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组诗)
2020-10-23张建新
张建新
春天,病人手记
语言越来越简朴,应该是
一个诗人越来越坚定的美德
从前,他逼迫着你去认同
繁花与群星那些虚幻的华彩
而现在,他呈现出黝黑枝桠
供你们选择和错过
而一旦有人爱上,必定恒久
在一个个乱糟糟的瞬间
会有一个核心从未被改变
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有
仍在此地的侥幸“砰砰”撞击胸口
你未被带走,你还可以回来
但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些
甚至证明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醒来,就去提篮买菜,沐雨觅食
认同了与死亡同行即可心安地看着
你黑色枝桠间有群星过境
与玲燕在七里棚踏青
语言修饰不了世界
咖啡也解不了春困
“好大一个宕”形容春风里的漏洞
“好大一个水”说出泛波的春水
三岁小儿用蹩脚匮乏的词语来感叹
却足以让我们信任他的真实性
我想沿着河边散步,顺便
看看那些垂钓者的鱼篓
你陪着我经过一个个枯朽的事物
手机拍下的幻影也是生活的态度
正确与否已不重要,而震撼则偶尔需要
芦苇有招摇之美,易于见到
我在分辨河滩青草之下泥沼陷阱
青草修饰了河滩,还有蓝白的小野花
让它变得斑斓,当离开之心已定
这些就已经变得不重要甚至成为阻碍
翻过大坝,我们还看到那些留在
无名里的植物,甚至看到难得一见的
两只喜鹊,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在草地上
起落,恢复着事物原貌
向睡眠致敬
早餐时你剥开一只鸡蛋
天色由暗转亮
这不是隐喻,是恰好
你來得最早,一个人
坐在食堂偌大的餐桌旁
慢吞吞喝稀粥、啃馒头
碗里稀粥伴着你
混沌地吞下几丝窗口光亮
以及昼夜不熄的电波
还有未被剥开的睡眠吗?
有,在产房的呻吟里
但天冷得让人搓手跺脚
树木一生都在睡眠中
保持它的纯粹性
经过住院部大楼听到
一声婴儿的啼哭
他还有一半是植物
安 慰
上班翻开台历才知道今天腊八
吃了一惊,而电钻声仍从远处传来
空濛光亮里寒风阵阵掠过屋舍
又席卷了枯草和近山,大地
在萧瑟之中等待雪的来临
昨天一天我都在想如何安排雪中的日子
仿佛我可以操控这短暂时光
但时间过得真快呀,快到无
数一数手中所剩之物,悲从中来
龙湖大片滩涂上鹭鸶也曾深陷
一年又一年我这样宽慰自己
希望暴雪也运来一副闪亮的起落架
在桃岭看油菜花
天晴。风起。已不觉得冷。
红梅开得艳丽,油菜花渐趋规模
理发的师傅说只晴暖了三天
就眼看着玉兰花全开了
你看,他也并不完全专注于头发
昨天去桃岭看油菜花
黄灿灿的花海将寒气挤出眼球
田埂间挤满了拍照的人
是职员、退休者、情侣或商贩
他们来到这里证明了
生活并不完全在他们紧攥的手中
摄影机里的世界令人向往
他们把它挂在胸前
他只需要那一块被截取的色彩
把自己放进去,所以要笑
要比心要摆兔子手势
阳光灿烂,花满田野
仿佛这一刻所有的生活就在这里
半边人
秋雨密如丝让人绵软
雨雾中的塔吊面目不清
高楼有一半已成为雾的一部分
清晨道路冷得发亮
还好路两边有柳树和杂草
收留了世界的另半边人
我借那半边鼻孔呼吸
用半边肺鼓动生命的潮汐
冒险的寻美者
在空气中劈开一道细浪
哈贝马斯的一项未竟的事业
现在我们越过它了吗?
