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于漪
2020-10-23王志琴
王志琴
2019年9月29日上午10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上海市杨浦高级中学名誉校长于漪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这是共和国首次颁发“人民教育家”这一国家荣誉称号,于漪作为基础教育界的唯一代表获此殊荣。
1951年,于漪从复旦大学教育系毕业走上教师岗位,迄今60多年,从未离开过基础教育的讲台。对于老师这份工作,于漪始终充满了热情,她说:“当我把生命和国家命运、人民幸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永远是有力量的,我仍然跟年轻人一样,仍然有壮志豪情!”
一辈子兢兢业业
如今不少老上海人还记得一位叫于漪的语文特级教师。1977年,于漪为中学生上语文公开课《海燕》,被上海电视台全程直播,收视率极高,大家都守在黑白电视机前看于漪上课。
不仅如此,在于漪的教学生涯中,她的公开课多达2000堂,其中近50堂公开课已成为教师教学研究和培训的经典。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讲台上每一次精彩呈现的背后,都需要不断的努力与付出,特别是对于漪这样一个曾经“转行”的人来说。1951年,于漪本科毕业,进入上海第二师范学校担任历史课教师。按照学校要求,1959年,于漪开始改教语文。当时,于漪还有些惴惴不安。“我所学的高中语文都是文言文,老师串讲,不讲究什么教学方法。学汉字用的是章太炎的注音符号,周有光的汉语拼音方案碰也没碰过,bpmf都不认识,怎么教?”但是困难面前,于漪并没有退缩,而是领受了“转行”的任务:“党要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边学边干,边干边学。”
在“边学边干,边干边学”的自我规划与要求下,于漪开启了一段啃“硬骨头”的时光。那时候的于漪每天早起晚睡,除了备课、批改作业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汉语的语音、语法、修辞和逻辑,硬是通过自学把大学中文系的主要课程一门门地“啃”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不断从书本中汲取营养,于漪还虚心向其他老师学习,力求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那时候,于漪多次邀请语文教研组长徐振民来听课,都没有如愿。一次,于漪在讲授王愿坚的小说《普通劳动者》时,突然发现徐振民坐在教室后排。课后,传统国学底蕴深厚的徐振民对于漪说:“年轻教师能把课讲成这样很不容易,但是,语文教学的大门在哪儿,你还没有找到呢!”
听了徐振民的一番话后,于漪不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语文教学的大门,做一名称职的语文老师。为此,于漪为自己准备了“两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别人的长处,另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对于别人的长处,于漪虚心学习。“每次开教研组会,我都拿本子记。每个人思考问题都会有很精彩的地方,我用心听,认真记。教师要学会借脑袋,要博采众长,把别人所有的长处、思考问题的结晶都学过来。要不断地‘照镜子,寻找自己的不足。”而对于自己的工作,于漪更是不断调整改进。“每一次课上下来我都有‘教后,每堂课都要反思。”
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博采众长以及日复一日的钻研积累,于漪不断丰富和充实自己,同時也正视自己的不足,不断学习,改善自己,教书育人渐入佳境。
说起于漪的语文课,很多人认为她教的课有一种魔力。
时隔20多年,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老师沈一敏记忆犹新:上于老师的课,不是在学习课文,而是在跟高尚的人物谈话,是在文字的灿烂世界中翱翔。作为于漪的学生,很多人和沈一敏一样,在毕业多年后,还能整段背出她曾经在课堂上讲过的话、写在黑板上的板书;在她带教过的老师里,有人为了“抢”到前排座位听她上课,竟不惜专门配副眼镜,冒充近视……
这种让学生念念不忘的精彩背后,是于漪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要课堂充满激情,教师首先得燃烧自己。”直至今天,对于教了半个多世纪语文的于漪来说,一些经典课文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可每次上课前她还是会把课文仔仔细细重新备一遍。正如语言学家张志公在阅读于漪《学海探珠》手稿拍案赞叹的那样,“于漪教书简直教得着魔了!”“着魔了”三个字,道尽了于漪如痴如醉的教育人生。
