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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熟了

2020-10-23午歌

文学港 2020年10期
关键词:水蜜桃大华阿爸

午歌

“前面奉化高速出口下来,给你姐买箱水蜜桃带去吧。”

“哦……”

姚亦华应了一声,将车子缓缓靠向内道。自得知姐姐大华要临盆以来,父亲还是第一次提到她。

父亲姚茂荣不再说话,转过头,摁下一半车窗。窗外,8月溽热的南风呼呼地涌進开着冷气的车厢,扑打在姚亦华的臂膀上。他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侬又要抽烟?”坐在后排的母亲问道。

“我透口气。”

“大华和侬一样,顶喜欢吃奉化的‘黄玉露水蜜桃了。”母亲轻声说。

车子从高速出口驶出。公路两旁到处是撑着太阳伞卖桃子的摊位。大大小小水蜜桃被齐整地码成了小山包,有的金灿灿,有些红艳艳,分外诱人。姚亦华没理会招揽生意的摊主,径直将车子驶向了桃园。他从小随父亲在这条路上奔波,哪里的桃子正宗、好吃,早已了然于心。

“几年不来,真是大变样了。”姚茂荣说着,掏出了一包利群,熟练地在烟盒屁股上一弹,哒的一下,一支过滤嘴的香烟应声冒了出来,仿佛是在庙宇里求签时从签筒里飞出的一枚签。

姚茂荣把车窗彻底按下来,把他的“签”衔在唇边,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从前,他在这条桃源路上看着自己的父亲抽烟,到如今,时光已然过去五十多年。姚茂荣和他的父亲,都喜欢用抽烟的方式为自己的日子“解签”。

那是在上世纪60年代,姚茂荣的父亲姚水生四十来岁,家里有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姚茂荣十二岁,是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姚水生脑筋灵光,每到水蜜桃成熟的季节,他一年中最重要的赚钱机会就来了。

那时,宁海县东边乡下有一大片麦子地。秋收之后,麦秸秆就散堆在地头的黄泥路上没人要。姚水生打听到宁波造纸厂对外收购秸秆做原材料,他便拉着自家的大板车,扎上几十捆麦秸杆,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造纸厂兑钱。为了每趟多送一些麦秸,姚水生常常会叫上小茂荣来帮忙打下手。

小茂荣干得起劲,抢着帮父亲捆扎秸秆,手扽麻绳分外卖力,都勒出了鲜红的印子。等到扎好捆,他又跳上大板车,接过父亲递来的麦秸捆,挨挨挤挤地摆放在板车上。父亲一捆接一捆地递,他便一捆接一捆地摆,直到在板车上堆起一座小山来。

那时,父子俩总是在午饭后出门,到麦秸地里折腾上半天,装好车时,常常已是黄昏时分。

“你爬到顶上,帮阿爸把麻绳套过去,打个结。”

“好嘞——结子打好了,阿爸。”

“歇会吧,我抽根烟。”

姚水生掏出香烟盒,弹出一支烟,坐在大板车的长推手上,静悄悄地开始抽烟。不远处,晚风翻动着香樟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小茂荣眯着细长的眼睛坐在麦秸堆上,抹去额上哒哒滴的汗珠。夕阳已坠入蜿蜒的山岗,红澄澄得像颗沙瓤的大番茄,看得人嘴巴里甜滋滋的。

“起嘞——早送到宁波早换钱。”

姚水生起身握住板车推手,小茂荣抓着扎绳,麻利地从上面滑下来,双手顶住板车后面的麦秸垛,用力一撑。

“阿爸,阿拉起嘞——”

父子俩一起发力。“吱呦”——板车大轮儿的轴承发出一声尖啸,麦秸垛像头睡醒的小兽似的,晃悠着脊背扭动起来。从宁海县东乡到宁波纸厂,一百多公里的土路,父子俩要这样一前一后,走上一夜一天。

好在小茂荣并不需要全程推车,只要在上坡时使劲顶住麦秸垛,下坡时小心拉紧麻绳就行。即便这样,走到深夜,人也早已哈欠连天,筋疲力尽。

“怎么又慢了,老大,侬使劲推啊。”

“哦,哦!”

