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与失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城市青年结婚、离婚现象的日常生活叙事分析*
2020-10-26李巾杨晶
李巾 杨晶
一、疫情隔离:风险社会的婚姻与家庭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再次提醒人们,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高风险社会。不管喜欢与否,在我们个人与感情生活中都必须接受这个世界所呈送给我们的机遇与风险。①2020年春节期间突然爆发的新冠肺炎病毒迅速蔓延,打乱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秩序。疫情背景下,历来最繁忙、最热闹的日子变得安静冷清,人与人之间形成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自我隔离”。一个多月的居家隔离,个体生活被压缩在家庭场域中,性别秩序、亲密关系、家庭互动等受到日常生活事件的极大挑战。
2020年2月2日,因为数字为“20200202”,被网友称为“千年一遇对称日”,无数青年男女希冀在这寓意特殊的好日子走进婚姻殿堂。为此,网上甚至集体请愿,呼吁婚姻登记部门2月2日(周日)加班。一时,北京、西安、成都,甚至武汉等地民政部门相继表态,将在此日破例为市民办理结婚登记。然而,随着疫情的扩散,这一天成了疫情中普通封闭的一天。严峻的形势、沉重的隔离,让人们每天持续关注着疫情确诊、治疗与死亡的情况。“健康不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负责任的公民的任务和职责”。②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说,待在家里不聚集就是配合应对疫情,也有许多适龄90后青年延迟婚礼、逆行奔赴抗疫一线,成为抗疫队伍中的重要力量。“疫情一结束,我们就结婚”成为2020年感动朋友圈的抗“疫”约定。与此同时,另一个现象倍受关注:民政局刚复工,登上热搜的竟然是离婚预约爆满。西安17个婚姻登记处在3月2日正常上班后,离婚人数爆满,且已经开始预约,带来了一波“离婚潮”;2月3日至3月6日,疫情期间,湖南全省共有13422对夫妻离婚;四川达州因复工后离婚而上了热搜;深圳、上海等地离婚预约排到下个月等等。《疫情后離婚预约爆满》,新浪网,http://k.sina.com.cn/article_5787187353_158f1789902000yns4.html?from=mood,2020年3月20日访问。离婚被戏称为复工后的“报复性反弹行业”,离婚数量“激增”成为疫情风险下婚姻家庭领域的焦点议题。
发生在疫情期间的婚期推迟和离婚堆积完全不同于平时的偶然、个别现象,有必要从微观视角对日常生活叙事进行分析。贝克从风险理论个体化视角探讨了婚姻家庭的日常现实中,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主题和冲突;[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张文杰、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23~124、154页。布迪厄则用婚姻和亲属关系来解释实践逻辑,探讨了个体日常婚姻生活的实践意义和婚姻策略;[英]迈克尔·格伦菲尔:《布迪厄:关键概念》,林云柯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4~55、66页。吉登斯强调行动者日常行动意识对理解个人与社会、行动与结构之间的关联有重要启示,他认为,现代性的全球化转向与“日常情境中的亲密关系的转变”存在复杂而辩证的关联。[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32~33、94页。这些研究对认识日常生活中婚姻领域的各种决策与家庭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人们通过婚姻建立家庭这一最重要的社会存在归属。家庭系统要生存、发挥其功能、发展和成长,就需要稳定、秩序和一致性。这种维持现状和获得地位的努力就是所谓的“内衡”。V.Satir, Conjoint Family Therapy, Palo Alto, CA:Science and Behavior Books,1967, p.2.家庭的内衡是家庭在持续变化条件下保持高效、协调功能的重要手段。N.Ackerman, The Psychodynamics of Family Life, New York:Basic Books, 1958, p.69.婚姻是影响家庭稳定的关键因素,面对不断变化的外部环境,为满足成员的多样需求,婚姻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本研究选取疫情隔离期“强制”回归家庭的特殊情境,通过博客、微信等网络文字记录和相关的统计数据,从微观视角选取城市青年的日常家庭生活叙事,分析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情形,思考疫情特殊情境下婚姻家庭如何受生活时空的影响产生关系的平衡与变化,并在风险与变动中探寻婚姻家庭关系的“内衡”。
