在那一刻,我萌发了从军的念头。
盛哥尊重读书人。那年我读高一,在城里。一个周末,我和几个少年到鱼塘偷鱼,那时他是小队队长。他发现了,把别人手里的鱼抢了下来,唯独我手中的鱼,他装作没看见。我把鱼递给他,他小声说,算了,你读书苦,需要营养。
我入伍后,每次回家探亲,总想去盛哥家坐一坐,同他说说话,来去匆匆,没能成行。他来我家看过我,恰好我不在。我们只在他家水田边见过一面,简单打了个招呼。这次回家,我是准备去看看他的,然而,晚了。
盛哥走时才五十八岁。
2
车行到我家院前,微暗中,父亲打着手电迎过来。他身后是大哥大嫂,接着是二哥二嫂。大侄子峰峰过来拎包,他刚从国外回来。
以前在我眼前那么高大的父亲,瘦了、矮小了。他老了,真的是老了。与每次回来一样,父亲默无声息地进灶屋、生火、给我们煮面条。我们兄弟在堂屋里说着话,感到他们都灰头土脸。几年不见,他们对我说我老了。母亲的话是,“也见老相了”。上次回来,他们说我“一点没变”。感伤便扑面而来,鼻眼酸涩。这一年,我经历得太多,从早春二月至今,没有消停过,精神上起起落落。穿了二十七年的军装,将要被脱下。眼看再穿三年就可以退休、怡养天年,遇到军队改革。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有伤感、有留恋,但没有怨,更没有恨。
老了就老了,生命都不可抗拒,何况衰老。
五弟媳妇带着两个儿子,都未睡。我把糖块散发给他们,五弟的大儿子朗朗不吃,说怕把牙齿吃坏了。小儿子核桃,抓起糖块和零食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翻着大眼睛看着我,连说话的空都没有。
牛哥说,小的比大的机灵,你看他吃东西的样子。
我们都笑。说了一会儿话,一直沉默的朗朗慢慢地受不了寂寞,开始表演他的“武术”。他在地上打滚、翻筋斗,他自称表演武术。问他这武术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是少林寺(他并未去过少林寺)。他说,他还要到少林寺去学。四岁的孩子,话语让人忍俊不禁。
牛哥笑他是耍猴把戏,他说,你不懂武(武术),莫要瞎说!我们又笑,欢声笑语。
父亲将煮好的面条盛上来,上面浮着很厚的香油,每个碗里煎了三只黄灿灿的鸡蛋。若在城里,我是吃了不这么多鸡蛋的。乡村的土鸡蛋,不腻。
吃过饭,准备歇息。家里住不下,大哥五弟他们还要赶到县城。夜黑下来,似乎还有些冷,母亲给我们拿出床单、被子。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提前浆洗过。床单被子清香干爽,很是舒坦。
与每次回来一样,父亲怕我弄不明白,给我打洗脚水。灶上有热水,盆里是凉水,他往盆里兑热水的时候,把手的十指伸进水里绕一圈,试了水温。他觉得正好,就端着盆往我房里走,我双手接过来。父亲的这一系列动作,让我心里热乎,也愧疚。记忆中,父亲给我打过无数次洗脚水,小时候是这样;当兵后,每次探亲,也是这样;可我从未给他打过洗脚水。这次,我想尽孝道,他坚决要自己来。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去给女儿佳音打洗脚水,送到她们的房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的确是。