姚水生在前面催促着,小茂荣努力撑开眼睛,跟上了父亲的步子。

“莫困觉,回来路里给侬买水蜜桃……”

“好呐,好呐!”

土路旁边的草丛里,蟋蟀、蚱蜢、纺织娘喳喳喳地聒噪成一团,还有大板车“吱呦、吱呦”地一路荒腔走板。可再推上一阵子,小茂荣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啪!”小茂荣直愣愣地摔在土路上,双膝磕得生疼。

“不走了,我不走了——为啥他们几个都在家,每回都让我跟来?”

“快起来,抓紧走!明天天黑前就能赶到宁波。”姚水生在平道上刹住板车,回头望着小茂荣。

“我不干了!”小茂荣猛地向身后跑去。

“喂!站住——再跑打断你的腿!”姚水生大喝一声。小茂荣不敢再跑了,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姚水生走过来,划亮一根火柴照了照小茂荣的膝盖,拍拍他的肩膀说:

“阿拉不起嘞,路旁边困一阵吧。”

姚水生并不是个暴躁的人。那句“打断你的腿”与其说是在吓唬孩子,倒不如说是自己在向生活泄愤。要不是为了能早点赶到宁波,他才不会拖着两条酸痛的腿,不声不响地走一晚上。

姚水生找来两块石头垫在板车轮子后面,又让小茂荣坐在推手上,依靠着麦秸垛打盹。他顾自点上一支烟,用尽生平气力猛嘬了一口。

四周漆黑一片,姚水生将手中的烟头举得老高。小茂荣忽然觉得,那烟头高得能把黑黢黢的天空烫出一个洞来。灰白的烟雾,像从那洞里漏出的一块云彩,直到被风全部吹散,才看见洞口周围密布了一圈灿亮的星子,在头顶摇摇欲坠。

第二天中午时分,两人仓促吃了些干粮,又走了近4小时的路,终于赶到了宁波造纸厂。一车麦秸秆竟兑了36块钱——那可是一家人一个月的花销,姚水生飞快地把钱数了两遍,乐得嘴唇直打颤颤。

“今么夜里,侬困车上。阿爸拉侬回去。”

“路过奉化的时候,我要吃水蜜桃!”

“好呐,侬困觉吧。”

姚水生抄起板车,拉上小茂荣,步子竟比来时还要轻盈。

第二天,天大亮时,小茂荣才醒过来。

“到哪里啦?”

“过了奉化嘞。”

“阿爸,桃子呢……”

“啥桃子?”

“水蜜桃!阿爸侬咋——”

小茂荣从板车上跳起来。姚水生指了指搭在推手上的麻布袋说:“正宗黄玉露——侬先挑个顶大的吃。回去阿拉每人还能再分一个。”

小茂荣细眯眯的眼睛泛满精光。他忙从麻袋里摸出一个最大的桃子,用手捏了捏,伸到鼻下一嗅,一股清淡的果香味沁人心脾——只有正宗的奉化水蜜桃捏起來才有这种香气,外地的桃子是绝然没有的。吃水蜜桃,也不用水洗,只消找到桃子最软处,用手指轻轻一戳,然后捻动薄如蝉翼的桃皮,缓缓拉开。晶莹鲜嫩的桃肉,便如人褪去外衣后露出的白滑膀子。轻轻吮吸一下,桃肉入口即化,浓浓的甘味,注满味蕾,连牙齿和腮骨都变得柔媚起来。

“阿爸,侬也吃一个桃子吧。”小茂荣大口吮吸着,好像咬下了出发那天黄昏里甜甜的红太阳。

“我到家里再吃。顶大一个桃子给你嘞,以后要一直帮阿爸呀。”