二、结婚:“终身大事”彰显家国情怀
1.情感与价值追求仍然是当代青年建立婚姻关系的“硬核”
婚姻是男女两性依一定的法律、伦理和风俗的规定建立起来的夫妇关系,它是家庭成立的标志和基础。佟新:《人口社会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26页。以婚姻为契约建立的家庭是个体与社会的中间桥梁。家庭是在婚姻血缘基础上产生的,是社会关系中最为深刻、最为亲密的一层。潘允康:《婚姻家庭社会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89页。在新时代的婚姻关系中,性别权力的分化和价值追求多元化不断塑造人们看待婚姻家庭的观念,青年非常重视两个人之间婚姻关系,缔结婚姻、建立家庭的动机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2019年青年婚恋调查数据显示,约70%的男性在择偶时关注“体贴人、关心人”和“志同道合”两个因素,女性择偶对这个因素的关注程度比例更高,约达85%,陈科、金令:《当代青年的婚恋观念》,陈光金编:《中国青年发展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41页。情感认同成为当代青年婚姻缔结和家庭生活领域的核心要素。当两个人结婚时,他们彼此便成为对方的“亲属”,社会生活中的爱情、亲情、友情三个重要层面在家庭得以维系,信任感、安全感依附家庭,在社会得以延伸。“情感是个人和集体经验的交集,人们通过自我情感和集体情感结构,来融入社会和人群之中”。[加]戴尔·斯宾塞、[加]凯文·沃尔比等编:《情感社会学》,张军、周志浩译,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39页。疫情期间,一线工作人员奋不顾身、积极抗疫的行为,让人更加珍视健康、自由;疫情中人们深层次的不安持续地影响着日常生活,对国家的认知、家庭的情感、日常行为的一致性在自我统一性的建构中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婚姻关系作为一种有效的社会契约,仪式是两性社会关系得到社会认可的不成文的文化规范。疫情期间特别的仪式,体现了大数据时代青年个性化的婚姻生活方式。每一代人的情感结构,都会产生一系列独特的身体风格和行为举止、时尚和情感潮流。[加]戴尔·斯宾塞、[加]凯文·沃尔比等编:《情感社会学》,张军、周志浩译,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38页。“云婚礼”“直播婚礼”参见《2020感动朋友圈的爱情:“疫情一结束,我们就结婚”》,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200211/20200211A0BADA00.html,2020年2月17日访问;《网络直播婚礼,疫情期的微型婚礼》,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200219/20200219A0AWX000.html,2020年2月18日访问。下新家庭的诞生仪式,在周围的人物、地点和事件等有限条件下选择,跨越时空,向社会宣告双方婚姻关系的确立,实现了个人的角色转变与家庭形成的集体认同。特殊情境下情感认同和价值共识成为当代青年建构婚姻关系的硬核,两性之间紧密的共有、合作关系,促进了个人成长,提升了当事人对婚姻家庭的归属感和责任感。
2.婚姻关系依然是接续传统家庭秩序的重要“策略”
社会转型变迁使青年婚姻生活无论是从结构、观念,还是内容、形式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青年尤其是90后青年的婚姻价值观念属于综合权衡模式,即在自主婚姻的基础上,婚恋双方关注社会、经济方面的影响,也注重婚姻生活质量、家庭生活稳定等方面的因素。杨雄:《巨变中的中国青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0页。来势汹汹的疫情与个体生命息息相关,发生在社会,扩展到家庭之中,灾难之下人们重新反思生存的职责、家庭的意义和婚姻的价值。天津市肿瘤医院放射科90后护士王雪,本来和爱人精心挑选了2020年2月2日作为领取结婚证的好日子。疫情紧张阶段,2020年除夕她响应号召,报名去武汉,成为一名勇敢的抗“疫”战士。王雪对远在天津的爱人说:“哪天凯旋回天津,哪天就是我们领证的好日子!”《我的前线:春风十里,不及凯旋领证之期》,《每日新报》2020年3月4日。婚姻是构成社会的一个重要场域,在社会充满风险的今天,婚姻场域是男女对婚姻家庭亲密情感、安全感、稳定性向往的实践空间。青年婚姻的持续发展,需要双方作为互补性的结构存在,既寻找可交流、可沟通的共同性,又保持自身的自主性。在场域之内运作的婚姻策略关系到经济、教育和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因素,同时又反作用于这些系统,形成新的特定结构和秩序,它是整个社会秩序的“再生策略”。徐佳:《布迪厄“婚姻策略”概念评析——一种新的社会学理论视角》,《长春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0期。疫情下形成的婚姻场域,青年充满着力量与激情,在不同的社会空间展开竞争,并不断调整行动策略,把个体行动嵌入到社会系统中,接续情感中所珍视的家庭秩序,将其与国家使命、社会担当、家庭责任连接在一起,不断重塑个体婚姻策略。
