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皮鞋
2020-10-23陈甭
陈甭
我一共参加过三次高考,才勉强考取了个本科,虽然去了一所心仪的大学、读了一个喜欢的专业,心里总归还是有些阴影的。直到很久以后有消息说马云也考过三次,内心才平静了许多。我多次看过《阿Q正传》,越看越觉得阿Q有一点可爱,就是关键时刻想得通,我觉得这一点我像阿Q。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刚恢复高考那些年,我们这些农村出生的苦孩子都是奔着那双“皮鞋”去参加高考的。我估计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理解这一点的,因为那时穿皮鞋是件奢侈的事,是身份的象征,老师也常常这样教育我们:高考将决定你穿草鞋还是穿皮鞋。我们从小就知道穿草鞋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很想尝尝穿皮鞋到底是怎样一种美妙的感觉。
1978年高中毕业,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考的是理科。1977年高考恢复了,我们那个山区中学也开始分了文理科班,总共也只有一文、一理两个班。当时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对高考、对大学一无所知,也没有一点信心和自信。之所以选择读理科,只是简单地认为,应该学点数理化,为以后的生计留点后路。文理分班的基本是自愿原则,少数认为自己文科好或多数认为数理化不太好的人选择了文科,认为文科简单,多背背书就好了,觉得自己读书还好的选择了理科。我爱读书,在读书无用的那个时代里也坚持读了一点书,我选择了读理科。我当时与多数人的想法是一样的,选考理科或文科与高考无关,只是想把高中两年的书读完,拿个毕业文凭。
那时文革刚结束,正规教育也刚开始,老师不知道怎么教,学生不知道怎么学,一切还是刚刚开始。严格来说,我们只比较正规地读了一年书,高二时开始住校,我就稀里糊涂地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只觉得考试题目好像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以往做的题目都白做了。加上那次我运气也不好,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下午西晒太阳很猛,那时考场根本没有空调和电扇,甚至连窗帘也没有,太阳直晒得我头昏脑胀。因为考场纪律严,我的胆子又小,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動,第二天下午,监考老师看我晒得满头大汗,很痛苦的样子,特别允许把位置移到阴凉一点地方,我非常感激那位慈祥的陌生老师。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只考了280多分,自然没有考上,不过我们理科班有三位同学上线了,其中一位现在称为学霸的同学整整高出我一百分,他大学读了最难读的数学,后来去了美国。令人非常意外的是,在大家眼里都不会读书的文科班里,居然也有两位同学上了线,这两位后来都成了著名高校的硕士研究生。我忽然感到大学离我并不遥远,况且当年没有考上的同学中我的成绩算最好的。我第一次尝到一种“将尾兵头”的苦涩,遗憾中生出了一定要读大学的决心。
那次考试,我只有语文一门课及格(我自认为数学、物理成绩也还可以的,但都只考了50分左右),近70分,在当年算是很好的成绩了。据说那次考试应届考生的语文没有几个人及格,我班那个学霸同学考了72分,绍兴市内考生中也算最好的之一了,去改卷的语文老师在改卷组逢人就讲,这个学生高一的语文是我教的,语文基础打得很实,很是光荣了一把。
暑假时写信给上海的姑妈,告诉我的高考情况,姑妈回信说大表姐(姑妈的女儿)考上大学了,你这个成绩到上海也有大学读了,鼓励我继续复习。我不知道姑妈说的是不是真实情况,不过我当时也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爸我妈怎么不是上海人呢?因为解放前姑妈曾来动员我妈一起去上海纱厂做工,我妈因为要照顾外婆和表哥没有去成。后来仔细想想,我妈如果做了上海人,妈妈的儿子还是我么?这样想着,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1978年下半年,我顺利进入我们学校办的理科复习班,很多怀着“皮鞋”梦的学子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痛苦复读。复读的人大多是农家子弟,是居民户口的都招工去国有、二轻企业就业了。那时大家就着干菜,吃着番薯、六谷饭,也有些同学家里穷得叮当响,就光有番薯、六谷没有米饭,开饭时远远地躲着吃。同学们每天起早摸黑,拼命读书,人累得精瘦蜡黄,一副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时经常停电,学校备好蜡烛,一停电就一人一支蜡烛,晃晃悠悠地把教室弄成一个香火很旺的寺庙似的,学生们也像一个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昏暗的烛光下,心事重重地看着书,一不小心摸把脸,花花的活像一个灶司菩萨(蜡烛烟煤熏的),彼此看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那时除了教科书,很少有其他复习资料,能弄到一份其他学校的考试卷子或练习题,大家都如获至宝,没日没夜地做,有时一连做几张数理化模拟试卷,一直做到手发麻,连筷子也拿不起来,手上居然生生长出老茧来了。我右手的中指至今还凸出一块硬茧,眼尖的人常常会说,你是读过书的。我后来长得五大三粗,没有一丁点书卷气,真的一点也不像读过书的样子,好在有这个老茧为我装点门面。
