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欢乐
2020-10-23杨惠玲
杨惠玲
郭长顺卖出那些用篾扎制的纸人纸马的时候,内心里通常是喜悦的。自从他下岗之后,卖这些东西就成了他养家糊口的主要来源,卖得越多他的日子便会过得越好。当然,他的内心最初也有过矛盾与冲突。他既不希望看到死人,又希望自己能够生意兴隆。前一个希望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很柔软的,而后一个希望又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善良。他因此而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这样去想问题。就在他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来买这些东西的人就上门了。当然是个熟人。那个熟人的老爹已经九十多岁了,吃着吃着东西,头突然一歪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寿终正寝,也算是一桩喜事。熟人高高兴兴地买了这些东西,郭长顺也是高高兴兴地把这些东西送出门去。卖了几次后,他便有了经验,他能够从来人的脸上判断去世的人究竟是年长还是年轻。年长的,他便没有多少遗憾;如果是年轻的,他会合上双掌默默地为逝者祈祷一番。纸人纸马卖得多了,郭长顺便忘了他最初的纠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变得麻木了,而是因为他慢慢接受了这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他想,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可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啊。可他却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改变一下手艺。那些纸人纸马在他一再改进下,变得像是一件件的艺术品。他会时常望着这些东西油然生出一种满意之情,这些像艺术品一样的纸人纸马一定会伴随着逝者去往天堂吧。
可是,在那一年里,郭长顺却是两次流着眼泪把这些纸人纸马弄出门的。
第一次是在年初,为陈明高的儿子陈凯。陈凯那一年三十岁不到,在去往县城的路途中被迎面而来的一辆大货车几乎碾压成泥。陈明高来为儿子买纸人纸马的时候,郭长顺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心突然被揪了似的疼了起来,于是便没有忍住,当着人的面放声痛哭。他觉得,没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伤的事情了。
第二次是在年尾,为自己的儿子郭欢。儿子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腊月二十三,而这一天他刚好年满二十七岁,是半夜死在单位的宿舍里。单位的领导在给郭长顺打电话通知之前就请来了法医。法医对尸体做了鉴定,在他到达儿子的单位之后,给出了权威性的结论,死于心猝死。儿子是在邻镇的邮政局工作,国营单位,工作并没有多少压力。儿子单位的领导怕惹上麻烦,当即把话题往儿子的爱好和身体上引,避重就轻地说,我看郭欢平时挺爱玩游戏的,作息没啥规律,这件事情是不是与他平时爱熬夜有关?
郭长顺没说话,他知道单位的领导这样说是想推脱责任。但他并没有立即去反驳,因为这个领导说的都是实话。儿子的确很爱玩游戏,他放假回家的时候,常常手不离iPad。有几次郭长顺起夜的时候还看见儿子的屋子里亮着灯,便敲门催他睡。儿子说,这一局玩完了就睡的。可是第二天,他看见儿子呵欠连天,满脸倦容。儿子睡了多长时间,他并不知道。也许儿子根本就没睡。
郭长顺在儿子的坟前烧纸人纸马时,心又一次被揪了似的疼了起来。他借着火光的掩护,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他其实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就像他的老婆王茂兰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但他却不能够。老婆有病,哭不得,一哭就会犯病。他如果哭起来,老婆就会更加伤心,哭得更厉害。儿子才走,老婆再有个什么闪失,还让他怎么活?