3.疫情激发青年在结婚事件上的个性张扬与集体主义精神融合
婚姻是家庭的起点,二者融合可以透视多面的核心议题。疫情情境激发了青年的社会责任和情感共识,“先顾大家,再顾小家”。在特定情境下建构的亲密结合、社会认同,为内部成员提供了巨大的物质支持和精神支持,“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是疫情一线青年工作者彼此的承诺和期待,也体现了婚姻和亲属关系的情感意义和彼此塑造。布迪厄指出,社会行动者的特质,包含着一种所谓的“完型结构与建构中的结构”。“完型结构”是通过一个人的过去和当下处境达成,比如家庭出身和教育经验。“建构中的结构”是指一个人的习性帮助他塑造了他当下的与未来的实践。⑧[英]迈克尔·格伦菲尔:《布迪厄:关键概念》,林云柯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3、54页。婚姻中个人的经验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它却被一系列结构所塑造,这其中包含职业、价值观、国家意识等。这种社会性的力量,作为一种“集体意识”依据所处的环境,通过个体生活方式的选择得以表达出来。广州市白云区“90”后新婚夫妇郑晋谋和妻子方晓玲,在疫情加急时期,将准备举办婚礼的50万元全部捐给抗疫一线。《潮汕90后新婚夫妇捐50万婚礼钱抗疫:捐了更有意义》,《广州日报》2020年3月2日。疫情这一风险背景重塑了个体婚姻行为选择,婚礼预算捐献升华了情感中的道德内涵,将个体的婚姻行为能力赋予了新的价值意义。任何一个人结婚的社会议题会带来什么样的社会后果,这依赖于社会整体中一系列的个人条件及其身处的语境状况。⑧疫情中青年的结婚事件,由行动者的物质条件所带来的完型结构,同时依据自身的结构生成实践共识、信仰和指导规范,使得青年的结婚事件与灾难中个体对社会的责任担当实现共鸣,并在当下实践中张扬个性表达,衍化出一种特定的行事方式。
当代青年见证了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物质富裕、科技进步,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的丰硕成果,也遭遇到社会变迁加剧、价值观念多元等困境;他们性格独立、自我张扬,是社会转型中个体化与多元化交织孕育的颇具争议的群体。在新冠肺炎重大灾难面前,“90”后青年群体以特有的风貌异军突起,在抗疫中用实际行动回应了社会刻板印象——“崇尚个人主义,缺乏集体主义,垮掉的一代”等负面误读。他们在抗疫中展现出的积极、乐观的姿态,表现出的对国家的认同和责任意识,是家庭责任感、社会义务感和爱国主义的综合体现,家庭成员通过合作、支持,共同面对逆境,构建了集体凝聚力与个体适应性之间的平衡。当终身大事嵌入家国情怀,行动者个体行为的选擇,无论是理性的考量还是情感的驱使,这种自发性都与集体性融为一体。青年以自己的青春、智慧,用行动反哺社会,实现个性张扬与集体主义精神的有机融合,形塑了真实的自我认同与形象,并非“垮掉的一代”,而是有情怀、有担当的一代,是国家栋梁和家庭的希望所在。
三、离婚:脆弱婚姻关系加速失衡
改革开放以来剧烈的社会变迁,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及思想观念,也对中国的婚姻家庭及其稳定性产生巨大的影响。不同的婚姻家庭文化价值观、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方式等对转型时期中国婚姻家庭的稳定性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民政部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显示,结婚登记数量自2013年呈下降趋势,数量由1346.9万对下降到2018年的1010.8万对,而离婚登记人数从2003年的133.1万对,上升到2018年的446.1万对,离婚率2003年为1.05‰, 2013年上升为2.6‰,到2018年达到3.2‰。民政部:《2003年-2018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http://www.mca.gov.cn/article/sj/tjgb/,2020年5月20日访问。在中国离婚率不断升高的趋势下,青年人的离婚风险也在不断增加,20-40岁的青年中,离婚人口总体比重由1995年的073%上升为2015年的1.66%,刘汶蓉:《当代中国青年离婚率变动趋势分析报告》,陈光金编:《中国青年发展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213页。增加了1.27倍,离婚成为青年婚姻家庭中不可规避的风险。
1.隔离期婚姻关系的潜在脆弱性凸显
隔离期间家庭生活中众多微观叙事显示,离婚大多不是由剧烈的事件导致,而是在日常生活琐事里激发的。疫情爆发后,人们被迫回归家庭隔离,局促空间下夫妻之间的矛盾没有了缓冲地带,在面对面的日常生活中无所遁形。布迪厄曾经指出,为了理解人们之间的错综往来,或是解释一个实践,又或是某种社会现象,仅仅关注人们说了什么,仅仅关注所发生的事情是不够的,真正必要的是对这些互动、事务和所发生的事件之中所蕴含的社会空间进行考察。[英]迈克尔·格伦菲尔:《布迪厄:关键概念》,林云柯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3页。疫情风险下强制回归、居家隔离给夫妻创造了朝夕相处的机会,平时隐藏在生活中被忽略的问题慢慢显现;压抑已久的矛盾,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浓缩放大,亲密关系潜在的脆弱之处更加敏感。