我们这个理科班是邻近三四个公社高考落榜生中招来的,也有一些老三届的学生,年龄、成绩差异很大,我除了语文、数学保持较好名次外,其他没有任何优势。复习到了1979年3、4月份,校长和一直把我当成儿子一样的班主任(她生了两个如花的女儿)慎重地找我和另外两位女同学谈话,意思是根据老师的经验以及我们情况,我们三位以改考文科为宜。
当时我们听得都快崩溃了,一直学的是理科,现在临时抱佛脚要改考文科,从来没有正规学过一天历史、地理课程,全要靠自学,眼看短短几个月后就要高考了,我们又不是神仙,如果是神仙我们也不用改文科了。虽然我们有一万个不愿意,但听老师的口气,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也是从长计议,为我们好。我们听出了老师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我们三个人坚持报理科是考不上的,即使再复习也是白费力气,文科打点基础,明年再复习复习可能还有一点点希望。
无可奈何之下,我们三个人也死了心。学校里没有文科复习班,我们又不好意思在高二的文科班里插班学习,就成了理科班里的文科生,开始了奇葩的复习生活。语文、数学、政治在理科班上,历史、地理我们分头找地方自学,学校里的地理、历史老师分别负责找一些考卷和练习题给我们做。
两位同病相怜的同学都是美女,有一位后来据说成了一所著名高校的校花。我生性又腼腆,非常害羞,不敢与她们直接交流、讨论,即使老师拿来复习资料叫我分发,我也是像做贼一样,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塞进她们的课桌,弄得两位同学经常莫名其妙,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我做的好事,不过我也算是积了一点德。
让我感动一辈子的是,一个教地理的美丽善良的女老师觉得我们这样自学不是个办法,心甘情愿地把我们三个人召在一起,放弃休息时间在她的办公室进行地理课补习。大约花了几个半天的时间,把两本地理教科书的主要内容给我们梳理了一遍,也教给了我们一些答题的方法。在两个美女中复习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过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浑身不自在。
1979年高考,我连同两位女同学自然又落榜了,不过我除了语文、数学考了70多分外,地理居然也考及格了。那年高考时天气更热,整个晚上简陋的学生宿舍热得像个烧开了的蒸笼。我到了另一所学校参加考试,只带了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一张旧草席、一个塞满软稻草的枕头。因为没有蚊帐,整晚被满屋乱飞的蚊子叮咬得一点睡意也没有,考试前拼命喝浓茶也不管用,好几次都迷迷糊糊睡着了,监考老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很不情愿地一次次把我摇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他可能觉得我肯定是被父母逼着来凑数的。我不怨老师,我恨该死的天气,恨该死的蚊子,恨它们是不是老天派来专门与我作对的。
1979年10月份,我去了那所被蚊子咬得抓狂的学校的文科班复习。我们有两个班,全市招生,学生的文科成绩都很好,数学成绩没几个好的,几乎都是标准的文科生。我报到的那天,同学们已经复习了一个多月。
那天下午刚好是数学考试,我有理科底子,做得比较轻松,那次两个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学不及格,高分寥寥无几,而我得了个99分,只差一分就满分了,居然是两个班的第一名,我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过了几天我第一次单独见到我的新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他努力想笑又没有笑出来,最后一脸严肃地朝我点了点头,说了句“数学(成绩)倒还好”的话,顾自走了,听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新班主任的神情,像后来的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一直板着脸,平时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尤其是对成绩不好的男生特别严肃,但我看見过他与成绩好的美女同学说话时,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工作以后常有师生聚会,我有次乘着酒兴开玩笑说起了这些感受,班主任这次眼睛又笑成了一条缝,说我是造谣,说想不到我这么老实的人也会讲笑话,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过几位美女同学都以切身体验为我作了证。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次我进复习班,是开了后门的,历届生要高考上线但未被录取的同学才能去,我考过两次,又没有上线,自然不能去。是那位把我当成儿子的班主任通过她的丈夫,以自己至亲的名义捎带进去的。我这个人死心眼,一辈子都鄙视开后门,但自己却成了开后门的最大得益者。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比天气更冷的是我的心情。复习的日子又异常清苦寂寞,无形的精神压力、生活压力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渐渐吃不消了,本来白白胖胖的我瘦得只有百来斤重,体质很差,经常拉肚子,吃了几盒当时很流行的补脑汁也不管用。后来想想也很正常,很好笑,补脑汁如果真的是补品,也是补脑子的,怎么会补肚子呢?
