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漂泊的季节
2020-10-23赖赛飞
赖赛飞
在乌塘岛,很少有人说自己土生土长。一提起总是打东边、南边……来的,仿佛仍在漂泊,不停尝试登陆机会。往深里说,恐怕脚下这片土地都不敢自称土生土长——海塘本是完成定居的移民们从海水里打捞出来的陆地。
我们都是异乡人
夜雨屡迁孤馆客,秋风先瘦异乡人——我们全体无此伤感。上岛皆为异乡人,谁无漂洋过海的经历,何须彼此演绎。
故土搭载在各人的口音上,在张口的时候,狐狸尾巴一样露出来,证明我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
时长还不够,各自的底色依旧鲜明。
说着普通话的乌塘镇中心小学陈老师娶了乌塘村的姑娘小乔,生下的孩子学了一嘴的普通话。小夫妻先教后随,普通话成为家庭通行语言。平时小乔与我们说乌塘村话,陈老师给老家打电话时才说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意识到,他是后来者,历史短,统称新乌塘人,以区别于我们这些有百多年居住史的人(算上祖先)——翻翻老底,一家三种口音,已经是个小联合体。
孩子們在学校也说普通话,所以学校是最无区分的地方,也最像大家庭,拥有无数种语言表达可能——然后巨大的语言差异在孩子身上仅仅作为隐性遗传。
以方言细分的话,乌塘岛上起码有十多种,大部分能听不会说。只有极少数特立独行,本群体之外听也休想听懂。小时候,操着不同方言的人们还在往外走亲戚,准备了不少海产品,漂洋过海,住上十天半个月。再来一遍漂洋过海,他们就带着故土的风味回来了,住得近的人家都能分享到。我尝过不少人的故乡风味,也不止一遍地疑惑:到底哪个方向才是他们的归程。
中间流行修宗谱。不断有陌生人操着似曾相识的口音登岛,四处打听,目的是将流落在岛的本姓氏收罗起来,记上一笔,以备日后查询。在此过程中,对于这些素不相识者,仅仅凭口音,岛上人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和盘托出。同时用丰盛的海鲜招待,说了许多亲密感言,使本已长眠的姓氏血脉之树奇迹般苏醒,当场枝繁叶茂起来。最后送行送至码头,冲着船尾的航迹将手都快摇折。
父亲不知为何未接上头,至今,我家某种层面上停止不了漂泊甚至失踪于谱牒。意外提及,父亲却说,你又不是男丁,入谱不入谱有什么关系。
我乘他不备瞪了一眼。这老头的眼神依旧值得警惕,刚才还看见他在跟人比眼力。
你看见地上走动的蚂蚁吗?对方是刚做了白内障手术的太阿婆。对于白内障,村人以为先要养熟。经验或理由是:熟透了去做,从看不见到看得见有着明显区别。简直大放光明,他们如此描绘。太阿婆刚处于大放光明境界,欣欣然到处串门。大家趁机劝她多走动,不要再低头编织,免得又将新开的眼用废掉。
听见父亲问,她老实回答没看见。父亲说,我看见了,黑色的一只。
等她走后,同样审问发生在三阿婶和父亲之间。
三阿婶:地上刚刚过去了一只什么肤色的蚂蚁?
父亲:黑色的。
三阿婶:看不见了吧,明明是红色小辣虎(比黑蚂蚁小好几倍),叮人功夫一等。
父亲:……
在岛上,语言抱团现象一直非常明显。方言们跟着主人一路漂泊,直到扎根岛上,毫不费力地口口相传了一百多年,类似一个个不那么短命的王朝,未曾出现诸侯国或军阀混战现象——这意味着没有内部出走造成的散佚,也没有外来冲击造成的稀释。
一切发生在这几十年,尤其最近十年。随着人们的不断出走,岛上古老方言的剩余部分被背着走四方,开始长期蛰伏,特殊情况不出现就出不来。特殊情况是指两个老乡在他乡相遇。当在外地听到熟悉的乡音,人会有短时间的恍惚——而两个新乌塘人在岛上相遇,一路交谈甚欢,叽里咕噜,我跟在后面听得一头雾水。恍惚感趁机摇身一变,成了陌生感。
在自己岛上经常听见陌生的话,岛上人深刻感受到岛不再是你的岛,它是大家的岛、社会的岛、时代的岛。就连父亲这辈人,也在费力搬动舌头,以便与新乌塘人对上部分暗号,勉强完成历史交接。我们则在普通话与方言中随意切换,最大限度地起承转合。
仔细想来,越往后面,老一辈方言重新出山的机会越少,并加速消亡。除了说它的人离开时将之带走一部分,进来的人,按说携着自己的方言,却很少坚持自说自话,也不与老一辈方言接头。他们只与我们说普通话,我们也是。不幸的是,如果普通话不合格的乌塘人、新乌塘人对话,叫人听见恨不得上前一声断喝:都给我闭嘴!
这类谈话有毒。
然后语言终于开始趋同,在方言百花齐放的岛上,渐渐地开出一种标准化或者格式化。至少从目前看,这更符合新来者的立场——大家处于同一平台。
演变这个词,我曾经对它满怀敬畏,以为譬如朝露的人生很难谈得上。最近几年,单就语言身上,演变历历在目,才觉得不过如此、原来如此。
我今年在岛上看过三场戏,其中一场跟陈老师夫妇一起看。陈老师教体育,是从岛外考进来的师范大学生,人才。他练过举重,也喜欢打篮球,还得过跨栏冠军。就是有一次没能跨过将脚筋扭断,花了好几个月才长上。陈老师明显不喜欢看戏,他坐进了剧场,样子也不像戏迷。
小乔钟情看戏,特指越剧。她在镇上的船厂当出纳,因公干经常摆渡到大陆。
两个人相识在回岛途中。当时小乔刚学会开车,路上开着开着可能怼到行道树。亏得速度慢,顶多擦破一片漆皮。新车,只好去补,钱花得冤枉。
这一次她开到了海峡对面的大菜场外围,看着前面停了两辆车,目测能过。结果没过一半,就与其中一侧的车相摩擦。被碰瓷的驾驶员就是陈老师,上岛不久,没认识几个海边人。他下来后连声惊叫,跟车上的警报器风格一致。陈老师怪小乔测距明显不准,有驾照开出没驾照的水平。知道错在自己,小乔赔礼不及,陈老师无可奈何,只好耐下性子等交警。接下去排着课,陈老师不住地看时间。小乔跟单位请过假,不赶时间。等候过程中,小乔站累了就地蹲下看手机,喜剧片,中途笑得花枝招展,看得陈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对着她拉起一串警报。小乔站起来接着道歉。旁边一溜自产自销的商贩,都是周边村里上来的爷爷奶奶,一看不依了:小姑娘这么向你赔不是,你还凶他。陈老师说不过他们赌气不吭声,随小乔赖在地上。后来无聊不过凑上去,发现她切换到相声,终于跟着一起笑开。
因为理赔事宜,双方加了微信,归途中发现同乘一班汽渡。
月老如蜘蛛,随时随处布线,男男女女站得近一点、久一点就要中招。
陈老师常常取笑小乔碰瓷。
结婚的时候,小乔提的唯一要求是能陪她看戏。
陈老师真心不喜欢一唱三叹的越剧,就像当年小乔赖在地上一样令人心急,所以陪她看戏忍不住睡了过去。
小乔善良,眼中不能见悲惨,特别爱老惜幼。读大学时,曾在回乡途中遇见一位乞讨的老人,越看越觉可怜,摸出一把钱送给她。老太太反映肚子饿,又去买来一大包零食,两人边吃边聊,在街头坐了半天。因为大意,等她到码头时,买船票的钱都不够了。幸亏手机还有电,能发求救信息。她父亲从岛上摆渡过来接,取笑女儿:这么相信善,何不学老太太街头求助?