“嗯!阿爸,我脱了背心给你扇扇子啊……”

一回到家,小茂荣便被弟弟妹妹围在中间。他站大门外的石墩子上,一手高举着麻布袋,一手摸出桃子分给大家,活像鸭群中一只竖着长脖子的大鹅。很快,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吵闹声和“滋滋滋”嘬桃子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还有父母商量着如何支配这笔“巨款”的小声嘟囔,都让小茂荣觉得这样的夏天踏实而幸福。

从此,家人团聚,蜜桃香甜的场景便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

弟弟妹妹长大后相继离开了宁海老家。姚茂荣却坚持守在父母身边。他在镇上开了一家日用杂货店,常雇着拖拉机往来于宁波和宁海之间,生意一直不错。

父亲去世的那晚,只有姚茂荣在他的身旁。弟弟妹妹从外省赶回时,已是第二天夜里。姚茂荣从哭声呜咽的老宅中踱出,坐在大门外的石墩上,点起一支烟。脚下草丛里,蟋蟀急促的叫声让他想起从前和父亲一起赶路的夜晚,想起父亲数钱时合不拢的嘴唇,想起他曾站在这个石墩上,从麻布袋里掏出一个个甜滋滋的水蜜桃——“一家人不是应该永远守在一起吗?”想到这里,姚茂荣掐灭了手上的烟头。他蹒跚着折进门厅,开始安慰起弟弟和妹妹。

“阿爸,阿妈——给姐姐带了两箱黄玉露。”

姚亦华把两箱水蜜桃塞进了后备箱,砰的一声——姚茂荣关于父亲的回忆就这样被打断了。

“现在的黄玉露,没我小时候的好吃了。人心变了,连水果也变味了。”姚亦华思量着,默然摇了摇头。

姚亦华从未想到这次能带着爸妈一起到大理去看姐姐。两周前,他还准备跟父母撒谎说要出差几天,然后偷偷跑去姐姐那儿。然而上周末一场大暴雨之后,父亲忽然转变了冷漠决然的态度,有意无意地打听起从宁波到大理要走多久?姚亦华干脆顺坡下驴,装模做样地用手机查了查说,航空公司周一有打折活动,买二送一。于是,不等父母明确表态,他就直接下单了三张机票。

“谁人叫你买飞机票啦……”

“呃……那我退掉算数嘞。”姚亦华继续装模做样地按手机,“哎呀,特价机票不能退啊!”

“莫退嘞,买也买好了。阿拉一起飞去看大华。”母亲在一旁帮腔。

“老孙子!”姚茂荣骂了一句,便不再吱声,掏出一支利群烟衔在唇边,急匆匆摔门而去。姚亦华暗自庆幸,还好父亲这次没有雷霆暴怒,硬逼着他把机票退了。不然,他再撒谎说公司有事要出差几天,恐怕一眼就能被老爹识破了。

未料那日晚饭时分,父亲竟然顶了个新发型回来。

姚亦华定睛一看:哟!竟然连白头发也染掉了。

“蛮好,交关显年轻。”母亲说。

“今天正好有打折……”父亲自言自语地说。

老爹这谎撒得也太没创意了吧——姚亦华想笑却不敢笑,垂下头,飞快地干掉了两碗白饭,便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母亲也没再招呼他,不一会,厨房里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刷锅声。

汽车终于开到了宁波机场。这是父母第一次乘飞机,姚亦华在座位上安顿好二老,又把两箱水蜜桃举到行李架上。他没有去办托运,水蜜桃柔软多汁,最怕被压。姚亦华等其他乘客把行李都放好,才把两箱水蜜桃摆在最外面,又从纸箱把手下面,撕出两个小孔来通风。

“安全带系好。”

姚亦华说着,帮父亲拉出了身旁的安全带。就是这个动作,忽然让他有些恍惚——二十年前,在父亲的面包车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是父亲第一次为他们拉上了安全带。