3
黎明被鸡叫声吵醒,天微亮。推开屋门,院子里的月季花,在秋风中顽强地绽放。桂花早开过,此刻,像纯粹的风景树。橡树的叶子,像一只只肥厚的猪耳朵,很是可爱。石榴树上,挂着干瘪的没长成的石榴。父亲起了床,见我盯着树看。父亲说,太旱了,旱了三个月。
推开院门,是倒水河,此刻的河面风平浪静。西天鱼肚白,映照着倒水河一片宁静。水河对面,就是盛哥家的房屋,二层楼,白净地立在那里。望着盛哥家房屋的影子,想起牛哥的话:盛哥死了,正好一个月,心里又一阵悲凉袭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村北頭响起了欢快的音乐,还有震天的鞭炮声。母亲告诉我,是上垸老杨家娶媳妇。现在,农村的风俗变了,都学城里人,十一或五一结婚。那时年轻人只在腊月结婚,新娘子无一例外地穿着一身红装,在雪天里那么冷艳地款款走来。我那时对新娘子充满好奇,现在,一切都变了。像城里请音响,挂彩虹门,请的歌者,比新娘子打扮得还妖艳。连主持人都请,味道全变了。
中午时,周围村子里有人到我家,想找我办事。都是熟悉的人,二哥的朋友。他们的孩子在部队当兵,希望以后在部队转士官、考军校,想让我能打个招呼。海军、陆军、空军都有。他们太高看我了,我回绝。我说,我不认识他们的领导,你让孩子自个好好干吧。我的官太小,又不在一个部队。他们失望,但赔着笑,说,你的官不小了,与县委书记平级呢。我笑道,不一样,没法比。
我拒绝得那么坚决,引起二哥的不满,说我办事不柔和,一根筋。他说,你先答应下来,成不成再说。我说,没那金刚钻,不揽细瓷活,答应下来,有压力。我只是个文职军官,没有实权,况且马上就要离开部队。
二哥是村长,面子伤不起。
牛哥劝说二哥:老四在外,跟你在农村的打法不一样。老四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二哥难看的脸,才慢慢平静下来。
4
那么急切地想回家,回到家,才三天,新鲜感没了,超过七天,就不适应,不知道干什么,无所适从。经验告诉我,探亲的最佳时间是一周;虽然是家,但更像客人。“做客”时间长了,彼此都不方便。
是深秋了,却满眼葱绿。五六年前,山上的树木遭到疯狂的砍伐。这几年,垸子里的人都不种地,连菜都种得少,说是不划算。村人也不再砍树烧火,用煤或煤气,还有沼气。山上慢慢地恢复了葱绿,但大都是小树。现在,砍伐的少,是移栽。树整棵整棵地挖走,成为城里公园或小区里的风景树,山于是到底还像癞疤头。
也还有成片砍的。垸子里的一个杨姓老板做屋,小半边山没了。后山坡边有个水塘,记忆中,从北山洼回来,行走在塘埂上,一边是稻谷飘香,一边呢,水塘里小鱼翻浪,很是惬意。杨老板家盖了屋后,那个塘埂便成了通向他家的必经之地,他嫌路窄,就把塘埂扩宽了,把水塘填了,填成一条通向他家的宽阔的专用路。我心痛,指着他家那高大的房屋和宽阔的院落,对二哥说,乡村盖房不能这样。二哥说,杨老板行,有人情,每次回来,都不空手。我说这样就更不好。二哥说,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哪能不帮人,哪能一点人情没有?没有人情,没人搭理,做人有啥滋味。我不知道二哥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装做不懂,我不好再说什么。