她还争辩:老太太真的很可怜,看不下去。
这次她鼓动我去看,夸赞嵊州来的戏班子唱功非常扎实,特别是小生与小旦,个头一高挑一娇小,扮相一俊一媚,唱腔上一行云高妙,一如泣如诉。陈老师佐证,唱得是好,看小乔哭得,看十次哭十遍。看戏时,至高潮,小乔忙着哭,陈老师忙着递纸巾。知道这戏班子演得好,他特地带了一盒两百抽的,放膝盖上随手抽个痛快。因为这哭不是那哭,他不用安慰,却也不能取笑,所以全程表情木然。那是下午场,看好了大家索性一起去镇上的乌塘馆吃晚饭。
小乔从车上下来时,眼睛还肿得跟桃子似的,沿途拿手遮着眉眼走。陈老师笑她像个螃蟹,横行霸道,幸亏是看戏回来,不然人以为我打了你好几顿。
乌塘馆菜品一般,分量却足,性价比高。大堂上也摆着玻璃水箱,除了养活的小海鲜、河鲜,还养着装门面的帝王蟹与贵妃蟹。隔了一层玻璃,帝王蟹在上层抓耳挠腮,贵妃蟹在下层静静伏身。凑近一看,小动作也很多。水箱旁边,搁着两大盆散养蛋,主要卖给感兴趣的游客。上面搁着两块标牌,用蹩脚的字写着海鸭蛋、狼鸡蛋。
陈老师上岛后发现到处是水,迷上了钓鱼,车后备厢里放着带氧气装置的水箱。这次里面装着一条钓自长河的大鲫鱼,被他取出来让厨师代加工。
吃的时候又说起剧情,说着说着小乔再次悲从中来,放下碗筷说我去哭一会儿。陈老师与我继续吃自己的饭。哭好了的小乔又坐下开吃。陈老师这才取笑妻子,好像有两个小乔,哭的和不哭的,加糖的和不加糖的。
哭很费力气,小乔因此多吃了半碗饭,夸河鲫鱼真好吃。陈老师再次强调这不是村里叶百晓家的塘鱼。很难钓的,一上午只得了一条。又让厨师炖,可能饭店里调料多、火力猛,炖出来汤体比家里做的浓厚。
吃鱼之前,小乔拿出手机拍照。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朋友圈里已经有这碗鱼,注明:他钓的鱼,他炖的鱼。她经常在朋友圈晒鱼,偶尔晒自己精美的双下巴,表明能量过盛。
这小夫妻经常斗嘴,用普通话。每次得知他俩吵闹的内容,我就要笑得肚疼。比如做菜,加不加香葱,加多少——我们这边大吃特吃葱,陈老师老家很少用。因缺乏同理心,有一回把小乔直接气哭,转头向陈老师告状,使我感叹好人难做。可下次看见他们认真投入地斗嘴,还是忍不住笑开:生活美好,只剩下鸡毛蒜皮可吵吵了,却还有大把时间和精力。
一次生化袭击
除了野猪多起来,以前很少见到的黄鼠狼在岛上增加得更快。都说它给鸡拜年,现在村里人家没了鸡,改为给人拜年。走在路上,动不动发现它在面前极速穿过。黄褐色的小身材,拖着长尾巴。没见识过的孩子们大呼松鼠、松鼠,追逐而去,最终两手空空。乌塘村村委副主任兼小乌塘自然村的负责人阿国,说自己儿子学街舞出身敏捷异常,堪堪追到手的时候不防一股臭气弹射过来,中个正着。这叫乐极生悲,连上学都耽误了一天,太臭了呀。
连松鼠与黄鼠狼都分不清?阿国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我对此不以为然,禽流感的事情一闹,菜场活禽交易都没了,将来的孩子说不定连牛和羊、鸡和鸭都分不清——我指的是生物牛、生物鸡等,不是图片上的动物世界。
阿国替儿子向班主任告假——被黄鼠狼放屁击中的事情,儿子死活不肯自己讲。班主任就是陈老师,副的。正班主任生孩子休产假,这阵子陈老师主政。一听说自己学生被熏着了,顾不上心疼,直接就准假。没关系,真没关系,陈老师在那头连连安慰阿国。让果果放心,我会安排好补课,让他在家散散气味也好。到了零零后以后,阿字已经失宠,单名叠用又流行开来。阿国姓金,儿子大名金果,平时都叫果果。
果果上课时状态很沉静甚至无精打采,直到放学立刻神采飞扬,像换了种活法。他一直在学街舞,像颗跳豆,与班里几个成绩不如意但很有动感的孩子——特指他们上课也很有动感。老师抱怨几只小屁股不止是尖的,干脆是陀螺。其实低龄孩子,就算背上书包了,那几张小脸依旧充满无法抹杀的稚气,自由在他们脸上表现为即时即兴。需要再经过几年训练,才能神容肢体基本沉静。剛进校那会儿,上课时站起来在教室转圈的事情发生可不止一次,至于上课铃骤响,跑的方向不是教室而是厕所的足有一批。一下课他们就疯玩,等上课才能意识到小肚皮憋得慌。他们叫嚷着老师我要尿尿时,老师根本无法拒绝也无法生气。
早些年,岛上还没有各类培训班,孩子们课外无处培养特长与兴趣,可能这也是岛上人动不动在城里买房、租房去陪读的原因之一。通常是母亲去。孩子们一上学,这些母亲就空起来;孩子们一放学,母亲们才运转起来。她们也闻铃声起舞,被学校的作息所遥控指挥。这种遥控直至整个家庭,甚至牵连到一个村、一个岛。只有周末和寒暑假,一家人才会在岛上重聚,过普通生活。
城里的母亲们逐渐形成了群,通过QQ和后来的微信组建。除了交流孩子学习情况,吃与穿也成了常见内容。这里面尤以吃便于共享。几年过去,随着孩子们的学业有成,最明显的收获是她们的厨艺精进。几乎每个星期,她们都会聚餐,地点在各家餐厅。
与此同时,留在岛上的丈夫们也在频繁地聚餐。他们干脆得多,直奔岛上饭店,比如乌塘馆。这打破了乌塘馆老板等人呆板的看法:有人出岛就意味着饭店的损失。
如果家有二胎,即使从初中算起,起码要费时十年。也就是来的时候她们是少妇,孩子送进大学,她们已徐娘半老。这些母亲们,在城里养得白嫩起来,穿着更时尚,生活却一直局限在家里。有些是在出租房内,与岛上宽敞自在的农舍无法相比,更谈不上生生不息的土地与庄稼。只有孩子才是生生不息的,代替了错过的其他生长。
可能依然在一隅,一开始,她们的自信心并没有随着外貌穿着改变而发生明显变化。她们之间流传着一些秘密笑话,比如毛巾法。就是回家时检查毛巾,如果是干的,证明丈夫晚上并未睡在家里,而是夜夜出门不知何干。一个家分成了两半,只能得一头。这是主动的拆分,饱含莫大希望,没有人抱怨,如果有也是矫情。
岛上的小学还算正常,人头攒动。到了中学人数紧缩,只差腰斩。一截又一截地被割走,孩子们也成了韭菜。倘若以此衡量城乡学校的教学水平,就算标准也难称客观。