那时杂货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姚茂荣攒了些钱,置办了一辆小面包车。这让他在全乡着实风光了好一阵。暑假里的一天,姐姐姚大华要随父亲姚茂荣一起去宁波进货。6岁的姚亦华也吵嚷着要去宁波看火车。姚茂荣那天心情大好,干脆带了全家人一起出发。

面包车在土路上颠簸不定,姚茂荣和妻子坐在前排,大华和亦华坐在后排座椅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姚茂荣高昂着豁亮的脑门,时髦的卷发被滑进车厢的热风一吹,像一簇水母似的,在半空里上下招摇。

“奉化到了,去买点桃子给你们吃。”姚茂荣说着,减慢车速,拐进了到奉化桃园的小路。车子还未进园区,大华和亦华嘴里就开始忍不住地冒甜泡泡。

姚茂荣很会挑桃子,他弯下三根手指,在每个桃子上轻轻一捏,便立刻知道哪个此时口感正佳,哪个还需放上几天才好吃。

“顶大的给阿姐,侬再选一个。”平时在家,好吃好玩的总是先紧着小亦华,唯独在分桃子的时候,姚茂荣总是固执地让大阿姐先选。小亦华不服气,哭闹着要到树上摘更大的。姚茂荣干脆把他举过头顶,放在一棵低低的桃树上。

亦华翘着屁股,向上爬去。姚茂荣刚一松手,“咔嚓”一声,小亦华竟抱着一根细桃枝,一起跌到了黄泥地上。

小亦华嚎啕大哭,腮帮子鼓起来比桃花还要红。姐姐大华赶紧蹲下来,把最大的那个桃子递给亦华,总算止住了他的眼泪。

“阿妈,这根桃枝我想带回家种起来。明年阿拉家里也有桃子吃啦。”大华说。

“呃……侬养得活吗?”母亲问。

“带去吧,叫孩子们试试看。”姚茂荣说。

从奉化到宁波的路上,车厢里一直弥漫着香甜的桃子味。亦华并不急着吃下那个最大的水蜜桃,他一路虔诚地将桃子捧在手里,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再一小时的光景,宁波便到了。

姚茂荣把车子停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石子路上。下午3点钟,焦燥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的风,全家人躲在一棵香樟树下等火车。阳光明晃晃的,打在墨绿色的树叶子上,像撒了一大把水晶糖。亦华仍稳稳捧着那个水蜜桃——这是他生平见到过的最大的一个桃子,大得两只手都捧不过来。他不时抬起头,看看树叶子上缀满闪闪发亮的糖块,就觉得嘴巴里全是甜味儿。

“火车来啦!”姐姐大华激动得直跳脚。

全家人一齐向铁轨边凑过去。一辆绿色的机车,呼啸着从眼前飞驰而过。

亦华的胆子最小,他用手指勾着妈妈的“的确良”裙子,躲在后面。

“哇哦!”大华惊叫着。

“呼哧”——妈妈的裙子像一面被撑开的风帆似的,忽然在疾风中飞扬起来。小亦华手掌一抖,差点让大桃子掉下来。

“你们许愿了吗?”姚茂荣忽然问。

“咋许许呀?”姐姐大华说。

“火车冲过来的时候,想要什么愿望,就低頭悄悄说出来。”姚茂荣说。

“灵吗?”大华问。

“灵得很!”妈妈摸着大华的脑袋说,“以前你阿爸跟你阿爷送麦秸时,也来这里看过火车。侬阿爸许愿长大后要买汽车——现在咱们家真的有汽车嘞。”

太阳地儿下的姚茂荣腰杆挺拔,脑门油亮亮的,唇角正挂着得意的微笑。

小亦华躲在妈妈身后,一直没吱声。因为他的愿望是姐姐可以永远让着她,以后的水蜜桃都由他先挑最大个的。

“又来啦——火车又来啊!”姚茂荣高喊着。

这次,一家人很虔诚地站成了一排,全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呼哧”妈妈的大裙子又扬起了风帆,姚茂荣头顶的卷发,像从邮轮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圈儿似的一窜老高。

“哇——好凉快啊!”小亦华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返回宁海时,面包车的后排被姚茂荣塞满了杂货。大华攥着一支细桃枝和妈妈一起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小亦华则干脆坐在妈妈的怀里,手中仍稳稳地捧着那个大桃子。

“大华,阿爸知道侬许了啥愿望。”

“阿爸,侬咋偷听我讲话——”

“侬讲,长大以后,要坐火车去老远老远的地方。”

“是哦!”