大年三十那天,郭长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一大早,漳河鎮街上的人们挂灯笼、贴春联,噼里啪啦地放鞭炮,人人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年。只有他家是冷冷清清的,因为要祭奠儿子,他们就没有心思做与喜庆有关的一切。临近中午,街上的鞭炮声格外热烈了,一阵接着一阵。王茂兰突然觉得屋里少了什么东西,于是她便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开始翻找,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愣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给咬掉了一块,气都喘不顺了,心慌得不行,她哎呀哎呀地大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茂兰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郭长顺没有离开医院半步。有一天,陈明高提着一篮子水果到医院找他。见到他的时候,陈明高愣了一下,抬手使劲揉自己的眼睛,揉过之后又把脸凑近了瞅他。片刻之后,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地惊叫起来,哎呀,郭长顺,你咋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郭长顺这段时间没有心思照镜子,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像麦茬一样扎了他的手。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自己一定比一个月前至少老了十岁。
陈明高同情地看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谁遇到这样的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郭长顺看了陈明高一眼,问,你来这里看哪个?
陈明高说,我来看你呀。
郭长顺突然很感动。陈明高和自己虽然隔得不算远,他住在横街,陈明高住在当铺后,但自己平时并没和他有来往。郭长顺怎么都想不到陈明高会到医院里来看望自己。郭长顺说,真是想不到,街坊邻居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们的。
陈明高说,我们两个现在是命运相同的人,我应当来看你呀,只有我能知道你心里的悲痛,也只有我能给你宽慰。
郭长顺这才想起来,陈明高和自己一样,儿子都离世了。他突然悲从中来,一把抓住陈明高的胳膊,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郭长顺说,我们上一辈子到底作了啥孽啊,老天要这样惩罚我们?
陈明高静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平静下来,然后才说,这话我也在心里问过自己,上一辈子的事谁都管不了,这一辈子,我想来想去的,真想不出自己作过啥孽。我也替你想过了,你也没做啥坏事。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的命不好。
郭长顺说,既然我们没做坏事,可为啥命不好呢?
陈明高低声说,我也不晓得这是为啥。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觉得我们都不应该沉浸在悲伤里。我们的儿子一定不希望我们成天悲伤,你说是不是?
郭长顺把陈明高的话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也蛮有道理的。于是便说,话虽是这样说,可是,这个坎在我心里一时半会的过不去呀。
陈明高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陈明高原本是来找郭长顺诉苦的。他心里憋了很多的话,却没有地方说。他儿子刚死的时候,他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都很怜悯他,总会耐心地听他说个没完,及时地给予他安慰。他们说,陈明高你要坚强些,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才对。但时间一长,亲戚朋友和邻居们都有些烦了,脸上就不给他好颜色看,还没等他开口说第二句话,他们便会说,我还要去办一件急事呢,有啥话下次再说吧。他们拔脚急走的样子,就像是身上着了火。他知道他们这是借故在躲开他。他有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怨恨之情,心说,你们要是经历了我这样的事,保不准比我还要糟糕。后来,他再见到他们时便死命把牙齿咬紧,生怕一松开话就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能绕道时便绕道走,尽量避免跟他们打照面。不过,那些亲戚朋友们还会时不时地给他一些物质上的帮助。但他不稀罕,心里说,我稀罕的是你们能够听我好好地说几句话呀。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只被吹大的气球。那气球在一天一天地膨胀,如果不及时地放一下气,指不定哪一天就嘭的一下爆炸了。