岛上现在只剩下一所小学了,中学早就一所,都在镇区。所有的适龄儿童沿着各条通村公路汇入这幢全岛最有人气最有希望的建筑物,为此安排有专门的校车接送。
这几年幼儿园也开始向镇区集中。
养在家里的时候,这些孩子还像山野池塘里的小蝌蚪,接着成为小青蛙,开始捧着书本呱呱呱念。没有人认为自家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大只的癞蛤蟆,他们将来都是人上人,所以从一开始就竭尽所能培养他们,包括献出自己的好年华成为其专职管家。
那些曾经遍布全岛的村校,哪怕新落成没几年,也接到合并通知。高大宽敞的建筑物矗立在山间、海塘,都是风景最好的地方。视野开阔,与村庄相望不相近。它们的荣光至此为止。这些学校没有被拆除,它们最多的去向是成为养老院,进来了同样天真,然无人要求学习的一批人。也有成为育种场,住进了鸡蛋、鸭蛋、鹅蛋,未来的小家禽们。不对,小工业禽们。操场顺便成为小动物们的福利,甚至有溪流、池塘,也成为水禽们的游泳池。
设计师肯定没想到时代的变迁如疾风吹过,否则头脑风暴之重点在于建筑物身段柔软,最好像柳枝能随风拗出各种造型。其中大乌塘小学的最后一任校长,一开始为学校改建事项,批地、筹措资金、立项、设计、监工,前后忙活了七八年,终于看到新校舍立于溪边,在青碧色倒影里更显大大方方白白净净。一扭头,只能跟着学生们开拔。他脸上的表情,用得上悲欣交集一词。如果不走,没有了学生的他就是个光杆司令。没有了他们,大乌塘村一下子进入老境,开始沉寂。
非常明显,现存的这几所学校是整个岛的最大财富,还是最大推进器,一直供应着驱动乌塘岛前进的核心动力。
关于学校与孩子,村庄如果有表情,估计也只有悲欣交集可定义。
像校园都能说没用就没用,可预见的未來,整个村庄、整座岛也有可能说空置就空置的吧。推及到任何一个人、一种生活方式,都要做好准备以应对不由自主的变化,不然就会被弃之不顾——这不算威胁。乌塘村做豆腐的王家,豆腐王流传了好几代。有一年做豆腐的权利被上头统一收起,据说为了保证质量,他就再也没有做的权利。不让做的头几个月,看他经常背着手在自家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路,不像磨豆腐也像“鸡头旋”——发鸡瘟时鸡的特有发病症状,不停打转直至倒地。幸好后头改行成专业卖豆腐,在镇中心菜场里租用固定摊位,从事实垄断的大豆制品公司批发来卖。偶然在那家公司仓库里发现了僵豆,害得我从此吃豆腐不相信豆腐的清白。
估计陈老师正在上课,阿国从电话里也能听出巨量笑声就潜伏在周围,等着爆破上天。没有办法,谁让儿子手痒痒才遭殃。同时不得不体谅老师,如果儿子上学去,岂非有个巨大的黄鼠狼在教室里晃悠,那还了得。
那一天,我跟着阿国去慰问被生化武器袭击的小家伙,他还钻在卫生间里,阿国说他打算光洗澡,要把这辈子的澡都洗掉。洗到第三遍,阿国接到陈老师的电话,传过来的声音却是儿子的同桌毛毛,语速很急,伴随着明显的嘤嘤嗡嗡声。叔叔,毛毛那头叫得亲热。他受全班同学委托,请果果前去上课,保证不会泄露给其他班级,经过他旁边绝对不捏鼻子。黄鼠狼的屁呀,我们太想闻了,而他身上就有。
求求你了,叔叔!毛毛最后以异常甜蜜的童音结束强烈的呼唤。
这年头的孩子们!
阿国按约复述了一遍全班同学的问候,向着刚洗好出来的儿子。
我自己还就捏着鼻子呢。
阿国说果果那天的动作就是闻自己,说完这句话不忘再闻一下,又钻进了卫生间。弄得阿国连水都不敢多喝,生怕步儿子后尘。说实话,岂止卫生间,他家里角角落落充满黄鼠狼影子。
阿国知道儿子一时半会儿洗不掉,因被攻击时根本没闭气,吸进去了。但他不敢说,怕儿子把自己翻个里朝外洗。
当然,从前村里最普遍的动物不是它们,而是牛、猪、鸡、鹅、鸭等。听说更早之前,天一黑,狼在山坡上嚎叫,虎或豹吃了山羊。我在山上拣柴火的年代,亲眼看到被什么吃完后遗留下的一堆黑色羊毛。此时四周传来似乎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最终让我飞奔下山,那堆拾好的柴火就此被遗弃。
想起来,都察觉到了距离的遥远。
硬币去旅行
几年前认识了毛毛,他在我家院墙外一棵公共苦楝树上粘知了。苦楝树皮肤终年皲裂,很适合知了抱它,即使汁液奇苦。那时我家正在用晚饭。他说早就吃过了,烙饼,他让母亲加了火腿肠和荷包蛋,卷起来蘸甜味的海鲜酱,可好吃了,还喝了大碗的青菜汤。隔壁人家要翻地,剩余的青菜不想要了,让他与妈妈割了一堆回来。
问他是谁家的孩子,才知道自己先期认识其母亲。她平日收废品,全村只此一家,就租住在附近。他的父亲则去了远洋渔轮当渔工,一年半载不上岸,我还无缘见着——一直没见着。
毛毛哦。父亲说,村里的木匠阿育全家去城里定居,空下的房子租给他家。两幢三层楼,全被毛毛妈当成仓库,塞满了纸板、塑料瓶……冬天没什么味道传出来,夏天却招亲似的涌来了很多苍蝇。村主任阿曾找过她好几次,后来夏天尽量不堆放了。可能想起了自家的第四代,父亲的话风一转:这孩子,胃口好,身体壮,力气大,两条腿粗如柱子;而且小嘴甜,性子爽。
毛毛妈每隔一段时间将铁皮小炉子拖出来,露天烙她的饼。一烙半天,手法娴熟,在院门口的矮石墙摞成高高的一堆,金光灿灿。麦子而不是大米的焦香味传遍了整个村庄,也只引来了父亲这样的闲老头。有时候父亲闲着也是闲着,就看半天的烙饼,在每张饼子上加盖自己的认同。
每次,毛毛妈都要拿出一叠交给父亲:不会坏的,放着慢慢吃好了。父亲坚决只取一只。
又干又硬,难怪放得住;香是真香,我可咬不动。父亲说。三阿婶怕浪费粮食罪过,坚持吃完它,事后抱怨大牙疼,让父亲不要再去围观。父亲果真忍住,任凭麦子被火逼出越来越强烈的香味持续传过来。当毛毛妈收拾好炉子,亲自送了过来,不止一只。父亲下次又顺理成章地循香围观。
反正送的又不止我们一家。父亲说。怕大家不让她藏垃圾吧,三阿婶猜测。