有钱的,都回来做新屋、盖楼,却并不怎么回来住。整个乡村更像养老院,年轻的夫妇都出去打工了。前几年,村子里还有孩子。现在,连小孩都没有。农村没有学校,孩子都带到了城里。挣了钱的,在城里买房。倒是前些年在城里上班的工人,退了休,回到垸子里来做屋,养老,说是乡村空气好。
一切都反过来了。以前,大哥到城里,母亲总要到园子里给他撇青菜叶,割新鲜的韭菜、扯几颗萝卜、摘些豆角、提一两斤自家榨的油。现在,大哥每次从城里回来,大包小裹,青菜、鱼、鸡蛋、肉、花生油。父亲说,很快,垸子里的人,连菜都不种了。产量低,气候变得干旱,平均每一棵小白花,得一大桶水去浇灌。而他们老年人,真的干不动了。
离家久了,水土不服,父亲在菜里放的油厚。我又不做事,饭后肚子胀,许久不消化。
佳音倒是很快乐,追着美拍直播狗狗和鸡。她非常执着地拍到了一张“金鸡独立”。为此,她付出了代价,踩着鸡屎了。她不知怎么办,痛苦得要哭。我把她带到沙地,让她的鞋在沙地上蹭,这鞋就干净了。
常常是,父亲炒菜,我烧火,往灶堂把柴禾,佳音总要抢着烧。见二哥家门口有地瓜,她往灶堂里放了一个,一边烧火,一边烤地瓜。烧的是松枝,火大,灶堂里散发出的,还是以前的味道。
燒过火,佳音去玩,忘记了灶膛里的地瓜。等她想起来时,跑回灶屋掏出地瓜看,地瓜烧成了黑炭,像一只死乌龟,佳音吓得扔下地瓜就跑。
天气凉,潮气重。
5
停电了。停了整个晚上。听说是风吹断了电线,我点上蜡烛。我、妻子校花、女儿佳音,在这烛光摇曳中面面相觑。原来电不只是解决我们光明的问题,我们的手机,还有佳音的iPad,都没电。而现在,哪个人又离得开手机,哪个孩子又离得开iPad?
于是,只能在黑夜的寂静里煎熬。实在睡不着,起床练拳。我在沈城新拜的师,新学的拳。离家时,师父告诉我,回家十天,莫要荒废功课。走出院子,天很暗,树影在微风中像鬼魅。想起村子里新故去的盛哥他们,心中不免有些不自在。那种感觉,比恐惧浅,但终归是不舒服。赶紧回屋,待到天亮起来,当着老人们的面,不好意思踢腿伸拳。这十天,功课怕是要荒废。
我这么想着,凝望着家里的一只狗,很漂亮的一只狗,深灰色,顶门心有点白,像狼狗。它没有名字,一家人叫它“狗子”。这不太礼貌,有点蔑视它的意味。我们不在意,佳音在意,她坚持要给起个名字。她一气起三个名:旺财、平安、阿黄。佳音让我们选择,我们说,叫平安吧。喊了几次,它不知是喊它。接着喊,慢慢地就有反应了。
第二天清晨,它消失了。我怕它被人套去,杀了,剁碎炒辣椒了。红安有道菜:辣椒炒狗肉,汉口的人都到红安来吃。
幸好它晚上回来了。
接下来的一天,它依然如此,清晨消失,晚上回来。十一期间,村子里办喜事的多,那些人家的伙食好,它忙着吃别人家的。好在它晚上回来,还算不上嫌贫爱富。它回来时,佳音睡了,等佳音醒来,它又消失了。佳音一天问好几次:平安呢?