蝴蝶飞过科罗拉多大峡谷
我们的心脏在跳动
我为没有一个
现代的灵魂而感到悲哀
秋日登高
须深秋,方可
登上那重新隆起的高处
俯视沟壑,才会怜悯
那些从谷底爬上来的野草
明白了自己也是其中一株
白鸟飞过看见雪影
在半枯的植物之中我们
曾爱过它们的另一半
现在已没有力气喊出来
登上山顶,看暮云席卷
青丝唤来白发,山风微寒
敌意中的友情是微汗的躯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低头着
等有人来把手中的果实取走
听孩子们读诗
孩子们在朗诵诗歌,也许
他们并不理解写的是些什么
我赞美他们脸上的羞怯
而朗诵声却并不是他们自己的
我抬头看窗外湖泊和芦苇
一阵秋雨带来的幻觉淋湿了我们
语言最终抵达的是无语之境
这太艰难了,朗诵结束之后
我们去看一位诗人的坟茔
他早已脱离了语言的统治
一只黑鸟从矮松坠往草木深处
它一直在凝视着我们
处于喧哗又斑驳的幻觉之中
雾中的鸟鸣
雾中听到鸟鸣
在你的短视中它修补了开阔
与面对自己时的沉默相比
雾中独自唱歌的人有一种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
他从不考虑,敞开,面向谁
你仍在浓厚的雾里行走
雾濡湿了头发、睫毛和衣服
莲花湖路边有一个垃圾中转站
经过时总要屏住呼吸加快速度
你的厌弃之心也在大雾里敞开着
荷塘枯萎,偶尔还有秧鸡凫游
现在只能听到它们轻微的拨水声
你能感受到什么东西正在
一点点失去,那雾中的鸟鸣
你也许会想一想为什么需要它
晚上十点,在黑鱼沟
每天晚上十点
我都会站在公路边等待
放学骑车归来的儿子
有时也会踱到坡上的黑鱼沟闸桥上
在那里站立片刻
如果天气好,可以看到
星空流转月光仁慈
渣土车一辆接一辆震动桥身
扬起的灰尘在月光下能清晰看到
它落到路边的树上和河里的水葫蘆上
也落在我的身上
我也会戴上连衣帽站在某棵树下
冬雨洗过的道路湿亮湿亮的
从弯道那边延伸过来
让我明白雨也自带光芒
那些经过雨水的人也经过我
他们向光线源头走去
我仍站在原地,我四十五岁了
已心无旁鹜,月光照着我
我就是月光,雨水落下我就是雨水
关于人的猜想
从清晨开始
一个莫名的怀疑突然闪现
我是一个人吗
或者,人是什么样的
我并不确定
但似乎拥有人的特征
直立、语言、使用工具和思考
而最浩渺之物莫过空无
墙壁是不存在的桌子
是不存在的你我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只活在人的附加意义里
(一直以来,只有人的附加意义在不断膨胀)
一个恍惚间我变成了人
我抗拒不了我是人
或者我不是人这样的认定
曾看到有人愤怒地指责另一个人
你是不是人啊
被指责的人低头不语
我现在知道他确实无法回答
他们的父亲颓然坐在地上
那是一头被驱散的悲哀的年老生物
果园来信:答谢广友兄
你寄来的《果园来信》至少
历经了五双手今天才传递到我手上
最终我只握到了你的手,当然
对中间环节的手亦要充满感恩
从早晨湿亮的柏油路面来看
昨晚有一场暴雨落在了小县城
在我全然不知的睡眠里
它把世界的秩序重新梳理了一遍
就像我们写下文字,习惯于
用它古老的手指来梳理每天的生活
仿佛在中年忙乱中抓牢活着的意义
也许我们在无限接近却永不到达
这样的忧伤已不会让我窘迫
但每天要确认果园里长不出果实的树
是否仍生长于未来的序列里
沸 雪
据说暴雪要来,这无疑是
枯燥寒冬的燃点让你们兴奋起来
你们如此表述: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
不下一场雪就不像是冬天
期待亦是朝向回忆,那结冰河面
掠过的影子并没随冰块融化
但肯定回不到那里了
反对的人无一例外都掉进了冰窟窿
心知肚明的事一旦被道破
就显示出了它的残酷性而不是美感
早晨顶着寒风骑摩托车去上班
我也相信了雪会到来,我会在雪里
站立片刻,然后像那结冰河面
掠过的影子一样再次活在时间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