郭长顺的失子之痛,陈明高是深有体会的。他坚信只有自己知道郭长顺此時最需要什么。他不会像他的那些亲戚朋友们一样,去阻挠郭长顺发泄情绪。他在心里说,郭长顺就算你肚子里有再多的苦水,我也乐意像口缸那样把它接住。
他之所以来找郭长顺,是因为他的团年饭吃得很不愉快。他的老婆吃着吃着饭,突然就想到了死去的儿子,她吃不下去了,便搁了碗筷揩眼泪,哪知越揩越伤心,最后竟然从小声饮泣变成了号啕大哭。他顿时也没有胃口了,放下碗筷,眼巴巴地看着老婆,用恳求的语气说,今天是过年,是合家欢乐的日子,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他老婆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瞪着他说,儿子都不在了,儿媳妇也回娘家去了,你还有心思过年?我们两个人的年还能叫合家欢乐吗?合家欢乐个屁呀。他老婆越说越激愤,开始扒拉陈年旧事。说那一年她的肚子都那么大了,他却把她拉上了车,硬是把她拖到医院里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流产了。他老婆说着说着就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骂道,你陈明高就是个刽子手,杀人犯,帮凶。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孩子,我今天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合家欢乐。陈明高耷拉着头,一边搓手,一边叹气,说,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谁叫我是厂里的小组长呢,我得带头执行政策啊。他看见他老婆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声音却依然带着尖利,你一个狗屁小组长,以为是好大个官呀,你竟然杀死你的孩子。他生怕他老婆朝他扑过来,赶紧朝后退,缩着脖子小声说,就算我不是厂里的小组长,我也应该遵守当时的政策呀。他老婆突然变得怒不可遏,高高地举起一只碗,朝他砸了过来。幸亏他跑得快,那只碗在他脚后跟的那块地板上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可是,当他来到医院里看到郭长顺的样子后,突然就不忍心了。他觉得郭长顺完全废了,除了那双转动的眼珠子表明他还是个活物外,从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一点儿生机来。而此时的王茂兰完全就是个活死人了,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想,他们两口子真惨,比我惨了不知多少倍。他自己的悲伤已经像结了痂的伤口,只有遇到天气变化的时候,那疼痛才会隐隐发作。现在,他最头疼的问题是来自他的老婆。如果他的老婆不骂他,他完全可以轻松起来。而郭长顺两口子则不然,他们的悲伤是初来乍到的,如同新鲜的伤口那样,正在往外渗着血水,止也止不住,让人疼痛难忍,无法自持。刹那间,他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应该不遗余力地把郭长顺从悲伤中给拽出来。
王茂兰出院以后,陈明高就成了郭长顺家里的常客。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郭长顺,你不要怕,在你悲伤的日子里,我会陪你一起度过的。
郭长顺开始并不怎么欢迎陈明高的到来,他觉得陈明高的絮叨就像是树上的喜鹊那样,叽叽喳喳的,让他的耳朵根子很不清净。可是慢慢的,他喜欢上了他。陈明高不仅热心快肠,而且还善解人意。他安慰他,开导他,还会耐心地听他讲话……渐渐的,郭长顺觉得陈明高的关怀有时比女人的关怀还要重要。女人的关怀是细腻的,有温度的。而来自男人方面的关怀却是那么地恰如其分,那么地有力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力量,跟生活作斗争的力量,跟苦闷与寂寞告别的力量。陈明高是真正理解他的人。现在,他有些依赖陈明高了,觉得他就像是自己拖在身边的一个影子。如果哪一天他来得晚了些,他便会有些失魂落魄,感到心中不安。他手里一边扎着纸人纸马,眼睛会时不时地往门外瞧上几眼。焦急的时候,他还会停住手中的活儿,站起来,走到门外的街上去,朝远处瞅几眼。直到陈明高的身影从街的那头拐了过来,他才会重新回到屋里,继续干他的营生。
陈明高一心想让郭长顺改行。他说一看见那些纸人纸马,就会想起与死人有关的一切。这会让他感到恐怖和不祥。堆满篾架子的屋子,阴暗而狭长。那些篾架子已经被郭长顺扎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只等糊上一层白纸,便会立即变成活灵活现的人和物来。陈明高只要一看到满屋子都堆放着如同雪一样白花花的东西,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忧。他指着这些东西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郭长顺说,我都跟你说过很多遍了,让你不要再成天扎这些东西,你怎么听不进去?你看你把它们放在自己家里,就像成天在家里设了灵堂一样,阴气太重,也不吉利,不如改行吧。
郭长顺倒也并不生气,他手里扎着篾架子,头也不抬地说,扎这些东西,我都扎了好多年了,你让我改行?我都五十多了,我能改行做啥子?