村子里那几桩喜事办完后,平安回来了。狗是忠臣的,不嫌家贫,它终究要回到主人家。即便它与邻村的一只狗处于热恋中,每晚也是要回家的。
6
以前,村子里有人去当兵,都要送到村口;回乡探亲,要带些烟和糖块回来。乡邻来玩,烟散给他们,临走,他们会送我七八个鸡蛋,一两升炒熟的花生。这次,我买了沈阳不老林糖果,还买了两条营口“人民大会堂”的烟。白天有人来,我要散糖,母亲不让。当年的风俗不再,母亲说,给糖,人家多心。而很多人家,不种地,没粮食喂鸡,土地鸡蛋成了稀罕物,也无花生送我。我说,散给他们吧,我什么也不要他们的。母亲说,他们心里会过意不去。
烟是要散的,就是我不回家,家里也有招待客人的烟和茶。但我12块钱一包的“人民大会堂”,他们看不中,说我这烟没么抽头。他们都抽40多块钱一包的“黄鹤楼”,也有人的“黄鹤楼”竟然是60块钱一包。村子里人怎么突然之间这么有钱?大哥说,什么有钱,死爱面子,把消费水平抬上去了。我问,红安也不富,怎么受得起。大哥说,都是在外打工,做苦力,回来发抛(张扬)。
我无语。我用几年前的眼光前看乡村,落伍了,落得很远。
以前回家,喜欢上别人家坐坐,别人也愿上我家。他们问我部队的事,我就给他们讲。我也从他们的谈言中,了解我离开后的乡村。现在,母亲不让我去了,她反复呵嘱我,别上人家去玩咧,别人会多心。母亲尤其叮嘱我,不要带佳音到别人家。按从前乡俗,小孩第一次上别人家,别人会给一些东西,比如几个土鸡蛋,或者给我们烧茶(下面条或米酒煮鸡蛋)。母亲不让我去,去了,别人也许客套,给些东西,烧个茶。可万一人家不这么做,就贱了自家的孩。不去最好。
母亲的话,透着冰凉与无奈。我明白了,现在的乡村,乡情远了,淡了。
与每次回来一样,轮流在兄弟们家吃饭。第三天晚上,牛哥请客。兄弟相聚,觥筹交错,先是高兴,慢慢地就来了情绪。长兄如父,大哥对我们几个进行点评。这是我害怕的事。上次我回乡,他点评二哥“对老人有些刻薄”,二哥说,我刻薄,你们都在外面搞钱,我在家。老人如果死了,第一个看见尸体的是我。于是引起一场争吵,大哥与二哥甚至动起手来,也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这次,二哥可能怕旧事重提,怕大哥故伎重演,没有参加饭局。我们几个吃喝。酒后,大哥果然对我们进行了点评。大哥说,二哥对老人一般。老六在寺庙,老五在寺庙帮着搞建设。大哥说老六给老五的工钱很少,老六说老五坐着喝茶的时候多,没干那么多活。我接过话题说,老五风里来雨里去,三更半夜开门关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埋怨六弟身为僧人,心里只有居士,没有亲情。
我这句话有些重。
六弟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说。我说,好,我不说。
气氛于是有些紧张。我只是觉得老五两个儿,负担重。其实六郎也不容易,十二岁出家为僧。出家人,身不由己。
父亲说六弟今年只回家两次。三月份回来一次,他见着了。后来回来一次,父亲外出,没见着。
大哥最后点评的目标是我,满是对我的埋怨。大哥小学五年级水平,家穷,没能读太多的书。当兵,转干,现在在县某部门当主任。官不大,于他,却是做出了多大的努力。相比较,他觉得我不够努力。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他供我上学,直到我入伍。他对我期望值特别高。他说我不努力,不争气。家族没有做生意的人,没有当大官者,都过着很清贫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个老四,在正团的位置上,却停止不前。他说,凭我的学识和才华,现在至少应该是师职。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更不会被列入转业对象。他说我不会处理关系,不会拍领导马屁。我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说我这样很好,很满足,很幸福。我说,多大官是大?那些被打掉的大老虎,哪个不是大官?你不要老是用你的眼光看我。我说着,有些激动。大哥以为我是顶他,语气就高了上去,我的语气也高了,两人就有吵架的意思。校花急忙阻止我,说大哥说的有理,他咋说你咋听。大侄儿急忙给我解围,说四父在外不容易,他有他的难处。