毛毛读书成绩一般,很受老师宠爱,特别是教体育的陈老师。
这孩子,体能极佳,比同龄孩子高半头。学校开运动会,就指望他是班级金牌大户,全能型的。还特别的憨态可掬。陈老师课间路过操场,有时候背后骤然传来马达般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大腿要被人抱住,多数时候是一边一个。毛毛这些小萝卜头并没有什么事来求助,只是忽然看见心仪的老师,或者他们心情大好,无以言表,就在上面抱一会儿。那个时候,陈老师低头看去,他们则仰头一脸傻笑。就像向日葵开在太阳底下——体育老师也擅长抒情。让老师拖着走一会儿,又忽然撒手跑远,这叫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二年级起,毛毛不再是学校里的最低年级生,到达可以说我小时候的年纪。个子又高了,弯腰或者下蹲抱老师的大腿不太方便,有时会跑过来找陈老师谈谈心,老师的大腿则礼让给了低年级或矮小的同学使用。陈老师个头一米七不到,长得十分壮硕。
陈老师经常穿着一身运动服,抱着一只篮球,在宽荡荡的操场上昂首阔步,一直是孩子们心目中真正的明星。天气转暖露着两截毛腿,腿肚子看上去像育肥过度的特大黄花鱼。学生们有时干脆将他当成一棵矮大树,纷纷挂上去,犹如结满了果子。他们从他的两只手臂攀爬上肩,或者让他一手一串学生直接举高高。有时会摁他的腿肚子,议论里面有没有怀着小腿,像海马爸爸。
老师们用的是年级大办公室。课间,有孩子到办公室问作业中的难题,特别是数学,往往门诊似的排长队。陈老师闲得无聊,敲着桌板吆喝:来来来,问我问我。孩子们也受网络影响,知道那句反问: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迟迟不肯受招安。
直到有一天,毛毛看着快上课了还轮不到,抱着医死马的想法上前,不想这陈老师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引起一片欢呼:体育老师,真懂数学。传开去,从此开张,并从数学扩展到其他门类。他便得意:我不是文化課不好才爱上体育,而是体育太好了才去读体校!
毛毛走路带风,做作业下手极快,刷刷刷,时出差错,成绩始终中等。毛毛妈对此很放心。陈老师说,只要毛毛认真仔细一点,考试分数还有很大提升空间。毛毛妈看到的是空间,是希望,是前景,不像有些父母看到的是差距,是不如,是气急败坏。
毛毛的确精力过剩。有天放学回家,作业少,妈妈押送垃圾要晚归。他自己动手吃了烙饼,喝了汤,天色还没晚。不是粘知了的季节,无聊得很,便被母亲的镜子吸引,操起剪子开始修饰发型。他的门牙刚断了半颗,跑太快磕的。此时受豁牙的启发,将前刘海剪了个大大的方形缺口,看上去上下呼应,大小适配。
第二天,一下课就吸引了不少同学围着他评头论足。陈老师路过,以为出状况,赶到跟前发现那孩子的发型。
你妈妈真时尚,让你剪这么别致的发型,我都没见过。陈老师感叹。他知道现在的孩子,头上有不少花样:比如周边剃光脑后留个小辫子的;四面剃光前顶留个桃心的;侧面剃个字母的……
毛毛告诉陈老师三个字,自己剪。陈老师立刻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询问他妈妈看见了说没说什么。毛毛又告诉老师三个字:不知道。
陈老师掏出手机,对着毛毛拍了张特写。毛毛凑上前看了看,又张了张嘴,给老师演示一个大豁口对应一个小豁口,惹得陈老师一边拍一边笑得全身抖动像架故障发动机。毛毛交出了肖像权,提一个小要求,不要发给妈妈,免得挨揍。陈老师痛快地答应下来,师生愉快地分手。
陈老师是个特别爱分享的人,一进办公室再次抖动,其他老师笑他又捡到不明物质啦。凑过来一看,全体捡到,边笑边要求陈老师转发。
第二天,第一节课后,毛毛来找陈老师,说自己挨了揍,老师说话不算话。当时疼现在不疼了,当时很生气现在没气了,所以情绪平稳。陈老师解释说,他让老师们不要发出去,想不到也是说话不算话。
各个班级的老师与家长现在都有微信,各个朋友圈互相交叉,毛毛妈从照片里发觉儿子的独特发型。
现在毛毛不仅要将牙齿补齐,还要让头发长齐。陈老师向毛毛道了歉,又给他妈妈打了电话,建议限于口头教育更好。
因头发有明显豁口,毛毛在四十来个毛茸茸乱转的小脑袋里突显出来。各课老师盯得特别紧,经常被点名回答问题,考试成绩前进了十来位。
头发终于长齐的时候,毛毛从引人注目又泯然众人矣。犹如他的难兄难弟——被黄鼠狼化学气味攻击的果果,也只名噪一时。
幸运的是成绩没有跟着还原。
孩子成长过程中总是充满意外,何况一大群。毛毛口袋里有不少一元硬币,妈妈给他的零花钱。有些硬币甚至是从垃圾里捡来的。毛毛有时拿它当玩具,有时用来买学习用品,有时也买零食。那一天,毛毛忽然想到一个哲学问题:一张大饼进了肚,一只甜瓜进了肚,源源不断地像填空填了很多,喉咙到底有多大。孩子们争论起来,有说小洞洞,有说大洞,有说干脆不是洞。毛毛继续玩着硬币,忽然叫一声,量一下就知道了。
大家哗啦围上来等他量。以毛毛的性格,此时就算后悔也会硬着头皮往嘴里送。毛毛在众望所归里将硬币放进嘴里,还尽量用舌头往里推,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吞下去了。我只是想将它推到喉咙口,可它下去了,在我咽一下口水的时候。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毛毛的喉咙有一个硬币那么大。再往下读点书,他们就会用上直径,很可能通过测量硬币的尺寸得出毛毛的喉咙不小于二十五毫米。岛上人嫌弃人说话太响就说你喉咙这么胖,毛毛的喉咙算是比较胖的了,果然称得上大种人。
直到吞下去,孩子们才醒悟到大事不好,“轰”的一声往教师办公室跑。一边跑一边呐喊:吞了毛毛!吞了毛毛!