“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嘞!”

“我回去后在院子里种一棵大桃树。”大华比划着细桃枝说,“阿爸,以后侬把我栓在桃树下,我就走不了啦。”

“哈哈哈哈。”车厢里传来姚茂根爽朗的笑声。他伸手绕过大华,从车窗边拉过一条安全带,将母子三人罩在里面。

“咔哒!”卡口发出一声脆响。

“咔哒!”姚亦华也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时间过得真快,记忆里,他还是个捧着大桃子舍不得吃掉的小男孩,可一转眼,竟到了要照顾父母的年纪。

小时候,家里的木柜上摆放着一张父亲和母亲在桃园的合影,桃花开得粉嫩可人,父亲和母亲在桃树下并肩而立,却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们当年就是在桃园认识的。

有一次,姐姐大华问父亲,为什么会给她起一个男孩子的名字?

父亲说,他从前在电台里听人家朗诵文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觉得美极了,正好自己的姓氏姚谐音就是“夭”,于是给姐姐取名大华——“桃之夭夭,大放其华”。到了老二出生时,父亲仿佛懒得再动心思,索性给他起名“亦华”,大约是说他和姐姐相比,也算是有点小光华吧。

姚亦华想:父亲显然是更爱姐姐的——从取名字,到分桃子,无不显示出父亲对大姐更加上心。当年,那根细桃枝被带回家里,父亲亲手帮大姐挖坑种下。他还特意跑到镇上,找了在农科所上班的小表叔,要来营养液,奇迹般地在院子里养活了这株桃树。难不成,父亲真的想用这棵桃树把姐姐拴在家里么?

姐姐不但名字像男孩子,从小性格也像男生一样大胆,爽朗。她在地里一玩起来就不着家,游泳、爬树、掏鸟窝都是好手。高中时参加长跑比赛,还获得了市里运动会的奖牌。大学毕业后,父亲硬逼着她见了好几个本县的小伙儿。大华一个也没相中,后来找了个理由,躲出家门,常年在“云贵川”做起了驴友。

姚大华和父亲的战争,始于她那场浪迹天涯的爱情。

那年,大华孤身到大理旅行。她在大理机场租了一辆摩托车,一路沿着省道向东驶去。到了祥云县,黑魆魆的云彩朝头顶压过来。大华还没来得及从背包里掏出雨衣,蚕豆大的雨点就啪啪啪地像打机关枪似的,漫天扫射下来。

大华壮着胆子,沿着湿滑的山道逶迤前进。冷风团起雨点,像个大水泡似的,直往人脸上砸。大华睁不开眼睛,不得已拐下山道,在一家叫“祥云盼”的青旅停了下来。

当时正值旅游淡季,青旅里并没有什么客人。

大华在门厅里喊了一圈,才有一个白净男生捧着一本书从后院走过来。

“房间还有的——小姐,你是一个人住吗?”

“嗯,你这儿有酒吗?天好冷啊!”

“有桃花酿,去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

“给我来一壶!多少钱?”

“不,不要钱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腿说,“桃花是去年三月从上泥哨的山坡子上采的,没啥成本啊。”

“那——你的酒够多吗?”大华追问。

“够的,我有五十斤呢!”

“好啊老板,坐下来一块喝一杯呗?”

“好嘞!”

男生捧出两壶桃花酿,大大方方地在大华对面的木桌旁坐了下来。

好白净的一个男生。大华心想,真像是用某种乳制品捏出来的男人——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她猛呷了一口酒。

“好甜啊!”