我说我胃痛,要去吃药,躲出去了。回了自己的房间,闷头睡,怎么睡得着?黑夜让我慢慢地静下来。我竟然流了两滴泪。也不完全是因为大哥说我几句,只是觉得伤感,甚至认为自己可憐。
六郎匆匆而去,明早他要做法事。
7
天还未亮,听见母亲的叨唠。头两天,她忍住了,现在,她将她的不满说出来,主要是针对父亲。他们开始有了争吵声,不严重,偶尔争一句。如同别的乡村夫妇,父亲母亲一辈子有矛盾。父亲习惯沉默,但母亲唠叨多了,他烦了,偶尔也会顶上两句。于是,必定换来母亲新一轮的唠叨。争吵的原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一辈子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校花却不适应。她虽然听不懂方言,但母亲的脸色她还是看得出来的。父亲让母亲少说两句,母亲偏要说。我们常常站在父亲这一边,因为母亲大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时候,母亲往往更大声音唠叨,甚至是斥责。父亲心脏不好,又有哮喘,生不得气。我们就责怪母亲,母亲说,都说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死了就好了。母亲有时干脆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于是,我们就都不敢再说母亲,表面都倒向她这边,劝说她,并叮嘱父亲,一辈子受她的唠叨了,就再坚持着吧,有什么办法。母亲改不了,就只能是父亲承受。
于是,明明父亲是对的,他却要承受着母亲的责怪。
从过年到十月一,母亲亲自送出去的礼金是四千八。他们没有老保,没有退休金,全靠我们过年过节给点钱。父亲埋怨她,儿子们给的钱,还没捂热乎,你转手就送出去了。把自个的日子过好,儿子们给的钱,买点好吃的。七十好几的人,怡养天年,别的心莫操。母亲说,活在世上,没个人情,么样叫个人?
母亲好客,但在父亲看来,是热情过分。无论是谁,母亲奉行的原则是,来的都是客。母亲使劲把客留下,自己却不做饭。父亲过意不去,就去做饭。父亲有哮喘,一餐饭下来,气喘吁吁。我告诉母亲,父亲做不动,让她莫留客人,除非我们都在家,我们做。母亲生气了,说,不留,不留就没人在你家来。没人在你家来,是个么人家。你们还不是靠了我,积了德,行了善,才有了今天。
跟母亲说不清,我们便不再语言。
8
县作协的主席携三四个作家,在一个酒楼请我吃饭。以前听说过,没见面。这次听说我回来了,他们一定要见,说我是著名作家。我说,差得很远,不值一提,他们说我是谦虚。他们希望我给红安作家们讲一课,我委婉拒绝。我没这个本事。他们让我留电话。留下电话,微信号自动跳出来,于是又加了微信。他们把我的作品转到“微红安”的微信平台。我说谢谢你们。他们说,要谢的是你,你的作品提高了我们微信平台的品位。
这话让人舒服,微凉的夜,心里暖暖的。
我喝不得高度酒,胃疼。也喝不了啤酒,肚子凉。我喝劲酒还行。一小瓶劲酒下肚,我的话多起来,不像先前那么谦虚,陪同的大哥及时打断了我。主席提出祝愿的话,他说你的名气不小了,已经是家乡的骄傲,但希望你更上一层楼,成名成家,为家乡争光。我突然觉得有压力。在回家的路上,大哥告诉我,那是当官的客套,当不得真。
大哥说,主席对红安历史研究很透彻,历史题材小说写得好。
看人家多谦虚!