陈明高偏着脖子想了半天,也确实想不出郭长顺除了扎这些纸人纸马外,还能改行做什么,于是他气馁了,说,那倒也是,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继续扎下去。反正搞这对后人不好。
郭长顺凄然一笑,说,你不要再有这样的顾虑了,我们俩都不会再有后人了。
陈明高不满地横了郭长顺一眼,说,你不要把话说绝了,我们俩都才五十过点的男人,又不是没有生育能力了,怎么就不会再有后人呢?
郭长顺绝望地说,我的老婆两年前就绝经了,你老婆比我老婆还大两岁,难道还有生育能力?
陈明高很生气,说,郭长顺,你这人真没意思,真不会聊天,一聊就把话给聊死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跟你说话了。说罢他便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
王茂兰正在屋外的廊檐下晒太阳,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如同她的皮肤一样刺人眼睛。她恢复得不是很好,走路还要拄两根拐杖,行动起来极不方便。陈明高走到廊檐下看到她的杯子里没有水了,便返回来,目不斜视地从郭长顺身边走过,兀自到厨房里拎了一瓶开水给她的杯子倒满。又拿过她身边的小凳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陈明高没话找话,说,王茂兰,你是应该多晒太阳,你看你的脸多苍白,身子看上去也虚得很,多晒太阳对你会有好处的。
王茂兰是个很温和很安静的女人,她眯着眼睛冲陈明高笑了笑,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陈明高看了王茂兰一眼,突然就有些羡慕郭长顺了。男人在屋里扎着篾架子,女人在屋外晒着太阳,屋里的电视还开着,声音不大也不小,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得见,一点都不受干扰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一派祥和与安宁的图景。
可是他老婆天天在家吵闹,要他赔她的儿子。说儿子不在了,以后自己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了。陈明高就跟她讲道理,说,你找我赔,我找谁赔呢?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指望着我们的儿子将来给我养老送终的?可現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陈明高说完抱住自己的头,蹲了下去。他老婆一边哭,一边骂她儿媳妇的肚子不争气,结婚两年也没给她生个孙子。骂完,她会愤怒地瞪着他,问,以后我老了,谁来给我养老送终?你说,指望谁?她的愤怒里还夹杂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痛欲绝,简直令他不忍直视。他只好把失独家庭补贴取了回来,放到他老婆面前,说,有钱我们照样可以养老呀。他老婆把钱甩到他的脸上,骂,这钱是我们的儿子用命换的呀,这样的钱你也用得安心?他问,那你到底想咋样嘛?他老婆大声说,我就想要个儿子,儿子能知冷知热,儿子能端茶递水。钱能吗?他被刺激到了,一下子发了火,冷笑着问他老婆,你想要儿子?好呀,我现在还有生儿子的能力。可你呢,你现在还有生育能力吗?他老婆就哇地一下哭了。
陈明高问王茂兰,我老婆每天都会想我们的儿子,想得都快发疯了。你不想你的儿子吗?
王茂兰正闭着眼睛在晒太阳。她时常觉得自己冷,只有在阳光下,她才会感到有一丝丝的温暖。听到陈明高的问话,她睁开眼睛,异常惊讶地看着他,说,怎么不想?可是我现在更多地是在想着郭长顺,他很辛苦,我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我要好好的,让郭长顺少受些罪。她的声音仍是不大,细声细气的,像轻柔的风一样和煦,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
陈明高看着被阳光和温暖裹挟的王茂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想,我老婆要是有王茂兰一半的好脾气就好了,我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王茂兰是个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舒服的人。可是陈明高却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跟她聊下去了,他怕自己的心里会泛出嫉妒的酸水来。于是提了凳子回到了屋子里,放在郭长顺的身边。陈明高由衷地说,郭长顺你真有福气,娶了个贤惠的女人。
郭长顺停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陈明高一眼,说,你的老婆还不是一样贤惠么?