疫情紧张时期,口罩被列为医护人员和普通民众的防护标配,全国上下“一罩难求”,口罩成为防疫中加剧婚姻敏感关系的重要因素。网上爆出有被口罩修复的婚姻,也有被几个口罩断送的婚姻。《疫情之下,一个口罩变成“照妖镜”,断送了我三年的婚姻》,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371351040_120460408,2020年4月20日访问。两性关系在面对利害关系时的困境与抉择,在当代青年的婚姻经营中依然面临挑战。中国社会发展到现阶段,经济等多元利益与情感之间的平衡,对个体的行为能力以及婚姻、家庭生活秩序产生深远影响,它们既是维系婚姻关系的基本,也是家庭秩序能否有序运行的遵循。疫情风险放大了成员之间的扶持功能,隔离空间凸显了婚姻关系的潜在脆弱性,婚姻关系动态地发生变化,家庭获得平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需要秩序和必须改变之间的边缘地带,有些家庭具备了更多的缓冲因素,能够协助个体和家庭克服某个事件的负面效果。反之,有些家庭在逆境或危机下,当婚姻系统不能满足内部的情感、利益需求时,个体会逐渐脱离家庭团结的形式与义务,以婚姻破裂的方式对“家”进行重新划界。
2.封闭的“场域”下家庭冲突的集中放大
疫情隔离对家庭的最大影响就是形成了一个暂时封闭的地理空间,很多人只能待在家里通过网络与外界交流。微博上一条热搜话题“疫情结束前不要和家人吵架,因为吵架之后没办法离家出走”,引发了4万网友的热议。封闭的家庭“场域”下,人们暂时被“禁足”,以往发生矛盾离家出走,用时间化解矛盾的方式失效;婚姻存续期间隐而不彰的矛盾、纠纷,两性关系私下的不满在面对面的局促空间里集中爆发。
互联网技术下的开放网络空间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仅提供了社会交往的全新可能性,也改变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对价值认同、婚姻稳定提出了新的挑战。在各类媒介的帮助下,人们过着空间和社会意义的双重生活,我们既在此地,也在别处。④[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张文杰、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38、126页。人们待在家里封闭的地理“场域”,通过开放的网络空间与世界互联共通。发生在此地的事件,可能会受到那些与本地域相距甚远的因素影响,婚姻家庭变得“对生活的大问题来说太小,对生活的小问题来说太大”,[美]丹尼尔·贝尔:《二零一三年的世界与美国》,《代达罗斯》(Daedalus),1987年刊,第116页。将家庭日常生活的微观活动置于宏观的风险背景下,婚姻危机会破坏家庭的内衡。疫情中经济、文化等环境因素的改变导致外部市场、就业与社会融入等方面的压力反映到个人层面,焦虑、不安等负面情绪冲击婚姻、家庭、性别角色,“在一个家庭中,任何人在改变时,他们的情感输入和回应方式也都会发生改变,这样就会中断过去可预测的循环”。B.Carter, M.Mc Goldrick, The Expanded Family Life Cycle: Individual, Family and Social Perspectives, Needham Heights, MA:Allyn Bacon, 1999, p.437.封闭的地理“场域”与开放的网络空间中,新的意识与旧的处境混合在一起,两性冲突的不确定性支配着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矛盾一旦爆发,体现出高于平时的双重分裂威力。
3.集中回归无力实现青年重新塑造家庭的理想
家庭中的婚姻维系是两个人的责任,每个人既是权利的受益者,也是风险的承担者。婚姻中任何一方角色失范,权利、义务的错位,形成的不平衡、不对等的关系,都会对原本面临多元挑战的家庭系统造成更大的冲击,性别关系变化下隔离期的集中回归无力实现青年理想家庭的追求与塑造。
首先,性别角色变化冲击了家庭分工制度。面对现代力量的冲击,市场经济理性打破了两性权利义务的平衡,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逐渐丧失在个体家庭生活方面的影响力,“传统家庭衰落产生的对立主要发生在私人关系内部,这种对立的争论场所是厨房、卧室和幼儿房。其中主要的内容:持续不断的婚姻关系的讨论或冷战,对突然变得难以理解的伴侣失去信任,为那一小片自己的生活而斗争,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寻找压迫的踪迹。”④夫妻双方从需求共同体变成一种选择关系,这种选择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但更多地取决于青年自身家庭理想的塑造。其次,现代女性经济、精神的独立增强了自身独立面对风险的能力。现代社会市场化深入发展,婚姻家庭领域发生了深刻变化,教育、就业、社会保障体系赋予了女性更多的自主和经济地位,女性和男性同时参与市场有偿雇佣,消解了女性对家庭的依附,逐渐从既有的社会形式与社会义务中脱嵌。