长兄如父,在他眼里,我永远长不大,永远是表扬的少,批评的多。
9
多年在外,混一官半职,大哥说多亏祖先保佑。走的前一天上午,他让我去祭祖。
通往坟场的路荒草萋萋。都说乡村路好了,指的是新修的柏油路,小路正在慢慢消失。柏油路要绕很远。
爷爷的坟前有两块砖,这让我觉得奇怪。不但有砖,还有一坨屎。爷爷的坟,面朝一口水塘,背靠山坡,坟隐藏在低矮的青松翠柏间。因为坟头隐蔽,有附近种地的人,就把坟头当成了天然的厕所,在那里架两块砖,蹲在上面拉屎。
难怪部队让你走。大哥说。这爷爷的坟,让人这么污秽。要不,你这么优秀,怎么也不会轮到你转业。
大哥去离坟最近的人家,借来一把锹,铲去砖块和屎。
我给先人们下跪、磕头、烧纸。爷爷、奶奶,大伯、大母、二伯、二母;还有叔伯二哥,一个可怜的老光棍。爷爷我出生就没见过他,奶奶和大伯留给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大伯先走;他留我唯一的印象,就是躺在屋外的门板上吐血。关于奶奶的记忆,则是她带着我和堂姐在阳光下晒太阳,用烘笼(竹篮装着小坛子,里面是炭火)烧面粑给我们吃。我一次落水,被奶奶救上来,反遭母亲和二母的一顿骂,说她不该带我去水边。其实,是我自己要跟去。奶奶走的那天,大人们都去守夜,我一个人睡在屋里。我听母亲说,你奶死了。她就去出了,守夜去了。她不让我去,可能是怕我害怕。不知为何,我一个人睡在屋里,竟然没有害怕。可能是最亲的人,没有吓我们吧。那时我还小,竟然不知道悲伤。二母离开时,我已去了军营。得到消息,我写了很长的信,是对二母的追忆与思念,把二伯和父亲还有哥哥堂姐他们都感动哭了。那不是文学创作,全是质朴的文字,所以感人。二伯走时,我也没在家。记忆最深的,是我同妻子婚后回家后,他总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没有直接夸我的妻子,他的表扬是间接的,含蓄的。他看着我俩说,老四有福啊!我们回东北后的第二年吧,他就走了。他是在四姐家离去的,脑溢血,瞬间的事,没有痛苦,没给后人添麻烦,走得那么干脆。
叔伯二哥一辈子没娶妻,是一个老实人。我们每次回家,他都张罗着我们到他家吃饭。他过得很苦,感冒引起肺炎,被拖,被误诊,最后就走了。他离去之前,我也在东北,听二哥说,他的胸脯像风箱,很痛苦。我给他打了一点钱,母亲没有给他,说他已经吃不得喝不得。母亲做主,把钱留着,在他的葬礼那天,给他买了花圈和鞭炮。母亲说花圈和鞭炮热闹、排场,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看得到。给钱,哪个晓得?叔伯二哥离去那天,二哥给我打了个电话。那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在单身宿舍里痛哭流涕。我可怜他。我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一辈子没有女人。
在我们张家坟场,校花表情严肃,她只记得二伯和叔伯二哥。面对先人,佳音看不出有无忧伤,她没见过他们。只有我,面对先人和亲人的坟墓,暗自落泪。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何坚持让我来祭祖,在這里一站、一跪、一磕头,似乎我就站在了他们面前,内心里,已是与他们进行过一次交谈。我后悔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对他们更好些。我会珍惜活着的长辈,我会变得更有孝心,有一股奋斗的力量在身上流动,为我自己,也为他们。
我的先人、我的亲人,天冷了,我给你们送些钱,你们在那边,置办些寒衣。
我跪下,点燃冥币。
10
儿时玩伴华兴听说我回来了,来找我玩。他是牛哥的弟弟。他说他在红安新城有几套房子,有一套价值三十八万的,念及旧时伙伴,三十万可给我。我说,我没有三十万。他说,那你不中嘛,也就过个日子嘛。一个团职军官,不说百万存款,五六十万总该有的。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我们小时候成天在一起。我家房子小,兄弟多。我大多数时候晚上睡在他家,挤在他的床上。有时饿了,在他家一起炒油盐饭吃。他读五年级那年,我读初一。我家没有学费,我迟迟不去上学。他见我不去,他也不去。后来大哥把学费邮回来了,我回到学校,他没有。那段时间,一向对我挺好的他的父母,突然对我冷下脸来,原因是我不读书,带动不让他们的儿子上学。现在,他的父母都离开了人世,这个委屈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喝茶。我问他,你当年真的是因为我不读书你才不读的?他说,有点那个原因。我问,后悔吗,你埋怨我吗?他说,不后悔、不埋怨,你读那么多的书又怎么样?我没读什么书,现在比你过得好,哪一年不挣个百儿八十万?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