陈老师后来说自己心脏受到了暴击,为此批评孩子们,不能这么喊,会吓坏老师的,还以为毛毛被怪兽吞了。
硬币跑进了肚子里,银行、税务也没办法了,等几天吧。陈老师带着毛毛到医院,李医生还像对待误食了除草剂的我们。这位医生看病始终像在远方看过来,从长计议,使人安心。可能他年轻,相信时间,相信生命本是奇迹,相信奇迹就是常态。
李医生看着片子里高亮度的圆家伙,镇定自若。这一点陈老师说自己不如他,一行服一行啊。他的头发已经长了,更见卷曲,该到小镇理发师红人阿密处报到。他有好一阵子不做声,等他做声,愈加忧心学生肚皮的陈老师直翻白眼,向我们抱怨:这个人思想容易开小差,在病人面前就能逃离了自己的身份,说出的话与病情风马牛不相及,估计在岛上再这样待下去要傻掉。
李医生的原话大意是:钱放哪里都与众不同,抹杀不得。怪不得人们要去盗墓,掘出金银钱币来挺高兴。动画片里也是这样描述的,去寻宝的人,寻到一堆发光的金银币,激动得发狂。就算它们是几百年前的钱币,被大地吞进了腹中,还是会被后人用尽心计探测到。像今天的X光,通过它,钱隔着肚皮还在人眼里大放异彩。然而,即使钱币这样的好东西,放错了地方也成了坏东西。钱能吃了你,但你吃不了钱——没营养不说,硬是消化不良。
题外话完毕,他的心思才爱莫能助地回归医生岗位,说出迟到的医嘱:观察几天,看能不能自行排出,不能的话……这个外地招考进来的青年才俊,并未在岛上引起轰动,像他的前辈小周医生那样,也许还不如一台贵重医疗仪器的引进能引起轰动。
始终没有新的病人来打扰。站在外科门诊室里的三个人,虽然职业不同,年纪不同,来处不同——一个江西的,一个甘肃的,一个安徽的,互相之间有天然的亲近感,就像一个小家庭,凑着头有商有量,始终毫无办法。
吞下了它,毛毛才知道自己内部完整的尺寸,小小人儿也生平第一次拍了片子。等这一元钱在他肚子里走完一遭,只有这样,吞下硬币的所有惊吓才不枉。
四天以后,小小的硬币如愿下来。毛毛妈听从村里人的建议,这几天吃的油水很足。若放从前,毛毛肯定胃口特好。如今心中有事,食量反减。毛毛妈还破天荒地劝儿子多吃,直接将红烧肉挟到他碗里。这刀肉由陈老师买来给毛毛加油。
连我们都知道了,毛毛同学吃了钱,也同样爱莫能助。除了割倒墙根的韭菜送过去,余下只能多加想象:异物在肚子里,沉甸甸的却是心,心真累。
那几天,毛毛照常上学,陈老师观察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闹腾。上课紧盯黑板,下课后扒着栏杆支着头看操场。其他同学不敢打扰他的沉思,更不敢去取笑,感觉口袋里、肚皮里同时揣着硬币的毛毛与大家有了本质区别。自有压力起,毛毛一下子成熟起来。
陈老师路过时总摸摸毛毛的头,他再有力气也用不到学生的肚子里。这种无奈感使陈老师想起割包皮的另一名学生,也是在李医生那里。术前的学生一脸严肃,陈老师对他说,加油,然后安慰说不疼。孩子问,陈老师你割过啊?为师的坦陈没有,但动过腿部手术,会上麻药,所以知道不疼。当然陈老师没有说下去的是,即使用上了麻药,动到骨头还是疼得要命,麻药过后更是疼得咬牙切齿。
为了感谢老师,感谢医生,感谢大家,毛毛的硬币顺利出肚后,毛毛妈又烙了饼。带着烙饼告诉我們好消息时,坏事变成了喜事。又分出一大摞让毛毛带到学校给老师们分享。毛毛将饼带到学校,往陈老师办公桌一放就不管了。陈老师下课后一看就知是毛毛家的礼物。将饼分享给大家,每人只肯拿一小块,说陈老师牙口好,又不开伙,多得应该。
结婚后的小乔也不吃毛毛家的烙饼,担心咀嚼太过导致咬肌肥大,毁掉她天然的瓜子脸。
陈老师花了将近一星期才消灭完那些饼子。最后一餐吃过,毛毛反映陈老师在学校的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前的镜子龇牙咧嘴,一口牙又白又大。其实检查完毕,完好无损,非常满意,陈老师后来到办公室又向同事们炫耀了一番才作罢。
毛毛现在很少举着长竹竿粘知了,他经常在家做作业,有时看书。毛毛妈还是到处收垃圾。走进毛毛家里,才知道我们扔掉了多少东西。
陈老师也不带毛毛了,他只带低年级。后来,陈老师跟小乔结了婚。婚后回校的第一天,给自己现带的班级派发糖果,全班欢腾。下午放学,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前面带过的级班,毛毛等人坐在门口台阶上。毛毛告诉前体育老师,我们在等你,知道你结婚了,还没给我们糖吃。
陈老师庆幸办公室还藏着一大包糖果,非常开心地拿出来给孩子们,回家说给我们听时还在开心不已。小乔取笑:总爱炫耀学生记着他,瞧他得意的。
后来,毛毛转学,跟妈妈去了东边一个岛。比乌塘大几倍。人口基数大,肯定能产出更多垃圾。有人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你的垃圾而来,至少此处你的价值真不如垃圾。当然,主因是毛毛父亲所在的远洋渔轮决定转到那个岛停泊。那边的海港更深,码头更大,冷链更完整。
对于乌塘岛,曾经得到了毛毛一家,又失去了毛毛一家。这种得到失去经常发生。造船业兴盛、渔情好,都能吸引一大批新乌塘人。得到的时候,渔轮里多了毛毛爸,村里多了毛毛妈,学校多了毛毛。他们都说普通话,在我们听到的时候。也就是说,基本不在我们面前说家乡话。反观我们,经常在他们面前说本地话。这终究有了先来后到之分。把这个小岛扩展成地球,情形大致相当。
与老青较量
陈老师与李医生至今还在岛上。
他们经常在一起,沙滩游泳,塘里钓鱼,爬商量岗……
李医生学的是外科,在岛上动手的机会更加少。除了看书,空余时间一大把——住着单位的宿舍,吃着单位的食堂,去钓鱼纯粹是一项运动。
很多事情会上瘾,钓鱼也是。来自内陆的两位更喜欢河钓,多数时间去乌塘村村民叶百晓家承包的淡水鱼塘钓。