喝这种酒的人,也太不爷们儿了吧?大华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哥们儿你这酒太甜了。不介意的话,我背包里还有半瓶伏特加。咱们兑着喝一点,肯定更带劲儿。”

“行,我随你。”

男生的爽快,让大华在心里为他加分不少。

男生说,他叫俞明,是个建筑设计师。前年在山上投资修建这座青旅,旺季勉强自足,淡季没啥生意,全当自娱自乐,虚度时光。

“干嘛修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不是这场雨,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到这儿来。”大华粲然一笑,露出一对酒窝,“你别介意哈,恕我直言!”

“没关系。我要不在这儿开店,今儿这场雨,你可怎么办呢?”

没想到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哥哥调起情来一点也不含糊。大华端详着俞明,先前白净的双颊,在酒后腾起桃花瓣一样的韵色。她心中一阵恍惚。喝到第五壶的时候,俞明摇摇晃晃地起身去加酒。刚走到厅门口,竟蹲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我不行了!你……你真是我见过得酒量最好的女生!”

“我说,你是不是以前用这酒迷惑过不少过路的姑娘?”

“没有啊,人家都是小抿一口,点到为止。哪有像你这样牛饮的,还兑什么伏特加,我真服了你。”

俞明坐在石階上,像只被剌破了口的水带子,鼻涕和眼泪水一阵乱蹿。

大华最后说:“要不你上楼吧,你在门厅里吐,万一有客人也要被你吓跑了。”

“那也成,你替我看店吧——钥匙都在吧台第二格抽屉里。房间一律380一晚。”

“好的!”

俞明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大华坐在客厅里,慢悠悠地喝着桃花酿兑伏特加——感觉这酒激发了她的主人翁精神,她浑身暖暖的,越喝越觉得自己像这里的老板娘,越喝越觉得俞明把这山麓里的房子设计得真漂亮。

第二天一大早,大华被窗外凤头鹃“喳喳喳”的叫声吵醒。她向外瞄了一眼——竟然看到不远处的山谷里,平静地躺着一潭碧蓝的湖水。阳光之下,湖面金光熠熠,闪得她眯起了眼睛。

“那是我们祥云县的青海湖,特别美,你真应该去哪里看一看!”敲开房门的俞明说道。

“难怪你会在这地儿建青旅,眼光真是不错呀!”大华这才注意到俞明手上的托盘,除了稀饭、鸡蛋和小糕点外,餐盘里还摆着一小碗桃花酿。

“昨天真抱歉,我喝得太失礼了。”

“没关系啦。”大华微微抿了一小口酒,“咦?昨天喝的是这款酒吗?为什么除了桃花香,还有点玫瑰的味道?”

“你真厉害,确实放了一点玫瑰。”

“奇怪,我昨天为啥只觉得甜得酽酽的?一定是我喝得太生猛了,唐突了你这好物,真不好意思啊!”

“不不,是我喝得太失态了——昨晚的房费就免啦。”

“那怎么可以?”

“真的,算我道歉了。”

“老板,今儿我想就去湖边转转,从这儿过去路好走吗?”

“门口的盘山路挺顺的,你一直开就能到湖边。”

“好嘞!”

大华跳上了摩托车,把油门踩得哄哄响。没想到,绕了几圈山路,她竟然在一棵槐树下看到了气喘吁吁的俞明。

“你咋在这儿啊?”

“刚打扫房间时,我看见你雨衣落在桌子上了。这个季节,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的。我怕你再挨浇,就抄小道追下来啦。”

“谢啦,老板!”

“你快上车,我先把你载回青旅。”大华指了指摩托车后座。

“算了吧……”俞明郑重换了口气,“估计今儿也不会再有客人啦,要不——要不你下来,干脆我拉你去祥云青海湖吧。”

“合适吗?”

“反正我也见天闲着……”

“那成嘞!”