他的话,像一根木棍,闷在我头上。我说不出话来。
华兴说,他年初揽下工程,转包给别人,自己就去打牌。偶尔上歌厅唱唱歌,找个妹子陪唱。日子嘛,不就这么往前过嘛。他笑道。
我给他的茶加开水。我们乡村早就不用茶壶和茶杯,都用一次性塑料杯。明知这些东西经高温一烫,都是致癌物质,但都还在用。省事,免得洗茶杯。喝完了,直接往垃圾凼里一扔。
我给他递烟抽,还是我的“人民大会堂”,他不抽,他说这烟不中。他抽的是黄鹤楼1916,一千多块钱一条,一百多块钱一包。他可真舍得,一根烟,三两分钟,五块钱没了。他说,不能这么算账,怎么能这么算账呢,这么算账,人活着有啥意思?这么算账,没得出息。
我红着脸笑,呈卑微状。我内心其实已经卑微了。
母亲留他在我家吃饭。他说,家里的饭菜,没么吃头,还得煮,还得炒,到城里去吃吧。我回家时间短,想多陪陪老人,不去。他说,走吧。说着向我调皮地眨眼睛,我知道他没好事,无非是想带我到歌厅舞厅,没应他。他笑嘻嘻地走出我家。我惆然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起炒油盐饭的日子,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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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一年,红安建了个电影城,一个仿古黄安城。黄安古城如果存在的话,应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仿古城我们去了,很不错。不少电影电视,在这里拍摄、选景。五弟希望我去采风,他希望我多写写红安。他让我瞻仰将军们的故居,五弟让我写写他们。我说,他们都有人写过了。五弟说,他们写的不好,不细、不全面。你写!
回来的路上,我们沿倒水河北上。河水并不丰盈,能看见河水流淌。
村子里有一个老年妇女,神经了,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与人的作息时间正好相反。她没完没了地咒骂自己的男人。她的咒骂,让整个乡村的夜反倒更显宁静。除了她的咒骂,万籁俱寂。她尖细的像被捏住的嗓子,让乡村的夜充满恐惧。
兄弟多,妯娌之间有些小磨擦,妻子周旋于她们之间。她们说着方言。校花后来告诉我,当她们中的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的好话时,她就附和。当说另一个人不好时,她就装作听不懂。校花这么做,为她赢得了整个张氏家族乃至全村老少们的赞誉。校花是老师,聪明人。她的原名不叫校花,叫孝花。她出生的那天,她奶奶过世,她出生就“带着孝”,她姥姥叫她孝花。当然,这也是小名。真实姓名,在此不表,谁把自己老婆的事,一件一件往外抖?孝花后来考上师范学院,成一名小学老师。有一天,有人叫她校花。校花,一般指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她此时已不是一名学生,她是全校老师里最漂亮的。这名多霸气。我知道学校有人这么叫她,在家也这么叫。这便让家时常充满快乐的空气。
在二哥的新房板楼上,我看到了为父亲母亲准备的棺材。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给病重的,或年岁大的老人提前准备寿棺。三月份时,父亲病重,哮喘一阵接一阵,像海浪没有停息过。他给我打电话,说想提前把他和母亲的寿棺准备好。他同我商量,说让六个儿子凑钱,我在外,是军官,多出点。我说,我都出了吧。是湖南商人拉过来卖的,松木。材质属中等,最好的父亲不要。质量太差,我们又不同意。父亲为他和母亲选了中等材质的寿棺。
我望着板楼上并排放着的两口棺材,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几年之后,或者十几年之后,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家就更难回。现在回来,是家,那时候回来,就是串门,是走亲戚。