岛内的水源等级分明。顶级的是日常中型饮用水库,次之是备用的小型山塘水库,再次之是某些原先的海港、后来的河流——但我不记得饮用过这种水源。最后才是普通的河流池塘,可以灌溉、养殖、航运、洗涮等等。淡水之外,更大的水面是海水养殖塘,当然再大也比不上隔壁的大海,所以这里谈水产势必包含咸淡两部分。
叶百晓承包的养殖塘咸淡各一,人们随机地去钓。五十元钓四小时,鱼获归钓者。
叶百晓宣称自家的鱼野生,特别美味。可能因此钓鱼生意一直不差。要不就是他家的鱼塘建得早,塘边有树阴。在野外,有没有树阴罩着人感觉天差地别。树本身又养眼,水面盯得发炫时看一眼绿树成荫大有裨益。其他村民后期挖出的鱼塘四边光秃秃,搭建了亭子、风雨廊、放上了长椅……还是比不过天然。
叶百晓喜欢陪钓。他平时话多,陪钓时话却少,诚恳地坐一旁像长在上边的又一棵树。如果钓客要在他家吃饭,叶百晓还会化身厨师。鱼是现成的,其他从家里搜罗。地里的青菜、草丛里的鸭蛋……他家鸭子淡水澡泡泡,海水澡泡泡。
叶百晓家的鱼钓上来个头均匀,更神奇的是塘里永远有那么多鱼。就有人说是他买来倒下去的,但没人看见,此说就当不得真。退一步,就算倒下去是叶百晓的责任,再把它钓上来就是钓鱼人的义务。还有人说,凡是有人来钓鱼,叶百晓就将鱼喂一遍。这种说法多了——眼红!叶百晓干脆利落地将之定性。叶百晓的名号早于百晓生,意义一脉相承。他可以在所有事情上扮演先知或者后知,只在生活上脚踏实地,也只有在干实事的时候面临被别人非议。这可能就是他当了多年叶百晓的原因——只有非议别人的时候,你始终站在审判台上,从一开始就有了高下之分。就算这审判台是你搭建的,却不会被当作非法建筑面临随时拆除。
叶百晓面对李医生有点犯怵,一方面是李医生很少吭声,另一方面是他钓鱼技术高超。陈老师钓鱼历史远比李医生长,收获往往比他少,就这么气人。李医生似乎与鱼有通感,知道哪里的鱼会上钩。他单身,他头发自来卷,美人鱼看上他了。看他甩得一条又一条时,陈老师往往在小乔面前狡辩,同时宽慰自家:他钓得越多也没用,又不开伙。
李医生钓的鱼大部分送给了陈老师,跟着去吃回来的一小部分。
难道这些鱼没抢到食,还是叶百晓来不及喂食?
李医生出门委实有点出其不意。医生休息按轮班,并不一定在双休日。甚至不一定早出晚归——也许书翻到一半,忽然出门。出门时也不会事先通知叶百晓,他与当地人没有打成一片的习惯。
岛上医院很安静,医生很从容,很少加班加点搞突击。唯有一点,如果请了城里大医院的名医下来,立刻门庭若市。仿佛岛上人埋伏起来生病,再伺机突击看病、组团看病。
叶百晓后头几乎都陪在李医生身边,他是否给自家的鱼暗暗提醒:别过来,蠢鱼,这里有个杀手!
有一天,李医生一早出门,坐在鱼塘边一条接一条钓到鱼。他今天挪到海水塘钓海鲫鱼,更宽大厚实,却比河鲫鱼缺心眼得多。应该是前者有被人钓的历史记忆,后者只有对渔网的记忆。
叶百晓坐在一旁闷声不响,也可以解释为闷闷不乐。李医生在叶百晓给自己摘了许多条鱼以后,才发现他的大拇指包着一块白色布条,有血液渗出,在布条上结成深褐色斑块。
割伤?想见他用外科医生特有的冷峻口吻问。
不是割,是钳。叶百晓终于兴奋起来。
昨天被我抓到了一只老青蟹,壳都老得发乌,跟铁板一样。不知道随潮水进来的还是一直呆在塘里的,這塘有年头了。我今天去小闸门准备换水发现了它,莫非也经常上岸散步?急于出手,不小心被钳住。
因为隔壁岛曾有人被青蟹钳到颈动脉而送命,这里的人不会将大青蟹送嘴里咬碎钳子迫使它松开,除非是小蟹。一般是将手连蟹伸水里,它就会松开逃走。叶百晓说那只蟹太大了,他不舍得放水里,更不舍得砸它迫使放死钳。缺失一只钳子,这蟹就不完整也熬不了多久,关键是卖不出好价钱。
他采取的办法是耗它。如果你有耐心,凡是当时干不过的都可以耗它。叶百晓说。自己趴倒在地,让手与蟹都在地面上,他与蟹大眼瞪小眼,就看谁耗得过谁。
刚好镇上有人过来钓鱼,就是前些年造大轮发过大财的老板豪华——现在没那么豪华了,不过豪车还开着,人也闲着。见他被青蟹绑架,熟练地找来石块准备砸蟹救人。使不得、使不得!叶百晓举起空出的手直摇晃。豪华说我千年等一回,今朝才轮到见义勇为,你还不肯。听得平时趾高气扬的叶百晓一脸哭丧:见义勇为也要分当与不当。我年轻辰光摆渡到对面大陆,看见一对男女打架。女的明显吃亏,便上前替她出气,出手教训了男的一顿。你猜怎么着,结果被他俩合起来打了一顿回去。女的说,你怎么能打我丈夫!我才知道,做人还是光说不练的保险。现在我与蟹,愿打愿挨。你一砸,蟹不能卖了,我也白挨了。
豪华说不过他,只好一边下了钓,一边回头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幸亏地上草长得茂密,叶百晓趴着胸腹感觉软绵,就是下巴上扎得慌。总有大头蚂蚁趁火打劫,直接蹬鼻子上脸,被他伸出下嘴唇一口气吹翻。
如果不是手指头痛,躺地上还是蛮舒坦,叶百晓说。
如果不是指上连着大青蟹,你一定不顾舒坦疼得直跳脚。豪华说。
热衷闲事的豪华完全无心钓鱼,陪着叶百晓干耗,指手画脚,反正痛不到自己指头。感觉耗了好久,豪华甚至好几次担心叶百晓趴地上成了死蟹一只,而叶百晓也将眼前的青草都看成了森林。这只愤怒的青蟹终于平静下来,松开了钳子,放了叶百晓一马。
蟹只能跟人玩钳子,不能跟人玩心眼。一旦松开钳制,想全身而退就做不到了。
叶百晓的拇指上留下了两只血洞。像隧道,对穿。他评估自身的损失。
豪华慌忙收钓,发现线那头挂着条鱼,不大,聊胜于无。
叶百晓押着老青蟹先回家包扎自己的手指,然后带着它搭乘豪华的便车送到镇上卖了,再然后翘着这根苦难而光荣的手指到了村里各大公共场所:村大楼、小店、大路边……父亲说他听过三遍,三阿婶四遍,我只有两遍,分别来自父亲和三阿婶。重点是竟然卖了上千元,那蟹可真大。
大有大的单价。李医生这里不过是叶百晓第N次重播。看对方的表情,属首次听闻。