陈明高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确不能否认老婆的贤惠,老婆以前对他也是百依百顺的,但自从儿子死后,她的性情开始大变,变得暴戾,刻薄,甚至有些疯疯癫癫,把家庭所遭遇的不幸全都归咎到他身上。他现在简直不能单独跟她相处了,只好躲到郭长顺家里来。可是郭长顺夫妻的样子也让他生气。他们竟然置他的痛苦于不顾,在他面前大秀恩爱祥和。
陈明高说,郭长顺,你们当初怎么不生二胎?我不要二胎不是怕罚款,而是因为我有单位,并且还是单位的负责人,要带头执行政策。而你呢,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官无职,你怕啥呢?
郭长顺正安静地往一个马形的篾架子上糊白纸,头也不抬地说,啥子都是命呗,我认命。
陈明高剜了郭长顺一眼,说,只有你这样平庸的人才会认命。顿了顿,他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告诉你郭长顺,我陈明高是不会认命的。
郭长顺惊讶地抬起了头,问,你的意思是,你还想生二胎?
陈明高看也没看郭长顺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种很不屑的语气说,生二胎又咋的?又不是不可能。
郭长顺认真地看了陈明高一眼,说,你看上去还不老,我相信你完全可以生二胎。
陈明高顿时高兴起来,说,我看上去是不是比你小很多?我脸上的皱纹都没你深。说着他把两只胳膊抡了起来,让郭长顺看他胳膊上的两坨腱子肉,你看,多结实,不比年轻人差好多。不过,郭长顺,你也不要自卑,虽然你看上去比我老,但在生育方面,你也完全没有问题,你也可以生二胎的。
郭长顺说,可是这个二胎要跟别的女人才能生,难道你要跟别的女人生二胎?陈明高,我劝你不要搞这样的事啊,我担心你老婆把你的脖子给拧断。
陈明高说,我老婆就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郭长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达到她的心意呢?
郭长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要是有主意,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先给解决了。
陈明高撇着嘴角轻慢地说,你以为我问你,就是要向你寻找答案吗?错。依你的脑子,我谅你也说不出个好点子来。
陈明高成竹在胸的样子让郭长顺很是好奇。他很想问问他究竟有什么高招可以解决眼下棘手的现实问题。但陈明高没有给他机会,他撂下那句话就背着双手走远了。
王茂兰在廊檐下把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陈明高的话让她对自己的地位有了隐隐的担忧,她产生了危机感。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们一家三口,就是一个无比坚固的三角形。现在,儿子没了,三角形就不存在了,他们夫妻就成了两根可怜的棍子,既可以相互支撑,也可以相互平行。最后是个什么结果,这完全要取决于对方的意志。郭长顺老实敦厚,虽然下了岗,但他能够自谋职业,养活一两个人根本不成问题。而她呢,没有任何收入,人如今也不是花了,被疾病缠绕,失水而多皱,憔悴而虚胖。跟了谁,她就是谁的包袱和负担。她无法想象,如果郭长顺听从了陈明高的教唆离开自己,她的生活该如何进行下去。想到这些,她的心里顿时有了寒意。她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偷偷哭了百十回。
那天,郭长顺去做法事,直到很晚才回来。王茂兰一个人坐在后院的空地里仰望星空。这块空地不大,还种了一畦菜,四周都是墙壁,从空地往上看,能看到一方四角的天空。夜色浓重了,蛐蛐的叫声也欢快起来,这种单调的娓娓细吟却越发地放大了后院的寂静。无边无际的夜色是容易让人内心感到脆弱和无助的。可是偏偏很奇怪,王茂兰的心里却反而在突然之间就生长出了一种勇气,那就是,她要大胆地放开自己的手,还郭长顺一个幸福美满的晚年生活。所以,当郭长顺进门的时候,她就抢先一步进了屋,摇摇晃晃地给他端来一盆洗脚水。她要营造一种温情,好让自己说出那种话的时候不至于显得那么凄凉和悲伤。
郭长顺在慌忙之中被身上背着的东西绊倒了,但他翻身爬了起来,一把就接过了王茂兰手里的盆子,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关切的埋怨,你说你呀,病都还没好端啥洗脚水?让你好好养着,你咋就不听呢。
王茂兰在心里又哭了一回。她想,这样好的男人她就更没有理由去霸占他了。她倔强地帮郭长顺脱掉袜子,又倔强地把他的双脚浸到盆子的热水里,一下一下用力捏他的双脚。郭长顺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说,哎呀哎呀,你让我自己洗。
王茂兰紧紧地抓着郭长顺的脚趾,一边捏一边问,舒服不舒服?