慢慢的,我觉得自己右侧的脸部有些僵硬,面部神经绷得紧紧的,刷牙、喝水时嘴角不自觉地哗哗流出水来,右边的嘴角总有一坨饭菜藏着掖着,眉毛却像定海神针一样,一动也动不了。同学老师看到我面目有点狰狞,善意地提醒我到医院去看看。男生是没有小镜子的,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有时偷偷地站在教室的玻璃窗前,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觉得脸部神经东拉西扯,时不时有电流通过的感觉,麻麻的很不自在,不过我也不当一回事,慢慢干熬着。有内行人说我得的是“歪嘴风”,说是被吹了“毒风”。后来我才知道,歪嘴风书面语叫面瘫,其实是免疫功能下降了。
有天夜里,天寒地冻的,我肚子拉得更厉害了,一整夜披着舅舅送我的旧大衣,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次次去厕所解手,蹲了半天拉点泡沫样的污物出来,一回到寝室肚子又波涛汹涌。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10多次,整个肠子都要拉出来一样,头上又冒出许多冷汗来,人虚脱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力气,仿佛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会打个大大的寒战。
第二天,我只好请假回家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走,一路拉,每次事毕后,摘点大而厚的柴叶刮一下,屁眼火辣辣的痛,后来竟擦出丝丝鲜血来了。走在山路上,人像一个丢了魂的游鬼。
跌跌撞撞走了十多里山路总算回到了家,我整个人都瘫倒了。老爸一声不响地拉起双轮车,急急地把我拉到公社卫生院去挂盐水。我平生第一次挂盐水,感觉凉凉的盐水特别温暖,止泻效果出奇的好,肚子很快不拉了,可“歪嘴风”一直没有治好。
得了病后我心里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辈子可能连老婆可能都娶不到了,还要痴想做什么大学生、穿什么皮鞋?从此书也没有心思读了,跟着我妈东奔西走四处求医问药,吃过无数种没有吃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中药。
最难吃、最稀奇的一帖药,据说是一个祖传秘方,只有三味药:全蝎、僵蚕、蜈蚣,全是炮制过的、黑咕隆咚的毒虫,医生说我是毒气浸身,要以毒攻毒。干瘪瘪的三种小虫用水一煮,就变得张牙舞爪,活灵活现,在黑黑浓浓的汤水里上下翻滚,很像恐怖片里的某些情节。一见到那几条面目狰狞的小虫,一闻到那稀奇古怪的气味,胃就翻江倒海地吐,喝了几天,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还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个草头郎中给我开过一个处方要用到干桑叶、钩藤、防风等中药来祛风,那时处方计量刚好从“钱”改到“克”,克用英文字母g来表达,郎中没有文化搞混了,把g写成了kg,药店的药剂师接到处方一看大笑不止,说你的这几帖药要叫你爸用车来拉了。我拿过处方一看,第一味药就分明写着:桑叶80kg。我也大笑起来,继而泪流满面。
烂脚多药方,病急乱投医,我前前后后又试过无数种治疗方法,针灸、电疗、热敷、放血、涂黄鳝血,甚至有亲戚偷偷为我去拜过佛。这样断断续续治疗了好几个月,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人在无望的时候碰到、想到的都是痛苦和悲伤,我多次想放弃高考,觉得穿草鞋的命还是不要硬着头皮想着去穿皮鞋了,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想要得到,人肯定会疯掉的。最后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病情竟莫名其妙慢慢好起来了,人也恢复了一点点元气,我不知道到底是哪种中药、哪种方法起了作用。当我看到日渐消瘦的父母殷切的目光,听到老班主任托人常来打听我的近况,我又默默地回到了学校去复习了,学校的一切又变得陌生、冷漠了。
因休学几个月,原来历史、地理又没有好好学过,我与其他同学的差距拉得更大了,几次摸底考试,成绩平平,排位靠后。越临近高考,复习班越两极分化,分数考得好的同学,走路特别精神,在老师、同学堆里大声地谈笑,说这次没有发挥好;考得不太好的,耷拉着头,一副很无助很无奈的样子;我更是像瘟疫似的,一放学就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好像同学中压根就没有我这个人。