山巅纤薄的云彩,像一根滑入蓝天的羽毛似的,看得人心里痒痒的。凉风拂过腮颊,也掀起俞明头顶墨鱼般乌亮的软发。大华忽然想起从前坐在后排,看父亲开面包车的样子,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摩托车在蜿蜒的山道上盘桓着,俞明怕大华在身后坐不稳,故意将车速放得很慢。

“真是个细心的美男子!要是他现在开口唱首歌,我就嫁给他吧。”大华思绪纷飞,不觉之中,拽紧了俞明的衬衫。

“小样,腹肌练得还不错嘛!”

突然,大华听到前排的俞明吹出一阵嘹亮的口哨声——哨音清亮,好像一只敏捷的手,在她心弦上拨弄了一下。她竟和着旋律,情不激进地跟唱起来:“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一天的环湖游匆匆结束。大华没玩够,俞明第二天干脆收拾了装备,陪她一起来湖边露营。

互有好感的男女其实最怕一起旅行,挂了马灯的帐篷里,俞明缓缓解开衬衫,白滑的膀子跃然而出。

“你白得好像一颗水蜜桃啊。哈哈哈……”大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俞明被笑懵了,敞着衣襟傻傻地瞪着大华。

“对不起,我笑场了。我们重新开始吧。”大华裹紧了俞明的衬衣,旋即猛地一把拉开。一阵密集的吻,让俞明发出沉沉的叹息。

“嘿嘿,其实口感也挺像黄玉露的,但是我真的不能再笑场了。”大华幽幽地想。

两周后,大华决定回宁海老家跟二老坦白。俞明送她走出旅舍,大华瞄了一眼大门上“祥云盼”的鎏金招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俞明,原来你在这里开青旅是盼着祥云来的——好可惜,那天是一大朵乌云把我带到这儿的……”

“别胡说,你快去快回!如果顺利地话,把父母也一起接来住上一段日子吧。”

“好啊,好啊!让他们也看看这里的桃园。”大华踌躇满志地说。

飞机在昆明机场上空盘旋了两圈之后,终于稳稳地降落下来。

姚亦华一边轻声叫醒父亲,一边掏出手机,重新开机。

一条俞明的微信应声跳了进来。姚亦华失声喊道:“哎呀,我姐被推进产房了——怎么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啊!”

父母的眼睛里顿时来了神采。

“从这儿到大理有多远?”

“阿爸。有三百多公里,咱们赶快去买大巴车票吧。”

亦华拖着大件的行李,走在前面,父母各提着一箱水蜜桃跟在身后。三人急匆匆地穿过人流,直奔大巴售票处。亦华心想,前几天父亲还不准提姐姐的事,一听说快要当外公了,这老头竟然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直到在大巴车上坐稳后,亦华才想到给俞明回条短信。很快,他又收到了俞明的回信。

“医生和麻醉师都就位了,放心吧!姐夫说,他朋友下午会到大理接咱们。”亦华地朝父母摇了摇手机。

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姚茂荣忽然神色大变,脸黑得像一把紫菜。

亦华心头一颤,一定是“姐夫”这个词刺激到了父亲。去年姐姐大华回到家时,跟父亲提起想要留在云南的事,父亲的脸色就是这么难看。

“侬再考虑考虑吧。”父亲当时试探着说。

“阿爸,我也见过好几个了。我心里有数——就是他嘞。”

“谁同意你嫁到云南去了?这么偏僻地方。”

“阿姐,姐夫叫什么名字啊?”亦华抢着问。

“俞明。”

父亲没再言语,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的桃树下,掏出一支烟来。

“阿爸,把家里的户口本给我吧……”

“住口!户口本我就是烧掉也不会给你!”