郭长顺怕痒似的笑着,呵呵,舒服,可你这样子让我承受不起咧,我不习惯叫别人给我洗脚。
王茂兰说,我不是别人,我是你老婆。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她可能不再拥有这个身份了,心里蓦地伤感起来。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这种糟糕的情绪蔓延下去。她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郭长顺,我们离婚吧。
郭长顺吃惊地朝王茂兰瞪大眼睛,又拿手去摸她的额头,不烧啊,好好的你怎么说胡话?
王茂兰的脸自作主张地红了,她喘着粗气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
郭长顺看着王茂兰,王茂兰也看着郭长顺。郭长顺突然咧嘴一笑,问,你外面有人啦?
王茂兰憋不住,扑嗤一下就笑了。结婚二三十年了,她这是头一次见识郭长顺的幽默。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呆板木讷的男人,没想到他幽默起来还是蛮可爱的。不过,她只短促地笑了一声,马上切入到严肃的正题。她说,要有人也是你先有人。我不能生育了,可你还有生育能力。你应该去跟别的女人生个孩子。
郭长顺还是呵呵地笑着,说,那你说说看,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生孩子?
王茂兰急了似的,说,你去找呀。
郭长顺看出了女人的认真,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我现在是又老又丑又没钱,也就在你眼里我还算个宝,在别的女人眼里我是一文钱都不值,就算我有生育能力,可谁会愿意跟我生孩子呢?
郭长顺说着说着,心里就被一种忧伤充塞了。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他不是没想过。陈明高那天的话具有很强的蛊惑人心的力量,它让他心不由己。于是后来,他偷偷用微信摇一摇功能找了一个女人。聊熟后,他跟那女人说,自己很想生个孩子。女人连续问了他三个问题,结果把他的美梦弄成了一地的碎片。女人问,你很有钱吗?你很有权吗?你很年轻吗?如果这三样你有一样,我都可以给你生孩子。他说,我一样都没有。女人一点都没拐弯抹角,很直接地说,那我劝你做梦都不要往那上面想,男人说这话是要有资本的。女人的话如同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在疼痛之后立即清醒了过来。
郭长顺对自己有了一个很清醒的认识之后,便不再去做美梦了,他变得很实际起来,果断地将那个女人从微信名录里删掉了。除了有时去给需要的人做做法事外,他依旧每天扎着他的纸人纸马。但从现在起,他的每一天里又增加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要密切关注陈明高的最新动态。打死他都不相信陈明高可以找到愿意跟他生孩子的女人。他不服气地想,陈明高你就在我面前吹大话吧,吹牛反正也不交税。
偏偏很邪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明高都不再到郭长顺家来了,而他在漳河镇街也再看不到陈明高的影子了。他多次去当铺后街,看到陈明高的家门一直都是紧闭的。他敲门,屋内没有任何动静,门像一个沉默的哑巴,把死一样的寂静挡在里面。他向左邻右舍打听陈明高两口子的去向,都摇头说不知道。郭长顺很失落,他在一个下雨的夜晚,突然开始想念陈明高。
很快又进入腊月了,街上偶尔有爆竹的声音会冷不丁地从某个地方响起,人也突然多了起来。有一天下午,郭长顺正在屋里扎篾架子,听见外面有人叫他,他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去,一看是陈明高。郭长顺心里十分惊喜,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段时间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陈明高脸上的忧戚倒是淡了不少,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憔悴不堪,脸上的皱纹也分外明显。他抽出自己的手,说,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早晚我都会再生一个孩子的,你看,我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