这该死的分数,硬是把人生生地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不过分数是硬道理,再该死也是分数说了算,我只好拖着羸弱的身体恶补历史、地理。那时,我住到了一个堂兄家的一间放木料的空房里,周围空无一人。初中毕业的堂兄已接替了父亲的职在医院工作了,住在单位的时间多。我常常一个人,半夜三更把历史、地理书背得天昏地暗。好几个深夜有人路过,探头探脑地开门进来,还以为冷屋里住着个疯子。
夜自修结束后,学校很快要熄灯,住校的同学常躲在被窝里用手电或在昏暗的路灯下眯着眼睛看书,有个同学因晚自学下课后长时间坐在厕所里看书,弄得精神严重衰弱,最后总算考上了却因身体原因淘汰了。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坐在明晃晃的电灯下复习,这是我当年最大的幸福。
1980年的高考,我们两个复习班共有七八十人上了分数线,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还出了全市的文科状元和各科单科状元。学校的名气一下子大起来,各路领导、记者纷至沓来,总结、宣传办学经验,高考是中国最看重结果的一件事,结果好什么都好。老天有眼,我也苦尽甘来,成为一匹黑马,上了本科线。
那天,远在县城的舅舅第一时间得知我考上大学的喜讯后,立马打电话告诉在火车站工作的一位老朋友,这位好朋友骑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前来报喜。我们全家都以为听错了,我爸我妈更是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呆呆的只会说一句话,会不会搞错?会不会搞错?呆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好好烧碗“糖氽蛋”犒劳犒劳特来报喜的舅舅。那次我数学考了九十多分,语文、地理、政治考了七八十分,历史不及格,英语没学过放弃了。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同学们还分不清什么是本科什么是专科,都以为专科比本科好,将来是能当工程师的。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心肝不要太凶,报考的学校往低的、往小的、往偏僻的填,有大学读就好了。
早也盼,晚也盼,苦苦盼了三年的高考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一家三口来来回回传递着看,总是觉得看不够。那年,因为老家建造大型水库,我们刚从一个山区村迁移到一个湖区落户,村里熟悉、陌生的人见到我都说,这是某某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山里人会读书,读书好得不得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其实苦苦考了三年,因为我没敢说。
隔了没一天,同村的一个老伯气呼呼地来到了我家,说要看看我的通知书,他怀疑是邮递员稀里糊涂搞错了,说这份录取通知书一定是发给他儿子的,弄得我们全家一头雾水,哭笑不得。
原来老伯的儿子考的是理科,成绩比我要高点,那年理科录取线高,因为刚上分数线最后没有被录取。老伯翻来覆去地验证了我的入学通知书,翻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可老伯还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连老妈特意为他烧的满满一碗“糖氽蛋”也不肯吃,一路念叨着“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六神无主、神情恍惚地走了。望着老伯愈走愈远、愈来愈小的背影,我的眼泪莫名地、哗啦地流了下来。
我的皮鞋是上了大学的第二学期才穿上的,因为穷一时买不起,那双皮鞋还是表哥结婚时买来自己穿的,一双诸暨产的猪皮鞋,用板油擦得亮晃晃的,他说是鞋太小穿着痛。我不知道表哥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只知道我的脚与表哥的脚是同一个尺码。
我躲在蚊帐里偷偷地试穿了好多次,才慢慢有了穿皮鞋出门的勇气。结果硬着头皮穿出去一看,偌大的校园里满眼都是亮晃晃的各色皮鞋,我穿解放鞋、老布鞋时怎么沒有看到呢?不过,满身土气的我第一次穿皮鞋,真有种头重脚轻、飘飘荡荡的感觉,走路一点都不稳。
读了大学后我才知道,考上大学不仅仅是有了一双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