推想好事的豪华,肯定在镇上添油加醋,没准将自己塑造进去成为历史见证人。这么干的人不少,比如改动岛上地名,尤其是村名。最怕这些改名的人,至少在地方历史上有意无意地动手脚,留下个人意志,好比某某至此一游。往后,肯定会留下某地某年从甲改成乙一笔,让历史节点成为少数人意志的排列。仿佛皇帝赐姓,帝家后代可以指着我的鼻子,说某年某月因某事我祖上让你姓某的。
也许我更愿意姓别的。
叶百晓记得很清楚,钓鱼天才李医生,忽然收起了鱼竿,让自己放下鱼跟他走。
去医院,我给你重新包扎,免得感染。
叶百晓在路上不忘告诉李医生,那只老青蟹如愿卖了个好价。船厂老板娘买走的,估计炖青蟹酒去了。这里的人奇怪,一将海鲜做成甜品,就视作补品。除了青蟹,还有黄鱼,说到底,糖——甜才大补元气。这只蟹百年难见,才一千多元钱,花得值。
岛上太小,一只蟹的动静都藏不住,连它的做法与味道包括味道后面的几副嘴脸都露了出来。后来听说,厂内的上海师傅——船舶設计工程师也吃到了这份青蟹酒。这才是待客之道,叶百晓知道青蟹的终极去向后,有几天说话更加撇嘴加抖腿不可一世。
李医生后来到叶百晓这里钓鱼的频率明显降低,他更多地将时间花在学习上。跟很多想离开岛的年轻人一样,读书依然是离开岛的助力,以勤奋为日常,与孤寂为伴。一个青年,没有在这个岛上挂住勾住任何一点,就会一直漂在水面,盼望着带走自己的潮流早日到来——活得像只招潮蟹。这一点上,他跟同为异乡人的陈老师大是不同。陈老师与乌塘村小乔姑娘结的婚,在乌塘镇开发小区买的房,孩子在岛上落成不久的新医疗大楼诞生,进的也是岛上最大幼儿园。就算他是一条帆船,也在此落了篷,下了艏锚、艉锚和边锚,短时间内不会漂走。除非刮来一场大台风将他吹离原地;或自己动手拔锚再次起航——就像那些去城里陪读的母亲;更有可能是将来锚要出发,带着他这艘老船——这回像那些去城里帮孩子带孩子的父母。
走不完回乡路
可以确认,乌塘岛跟东南沿海的很多地方一样,由岛外人带来了部分年轻化。顺理成章地,这些人将大量老龄化留给了身后的家乡。
每年的迁徙大军,顺着地势潮水般涌过来,填满了大城市后,才会溢到乌塘岛填补一下。否则它早就千疮百孔——每幢房子每块土地都有人离去后留下的空缺。
虽然岛上人不停地生孩子,岛却最终没能留住其中的大部分——像一位代孕母亲。
外来孩子在县城里的学校盛不过,为此聚居区附近开办过专门的民工子弟学校。乌塘岛上的学校空得很,像毛毛这样的便跟着其他孩子一起上学。前面说过,百多年前,这岛上的人才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异乡人,大家水乳交融,一付天然亲。
岛上还引进了一批人才,学校和医院两处最为集中,陈老师和李医生是其中佼佼者。镇政府、大船厂里也有。他们终日说着普通话,学历高,照例受着岛上百姓的宠爱。
动物世界里的迁徙直接以生命里的季节记忆为准,与生存直接相关。人类的迁徙指令如何发布与接收——听上去复杂得多,仍与生存直接相关,属于追求更好的生存。乌塘岛的历史,就是一部漂来又漂去的历史,使这个岛,一直有着另一股潮水,繁盛与寥落交替呈现。具体到每一个人,漂泊的触发点五花八门深不可测,最终都指向不经意,以至漂流者的相遇相离表现出了更大的不确定性。仿佛潮流让我们相逢我们逃不开,潮流让我们离分我们也拉不住彼此——如果我离开了你,也是外面狂风骤起,血管里洪流呼应,回天无力。
毛毛家来到乌塘岛,因了先期在船厂打工的老乡带动。过来后,毛毛爸却并未在船厂落脚,而是上了远洋渔轮,接下去的迁徙一直随着船的航迹遍布太平洋和大西洋。毛毛妈与毛毛继续跟着父亲船舶锚地迁徙。
陈老师是考进来的,那年他大学毕业,恰好在网上刷到我们县的教师招聘信息。顺利通过考试,被分到这个教师长期缺编的岛。同样年轻的李医生已经在老家的县城里当上医生,又被东南沿海的人才政策吸引。当时的理想是去发达红火的地方,想不到来了这个小岛。天涯海角,甚至比他老家的交通都不方便,一直想着积蓄能量再漂一程。
果果不擅长文化课学习,只喜欢跳跳唱唱。不想在学校跳,不想在家里跳,才选了含有街字的舞,可以自学和自由发挥——只要搜罗视频,自备热爱和勇气。有时候直着嗓子唱,他爸是岛上的歌王,一副好嗓子和不错的乐感,在他身上显性遗传。每天放学以后,果果更多的精力从不在做作业上。当阿国要他提高学习成绩,他总说,影视城离得那么近,他再大一点,就准备暑期去那里当群演。阿国警告他,考不上好中学,只能读职业学校。果果强调自己也不想学其他技术,一心向着文艺界靠拢。
阿国只好接受他的中下成绩,然后自责自己没能送他到城里读书……在他的话语里,我看到了熟悉的迹象、熟悉的招术——起锚,漂泊,向着新的陆地。
阿国从上海回岛有十多年了,阿曾比他早几年回岛,不过阿国早去几年,两人混迹灯红酒绿的年头差不离。附近天塘村的村主任阿当走出了国门,去过东亚一带打拼。还有更多的乌塘人,去过更多的地方。比如曾经养蜂、后任船舶公司副总的阿咸,前段时间周游到了太平洋其中一个岛国。终于回乡后,逢人长叹。说半个多月,足不得出岛,将该岛国的每一寸海岸线、每一条路都走了无数遍。认识了全体国民,从街头小贩到内阁成员。最后,连全国共有几条狗都心中有数。甚至有一夜做梦,闻听外面潮声大起,还以为身在乌塘——直到清醒,确认自己是不远万里的乌塘岛大乌塘村人,还是村委委员。
比起他们,在异乡异域,确有一批乌塘岛人留了下来,站稳脚跟,或直接成为成功人士。
他们挤进去,又被挤了出来,每个都不声不响地回来。他们回来了,不算失败人士——带回了经历、见识与耐心,所有能关系到开阔长远的因素,因此当中大部分先后当选为村干部。
外面的世界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迹里,最根深蒂固的是喜欢聚集。他们轮流做东,在乌塘馆这种小饭店里聚餐,像散落在各个池塘的阔嘴蛙跳到一起鼓噪。看上去密集有了,人气也有了,而不是冷清的、空旷的海岛乡村。