2018年初,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离婚纠纷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数据显示:在全国离婚纠纷一审审结案件中,73.4%的案件原告性别为女性,全国离婚纠纷一审审结案件中,婚后2年至7年为婚姻破裂的高发期。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离婚纠纷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2018年,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87622.html,2020年5月24日访问。在婚姻的维系上,“家庭共同利益和男女两性间不同的利益需求存在着明显的张力”,佟新:《人口社会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41页。现代女性对婚姻质量的要求不断提升,情感、幸福感满足表现出更高的期待,主动建构人生所占的比例逐渐增大。当代男女角色、权利地位的变化,“個体化等多种因素使家庭关系与共同生活的形式变得松散和不稳定”。②薛红:《在个体化浪潮之中的性别身份和婚姻家庭——贝克的〈风险社会〉中的性别和婚姻家庭分析》,《国外社会科学》2001年第3期。婚姻生活中各种潜在的问题,在隔离期集中回归家庭后全面显现,对具有潜在破裂风险的家庭,是积极地推动还是消极地阻碍,不是仅仅依靠浓缩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所能调和的,更多的在于当事人幸福生活的标准、理想家庭的追求以及风险变化中个体的选择。
有人说,“疫情过后,就要离婚”,其实大部分的离婚往往经历一个较长的冲突和酝酿期,双方感情逐步破裂,最终走向离婚。风险迫使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决策,个人需求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个体不再只是屈从于家庭的需要,而是将个体的需要带入家庭。一旦个体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家庭就有濒临破裂的危险”。②“婚姻内外的冲突大多由选择机会引发,家庭只是这些事件发生的场所,不是原因。”[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张文杰、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25页。疫情期间人们被迫回归家庭,将时间结构融入密封的空间实践,将感情上存在的对立、紧张、疏远或松散集中聚焦,使得日常生活空间上的近与远连接起来,形成暂时的连续在场。原本依靠时空分离解决的问题,现在全面嵌入日常生活情境,行为持续可见,思维极具透明,男女两性及其累积的矛盾,加深了疫情前原本存在于情感空间的裂痕。具有潜在破裂风险的家庭,一旦日常生活的物理空间与情感表达空间不能有效融合,人们就会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重塑家庭理想,用离婚的权利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四、结论与启示
内衡是维持家庭内部关系平衡的方式,家庭需要内衡来维持稳定的秩序和延续性。[加]唐纳德·柯林斯、[美]凯瑟琳·乔登等:《家庭社会工作》,刘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98页。在家庭生命周期的运行过程中,家庭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和压力,在某些危机情境下,可能存在的矛盾是婚姻家庭一方面要回应需求,维护稳定,确保延续,另一方面又在不断改变、适应,甚至中断或重建。透视疫情期间城市青年的婚姻家庭现象,无论结婚还是离婚,都是在风险社会下现代理念和传统观念融合的结果。它既有传统家庭结构、功能的接续融合,也有社会转型、风险情境下的中断与失衡。疫情风险下,婚姻家庭与社会关系的互构共建、交互建塑,推进了个体多元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促使婚姻家庭系统在风险与变化之间寻求平衡。
其一,婚姻系统是建构家庭关系的中轴。以婚姻为基础建构家庭,是中国“普婚制”的文化传统。虽然今天家庭结构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人们潜意识对“家”的依恋,内心对传统的尊重、崇敬依然根深蒂固。隔离期间建立或拟建立婚姻的青年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结,需要依靠家庭集合凝聚力,不可预测的疫情风险下,家庭依然是人们最重要的身心归属与情感依赖。但是婚姻家庭的特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疫情期间、疫情之后婚姻面临着情感利益的纠结、分裂与冲突,更多缘于自我不断变化的需求和期望难以得到有效满足。在今天的“离婚文化”中,离婚被视为一种逃离那种不能满足夫妻双方任何一方目标的婚姻的方式。[加]大卫·切尔:《家庭生活的社会学》,彭铟旎译,中华书局,2005年,第94页。离婚的原因不断发生变化,因为结婚的原因也在不断改变,我们对所谓“美好”婚姻决定因素的标准近年来也在稳步提高。S.Coonts, “The Origins of Modern Divorce,” Family Process, vol.46, no.1, 2006,pp.7~16.青年在生活中追求婚姻质量、享受幸福能力的期望不断提高,婚姻策略也随着成员的需要和发展目标的差异而发生变化。