郭长顺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的样子,算不上漂亮,可也算不上太丑。穿一件酱紫色的羽绒服,衣摆撑开,遮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郭长顺正在诧异时,陈明高一把将女人拽上前来,说,郭长顺,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新嫂子。
郭长顺极不情愿地对着女人点了点头,趁机又仔细看了女人一眼。这一看,才看出了些许异样。这女人冲他笑,一直笑,笑个不停。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陈明高原来找了这样一个女人。
陈明高说,她是我在寻妻路上遇见的,发了病倒在地上,差点死了,是我把她送到医院的。出院后,她就跟了我。
郭长顺心里突然生出一丝酸楚,说,莫走了,晚上一起到家里吃个饭。
喝酒的时候,陈明高开始讲自己的家事。他老婆在菜花遍地金黄的时节突然离家出走了。他开始并没太在意,他和他老婆那时正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中。这种状态是他们争吵多次之后,各自变得较为冷静克制的一种状态。不再出现争吵,一直是他希望的理想状态。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再也吵不动了。那天天黑回家时,他没有看见老婆,便打了她手机。手机是关机状态。他便觉得她是在生他的气,故意让他找不到她。他想,一个已经年过五十的女人,况且也不是多好看的女人,不就像是进了保险箱一样安全吗?可是到了第二天傍晚,老婆还没回来。他这才发了慌,挨个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抱着电话,一遍遍地打给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他又给她发微信,发了一条又一条,也不见回复。如坐针毡地捱到天亮,他便出门了,踏上了寻找她的漫漫征程。
为了找老婆,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就在他快要灰心丧气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她的来信。她说她过得很好。她还给他发来了一组她生活的照片。
陈明高讲到这里,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我以为她是被我锁进了保险箱的,没想到,却是她把我给甩了啊。他抬起头来,用手抹眼泪和鼻涕,结果把他的脸越弄越脏。
后来,他要了她的地址,风尘仆仆地赶了过去。他看到的正如她描绘的一样,过得很好。她和那个跟她年岁差不多的男人看上去真像是天生的一对。那个男人是个光棍,一辈子没结过婚。可他们的默契和看对方的眼神,就好像他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似的。他们还领养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八九岁的样子,长着一副兔唇,不过智力正常。他老婆对他说,对不起,陈明高,我真是不能跟你过日子了,一想起被你杀死的那个孩子,我就要发疯。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说完,拿出离婚协议书。他二话没说,就在上面签了字。临走时,他偷偷将儿子的赔偿金存折放在了桌子上。可是没走多远,她就追了上来,將存折硬塞进他的怀里。他不要,将存折又推给她,说,你还是拿着吧,你们抚养那个孩子需要钱。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哭着说,这钱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啊,我怎么能用?他说,你再纠结下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呀,你想啊,你就是不用这笔钱,儿子的命也换不回来了呀。她看了他好半天,突然就将脸捂住了,嘤嘤地哭了一阵。良久,她才平静下来,说,这笔钱我只能要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你的。回去后,你再找个女人给你生孩子吧,生个孩子,年年过年的时候,你们也是合家欢乐。
现在好了,一个家变成了两个家,我和我老婆以后都可以合家欢乐了。陈明高说完就冲着郭长顺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郭长顺默默地递了一张纸巾给陈明高,坐下来时,手突然有了湿润和温暖的感觉。他知道,那是他新养的狗舔了他一下。他用充满爱意的声音叫道,欢欢。那狗吐着舌头朝他摇尾巴。他给狗取了一个和儿子一模一样的名字。他想,以后年年过年,我也可以合家欢乐了。
选自《汉水》2019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