教文育人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然而,怎样传道受业,需要教授学生的究竟是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于漪,在心中也同样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语文教师,于漪以人民教师的初心和改革创新的精神不断推动语文教育的发展。
在于漪的心目中,课堂教学要给孩子们传授知识,更要传授精神。
针对语文教育强调工具性的倾向,于漪在1979年发表了《既教文,又教人》一文,提出“教文育人”的思想,即以“全面发展的人”为培养目标,构建了以“思维训练”为核心的语文教育理论。1996年,她倡导“弘扬人文”的主张,引发了全国范围的语文性质观的反思,促进了语文学科从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的转变。进入新世纪,于漪提出语文学科要“德智融合”,即充分挖掘学科内在的育人价值,将其与知识传授能力的培养相融合,真正将立德树人落实到学科主渠道、课堂主阵地,加强教师的育德能力,获得全国教育界高度认可。
于漪认为,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合二为一、不可分割的,民族精神渗透于语言文字而得以代代传承并发扬光大:“民族精神教育是德育的根基,教师要善于挖掘课内民族精神教育资源,依托民族语言教育,用学生喜闻乐见的方式,有机、无痕地把民族精神教育渗透到语文学科教育的各个环节、各个方面。”
由此出发,语文教育就是教文育人。“教育质量是教育的生命线,教育质量不是分数,而是我们培养的人的质量。教育质量的核心就是教育的价值取向。”于漪说,“我一辈子奉行的就是教书育人、立德树人,人始终是第一位的。”
而这就要求每个老师在教学过程中不仅要对专业精通,更要对学生有包容的大爱之心。
在上海教学界流传着一个于漪的教学案例。一次,于漪的公开课上,当她正讲到课文中 “一千万万颗行星”时,一个同学发问:“老师,‘万万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该同学猛然醒悟过来,感觉很难为情。于漪见状便问大家:“大家都知道‘万万等于‘亿,那么这里为何不用‘亿而用‘万万呢?”所有学生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没有人再发笑。另一个同学站起来回答:“大概‘万万比‘亿读起来更加顺口吧”。于漪表扬了回答问题的同学,接着问大家:“还有没有不同的意见?”学生沉默不语。于漪便顺着回答总结了一下:“是汉语言的叠词叠韵之美影响了此处的用词。”接着,于漪又问了一句:“那么请大家想想,今天这一额外的课堂收获是怎么来的呢?大家要感谢谁呢?请让我们用掌声表达对他的谢意。”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最初提出问题的同学,对他鼓起掌来。此时,最初提问的同学抬起了头,有了自信,不再垂头丧气了。
浇花要浇根,育人要育心。于漪对每个学生都满腔热情。通过这样一件小事,于漪把自己坚持的“学知识,是智行;学做人,是德行”的教育理念贯彻到教学实践当中,通过她与学生的互动,让智行德行鲜明了起来,深入人心。
1985年,走上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校长的岗位后,于漪提出“两代师表一起抓”“一个心眼为学生”。任上,她带领学校确立了“聚精会神抓教学”的中心目标;构建起教与学两个网络架构,着力规范教师教和学生学的各项环节、步骤,形成有效的评价、反馈、研究机制;根据《中等师范教学方案》,建立起必修课、选修课、课外活动和教育实践等板块,取得了丰硕成果。
从教多年以来,于漪对教文育人有着自己的思考和理解。她说,语文的核心是要把学生培养成为具有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教师的重任在于一肩挑着学生的现在,一肩挑着国家的未来;教育的力量在于教师的成长,而教师成长的根本在于深度的内心觉醒……因此于漪主张课堂教学是要深入研究的。她对自己有着明确的要求:“老师绝不能做教书匠,不能只是灌输知识。在传授知识、培养能力的同时,要发展智力,熏陶情感,要育人。(20世纪)80年代就在课堂教学中试验了,绝对不是‘我讲你听‘ 你问,我回答。”
秉承着这样的思想,从教近70年的于漪始终站在教育改革最前沿,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影响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助力青年教师成长