他们的外面,黑夜与大海三百六十度展开。他们因此反复结成一球,让熟悉的光亮、热气、缤纷……这些都市才有的东西一次次闪回。离开那么久,身上都市的痕迹已经消退殆尽,只剩下小皮包夹在腋下走路、爱喝咖啡等鸡零狗碎的习惯。聚集,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爱好与创造。
时不时,从他们口中冒出了洋泾浜,也代表当年的岁月,吉光片羽,仿佛还走在回乡的途中。
我跟他们每聚一餐,耳朵会响好几天。他们太能喧哗了,时时送我置身长途行旅中的某个站点。到处是人,到处拥挤,暂时到不了宁静与疏朗,使我从不担心岛上人本身是座孤岛,他们更长于互相搭建,成为桥梁本身,渡过一切深渊。
唯有教师对于学生离开有着坚定的思想准备。大规模离开在他们身上发生而不留下损伤,就算有,都被接着涌过来的孩子给填平。
一场师生遇,一旦毕业,这种关系就隐没,像沉水植物不可常见。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才重新浮现于人海。此刻离学校离当年已经很远,远到物与人都不可能是昨日样子。想象有一天毛毛与教过他体育的陳老师偶遇,毛毛的大腿比陈老师还要强壮,而陈老师已经步履迟迟。
毛毛一家的离开,当时很少有人留意并议论,直到村人发现不再有成堆的废品出现。父亲与三阿婶是最先知道的,毛毛妈临走前给他们留下了一摞烙饼,足够父亲在麦子的焦香气里看着三阿婶一张一张咀嚼,看看也牙齿全体瘫软。
陈老师是在毛毛离开一段时间以后才念叨起这个孩子。他说,忽然想起毛毛,不知道他跟着母亲漂流到了哪个岛。这里的岛太多,让来自内陆的陈老师也迷惘,觉得大同小异。
乌塘村公路边种了成排的向日葵,收葵花籽用于榨油。自从岛上重设了小油坊,村里的老辈人对很多东西都想榨一榨——榨传统油菜籽已经不过瘾。能榨油的植物往往有一种好处:花朵具备观赏性,食用的同时吸引游人观光,一当两便。陈老师带着孩子也在观赏向日葵,举着手机给小不点左右拍照。孩子奔跑着,笑个不停,脸小小的像颗饱满的瓜子。陈老师平地起感慨,大概又想起毛毛一年级时抱着自己大腿仰起脸——他的脸比我孩子的小脸大了一轮呀,就像这浑圆而灿烂的向日葵。
后面的立夏日,他再一次提到毛毛。
除了传统节日,岛上还有巧立名目的节:蛏子节、枇杷节、西瓜节……只要节日一到,不管什么都会加班加点,从海上、山坡、平地爬着滚着过来,满街都是,家家有份。今年立夏一到,鸭子又在加班生蛋,到处一摞摞的鸭蛋,装在红色网袋里紧绷,健美至极。蛋壳很厚,露着深沉的青色。加陈茶、大料……家家煮它一锅。留几个不敲破,给孩子顶蛋用。此际,厚实的壳派上了用场。立夏,阳气开始蒸腾,宜吃滋阴的鸭蛋。壳厚,保存时间也长。
总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家有鹅场的会让孩子带鹅蛋到学校。不在一个量级啊,练过举重的陈老师出面干预。毛毛妈没心思给孩子挑蛋,更没有功夫织出花样百出的蛋络。毛毛常常只有几颗白煮蛋藏书包里,一掏出就被顶破。毛毛同学一边吃一边宣告他的伟大理想:总有一天,他会养鸵鸟给自己的孩子下蛋顶。
后来几年,毛毛才得到了邻居太阿婆免费编织的精美蛋络,装着三阿婶煮出来的茶叶蛋。然而一出手顶蛋,还是会破。
不管多少年,一场人生,重复的琐碎构成了细节,周到地将日子填平。岁月才是只鸭子,我们填它。等它肥了,我们才能放心老去。
老父亲对外人给予的礼物越来越警惕。他曾得意地告诉我,上次来了个普通话中年男,说自己住在长河对面的小乌塘村。新近得了个大胖儿子,特来给大家分糖吃,同喜同喜。三阿婶吃过后,中年男才接着将话说完:孩儿他娘奶水不足,孩子胃口却好,眼看奶粉钱没了,大家随喜随喜。父亲因血糖高,不能吃糖,免于掏腰包。
父亲事后取笑三阿婶:这叫一拳打进你脑袋,还得烦你自己拔出来,心塞吧?三阿婶回应,没关系,反正村里也不只我一人掏钱,要蠢蠢一堆,还留你一个聪明人做种子。
毛毛家在此住了好些年,父亲才能安心享用烙饼:小心驶得万年船!
夏天,知了又在苦楝树上嘶鸣,父亲想起了毛毛粘知了的情景,才会若有所思的回忆远天远地的童年:那时候台风刮过,我们去树下拣麻雀,多的时候拣到几麻袋。炒了吃,治咳嗽,药。
离别如闪电。有今日之快就有昨日之慢,有今日之往就有昨日之来。
回乌塘的路有多长,当年离开乌塘的路就有多难走。几十年前,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有什么办法离开——读书是一种,婚姻算一种。比如女孩,可以嫁去城里。然而有个规定:生下的孩子,姓随父,户口随母——她的肚皮还是大地。
这是拆散城乡爱情的大杀技。
当年大乌塘村到镇中心小学任代课老师的姑娘阿蓝,正宗农村户口。她的恋人,同校的正式男教师,从城里分配下来。恋情单方面终止之时,阿蓝难以置信,当恋人的面、大家的面跳进校门前的长河求证。又被捞起。学校打电话叫来娘家人把她拖回去,免得白瞎一条人命。因为挣扎,阿蓝老师的长发披散下来,遮盖了脸面,一缕缕水淋淋。只有从缝隙间,闪出丝丝惨白的皮肤。我看不到她的神情,看到她父兄的,目不斜视,闷头拖人。那时没有车子可以塞进去一溜烟消失,只能一步一步地拖曳。走不到头的漫长,在地面上无声挣扎的人也像正在水下挣扎的异形。
近些年,有离岛已久的人想把户口重新迁入村里,再次获得农民身份,也再次面临重重关卡。如果早年还有缝隙可钻,这几年都堵上了,他们只能在岛外逡巡着想法子。
如果变色龙没有变色的极限,种种选择面前,你预测能跟上变几次?
也有这样的日子,会有这样的日子。
你家祖先是漂来的,我家也是。是上游还是中游,是我们身外的潮流还是体内的潮流,漂东接着漂西。就像我,再次来到海边,理论上只有进没有退——已经从城里退回岛上乡村,真的无处可退,除非投海。又除非我还有时间掉转方向,就像掉转枪口。
心里有面帆的人,哪里都成一片海。看准海的那一边,我才把它落下去,你又把它升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