其二,婚姻家庭在稳定与变化之间寻求平衡。如图1所示,结婚,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在共同生活中互相检验对方,并长久发展是婚姻延续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但是稳定状态下依然需要回应一些难以预测的需求。近年来,我国社会中的离婚率逐渐增高,离婚或者家庭解体的其他形式都已经成为改变家庭结构关系的因素之一。危机、风险等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因素使两性关系经受巨大的压力,也为青年宣布结婚或离婚提供契机。稳定的家庭秩序与离散的情境是动态变化的,婚姻家庭在面临情境性、发展性压力时,会不断调整自己的规则、行为、互动等模式,形成自己的节奏,改变或适应变化了的平衡状态,并在稳定与变化之间探求发展内衡。
图1 婚姻家庭发展变化框架图
其三,保持家庭内衡需要以满足人们对爱、舒适和安全的需要为目标。J.Gillis, A Word of Their Own Making: Myth, Ritual, and the Quest for Family Value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6,p.15.當代青年生活在以婚姻为基础建立的主流家庭模式中,但社会发展变迁下,生活方式、主流价值、性别角色等变化都会影响婚姻家庭形态,离婚、分居、同居等新的家庭生活形式并存,并且已经获得很大程度的社会认可。贝克夫妇认为,不同形式的婚姻状态存在并服从于自身的规则以及将其自身的信息铭刻进人们的期望、焦虑和行为模式之中。在不确定和充满风险的世界中,人们结婚是为了爱,离婚也是为了爱,两性关系高度紧张的同时人们对找到真爱和归属怀着深切的希望和理念。[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学》,赵旭东、齐心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4~225页。婚姻作为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在其中投入的情感期望也越来越高,新时代的青年家庭生活更加注重夫妻双方的个人幸福和情感满足,他们建立的稳定的家庭关系更多依赖于家庭成员之间的合作、交流和彼此正面情感的最大化。未来这一功能还将大大加强,情感在维系家庭关系中的比重不断增加。重新整合、接续情感关系中所珍视的婚姻家庭关系,维护婚姻家庭长期稳定发展是需要面对与认真反思的问题。
最后,疫情之后,国家应把家庭建设作为社会建设的重心。习近平总书记说,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促进家庭和睦。习近平:《在2015年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2月18日。婚姻家庭的变化既是个体选择,也是社会变迁的结果,婚姻家庭的变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度环境和社会发展状况。疫情对社会、经济、文化的冲击和不确定感,影响了青年的婚姻家庭行为,也会对福利、保障、家庭发展等方面提出新的要求。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组织,无法独立地承担集体性风险的重担,它必须从社会获得支持和资源。家庭生活的公共规则是建立在某种具有影响力的意识形态系统之上,这种意识形态的潮流通常是由公共领域,包括政府、法律、教育、大众传媒等来引领。[加]大卫·切尔:《家庭生活的社会学》,彭铟旎译,中华书局,2005年,第173页。疫情之后,国家应把家庭和谐发展作为社会建设的重心,出台相应的社会政策,建立社会支持系统,保障家庭健康有序发展,努力实现习总书记所倡导的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的目标。
责任编辑:秦开凤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和谐家庭建设背景下80、90后青年婚姻稳定性研究”(15XRK007)
① [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学》,赵旭东、齐心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6页。
② E.Beck-Gernsheim, “On the Way Post-Familial Family: From a Community of Need to Elective Affinities,” in M.Featherstone, Love and Eroticism, London: Sage, 1999,p.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