想到这里,不觉眼睛湿润了。往昔奔涌而至,父亲大热天里,赤着背,背着药箱给水稻打农药;他在烟炕里烤烟,脊背黝黑,上面像抹了油,汗水雨一样地流淌;他挑着一担谷去卖谷,凑我的学费,一脚踩在钉子上,血浸透了他的黄色胶鞋,他拔下钉子,依然挑着担子往乡政府去;他的胃病犯了,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手捂着肚子,一言不发;他牙痛,弄块布,蘸柴油,含在嘴里止痛,他含一会儿,吐掉嘴里的布和柴油,拿起冲担,去水田里挑稻谷……父亲就这样,含辛茹苦,养大了我们弟兄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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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上,高中同学热乎地聊着,说等我回家,好好聚聚。等我回了家,发了家乡的照片,都说,到县城来玩吧,我没去。多年没见,缺少相见的勇气。见面,无非就是寒暄:这个老了,那个没怎么变;这个离了,那个新近二婚了;这个孩子得了病,那个生了二胎;这个是大老板了;那个当年辞职,闯荡江湖,没有成功,生活很窘迫……唉,相见不如怀念。
走前的那餐饭,是在二哥家吃的。除了给二哥家带了礼物,我还单独给二哥几百块我,说是用于买水果。二哥手摔骨折了,手上缠着白纱布。二嫂在我面前念叨了好几遍。二哥接了钱。牛哥笑道:你的手三月份摔的,不是早就好了吗?前一阵子手上什么也没有,咋现在又缠上了纱布。二哥不好意思地笑道:最近又有点痛。
二嫂很会做饭,农村土鸡炖得又香又烂。还有鱼,做得很特别,是我记忆中老家的味道。我居然吃到我多少年没吃过的豆腐渣,已经完全忘记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而它,是我們小时候缺粮少菜的时候吃过的,乡村好久没人吃了。二嫂说,是二哥在外乡的豆腐坊弄来的。我不知道,二哥弄这道菜,仅仅是让我尝尝鲜,还是让我忆苦思甜,我不知道。
校花说,我们敬老爸老妈一杯酒,我和老四做得不好,你们自己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打电话,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两个老人已涌出眼泪。校花的眼泪涌出,冲破了她的淡妆,那张脸便有些不好看。我让她别哭,让她补妆。我在乎校花的形象,她化淡妆是我要求的。但此刻,她全然不顾,眼泪越流越汹涌。
三哥在县城买了房子,正装修。我们这次回家,与他见面的时候少一些。我们临走,他坚持送,他说他要弥补。与以前一样,依然是清晨离家,先去汉口,还是牛哥开车。
父亲母亲,二哥一家,都起来送。上了车,我想说几句话,但我没能说出来。我只在心里希望哥哥弟弟们都好好干,过好自己的日子,妯娌之间不要有矛盾,母亲和父亲也不要争吵。我心里知道,他们也希望我在外平安,有发展。然而,我更知道,等下次回来,一切如同昨日。
校花又在抽泣。佳音那张稚嫩的脸,在黎明光线的映照下,也有了沉重。我一直不敢开口,只怕开口,那盈在眼里的泪就会流出来。我不说话,我怕他们听出我的哽咽。车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犁开一道淡灰色的阴影,向前奔去。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莫惦记家,好好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好好培养伢!我们当老人的,还是享了你们的福哩。你也不年轻了,要照顾好你自己,还有校花。父亲的声音湿淋淋的,弄得我心里酸楚。母亲在我们身后喊:有空要多回来咧,一定要多回来……当母亲的声音传来时,我再也无法抵制,任眼泪奔涌。我怕前面的牛哥和三哥察觉,都没去拭泪,任眼泪顺着双颊流。
每次下决心离家不哭,每次忍不住还是哭了。
一首诗飘然而至: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诗中,有一股暗香,在黎明微凉的空气中突显出来,那是桂花的香味。
起风了。眼前的倒水河,因湖面风大浪高,出现了倒流。时光却是不能倒流的。桂花早在八月开过;十月,桂花不会飘香——这是我记忆深处的香味。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