从教近70年来,于漪不仅自身积累了丰富的教育实践经验,在成为校长之后,更是注重对青年教师的培养,“我做校长,顶大的事情就是培养青年教师。”
于漪深知,“没有教师,人就不能成才;没有教育,社会就会一片黑暗。”她进一步指出,教师的崇高职责就是在学生心灵深处滴灌生命之魂。她特别强调,教师是“过去历史上所有高尚而伟大的人物跟新一代”之间的中介和桥梁,教师职业是继承人类传统和面向未来的职业,关系国家的千秋万代,关系千家万户。教师必须是一个思想者,身上要有时代的年轮。教师的智力生活一刻也不能停滞。她主张,教师要学一点哲学,要有文化判断力。
在新教师培训中,于漪多次引用英国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来阐明观点:首先心中要有月亮,也就是理想信念,去真正敬畏专业、尊重孩子,还要有学识,如此才能看透“六个便士”,看透物质的诱惑。“满地都是便士,作为教师,必须抬头看见月亮。”
在于漪看来,“我一辈子做基础教育的教师,教师的生命是在学生身上延续的,教师的价值是在学生身上体现的。我一辈子上下求索,就是为了做一名合格的教师,学生能成为龙的脊梁。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教育事业是常青的。我们的希望在中青年教师身上,你们手里掌握着国家的未来。”
于漪总是想方设法为青年教师搭建平台,把他们推向前台。为了让青年教师尽快成长,于漪首创教师与教师的师徒“带教”方法,组成培养的三级网络——师父带徒弟、教研组集体培养、组长负责制,有效促进青年教师队伍的成长。
她时常对年轻教师说:“教师对学生的作用,绝对不会是零。教师工作无时无刻不是你世界观、人生观的亮相,你整天和学生在一起,你有什么样的思想观念,自然会对学生产生相应的影响。所以,第一步就是要清醒地认识自己,这是塑造自己人格魅力的前提。”
这样谆谆不倦的教导,和于漪自己的成长经历分不开。年轻的于漪,在职业的成长道路上,也曾得到前辈的悉心指教。
至今,于漪还记得一件事情。当她还是一位年轻的教师时,有一次批改作文時,对面的语文老教师发现于漪写睡着了的“着”字,羊字头下面一个目,她把羊字头断下来了。那位老师语重心长地对于漪说:“你要知道,你写错了就会影响一大片,你在黑板上写一个错字,可能这个孩子一辈子就写错了。”这样的教导让于漪铭记在心,从此后她对待教学工作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后来的工作中,于漪总是不断鼓励着青年教师,鼓励他们多思考,多积累,日积月累后对于教学就会有新的感悟,从而不断精进。她说:“我一直和年轻教师讲:你一路走过去,教育脚步有深有浅,你要停下来,深入思考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是不足的,久而久之就能摸到规律了。”
在于漪的发掘和培育下,一批批青年教师脱颖而出,形成了全国罕见的“特级教师”团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于漪共“带教”100多名全国各地的青年教师。经她带教的青年教师,一个个都成了学校的教学骨干,涌现了一批如程红兵、陈军、王静波等教学能手。
然而,对于这些成绩,她却非常谦虚,她表示,“事业的成功要靠团队、靠大家”“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的教师队伍一定要有团队,作为一块垫脚石,我能够给大家垫一步,这让我终生有幸”。
如今,于漪早已退休。退休之后,她依然在上海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最前沿不断奋斗着。“退休以后我主要抓教师教育。教师教育可以说是我的一个期盼,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我就一直带年轻教师。教育的希望在青年教师身上,所以多少年来我对教师教育非常重视,手把手地教。”
于漪有个心愿,“我希望中青年教师人才辈出,创造教书育人新业绩。为了每一个孩子的终身发展,通过我们的艰苦奋斗,把这个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理想实现之时,就不仅是全国的创新,在世界上也是了不起的创新!”而这个愿望,也慢慢变成了现实,这让于漪感到欣慰,也更加鞭策着自己前行。
退休后的于漪仍主持上海市语文学科德育实训基地的工作,同时担任华东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大学4所大学的兼职教授,担当起国家级骨干教师培训的重任。因为于漪始终认为,“一辈子做教师,一辈子学做教师。”这个追求始终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