父亲决然不许姐姐再提起远嫁的事,她让姐姐到阁楼上去好好反省。姐姐撅着嘴跑上去,把阁楼的门摔得梆梆响。

谁知父亲竟很快跟了上去,拿出一把黑铁锁,把阁楼的大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想嫁到云南?老孙子——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最后撂下了狠话,头也不回地踱出家门。

在奕华的记忆里,父亲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即使前些年杂货店的生意败了,父亲赋闲在家,每天收拾院子里的草木,也是一副和气淡然的样子。亦华追了出来,在昏暗中,他看到父亲走向爷爷家的老宅,像个孩子似的,站上了老宅门口的石墩子,蓦然伫立了很久,很久。

亦华每天上楼送饭给姐姐,大华都把饭菜吃得精光,还不忘让亦华帮她去买新一期的《孤独星球》杂志。在阁楼里住了一段时日,大华竟白胖了许多,嘴上却始终不肯服软。

大华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跑出来的。她翻过阁楼的玻璃窗,跳到就近的一根桃树枝上,然后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打开院子大门,逃之夭夭。第二天亦华送早饭的时候,才发现姐姐早就不在了。他端详着院子里一根被压得弯弯的桃树枝,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早已预谋好的——甚至早在二十年前,她就亲手种下了一棵为爱情出走的桃树。

父亲站在院子中央一阵大骂。亦华生怕父亲一激动,会提斧子把那棵桃树拦腰砍断。还好父亲忍住了。他在树下抽了好几支香烟,最后,狠狠地朝桃树猛踹了一脚。

不久后,大华拉亦华、俞明一起建了个微信群,不时会甩几张照片进来,晒晒“祥云盼”瓦蓝瓦蓝的晴空和祥云青海湖水天一色的光景。她也会定期给亦华转账,让他悄悄给爸妈买些营养品。第二年三月,俞明和大华跑到上泥哨采桃花。粉红的桃花,像火苗似的窜了漫山遍野,看得人心里真欢喜。大华仿照父母当年的样式,也和俞明也在这喜庆的桃树林里拍了合影。

亦华看得出来姐姐生活得很幸福。照片上的大华,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粉嘟嘟的牙龈肉都从嘴巴里跳出来。

“唉哟,交关白净的后生嘛。”母亲凑在手机边上赞道。

见父亲没有吱声,亦华状着胆子说:“我姐怀孕五个月了……”

“老孙子!”父亲果然砸了桌子,白瓷茶杯被震得哗哗直响。

“以后在家里,谁也不许再提他们!”

“好呐,好呐……”姐姐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亦华假装战战兢兢地退回卧室。

那晚之后,“姐姐”和“男朋友”,“大华”和“俞明”,都成了这个家里被严禁提及的词汇。过了段日子,大华在微信上追问:“阿爸最近还一直生气吗?”

“哎,每天黑着脸。不过,我最近发现阿爸有偷偷在看育儿栏目哎。”亦华说。

下了大巴车,俞明的朋友早就等在汽车站了。

“都放心吧!母子平安。8斤6两的大胖小子,脸庞很像俞明呢!”朋友说。

这话立即鼓舞了大伙,母亲边笑边对朋友千恩万谢。亦华看见父亲连点烟的手都哆嗦了。

晚上7点钟,一家人终于赶到了医院。母亲一进门便抱住姐姐大华,亦华紧紧抓住俞明的手不放。姚茂荣落单了,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摸上衣口袋的香烟,可一想到身在医院,便只得尴尬地把手定在了半空。

“哇……”身旁的小婴儿发出一声奶音儿。

姚茂荣赶紧把脸凑了过去。

“细细巧巧的眼睛,跟我一模一样嘛!”姚茂荣忍不住惊呼起来。

“阿爸!”大华的声音颤巍巍的。

“喏——今天当外公嘞。”姚茂荣若有所思,旋即背身拉开行李箱。

“阿爸!侬先休息一阵,红包不急着拿……”大华的话音未落,却看到姚茂荣转过身,双手端端正正地托着一个枣红色的户口本。

“阿爸……”温热的眼泪在大华的眼眶里上下打转。

姚茂荣磕磕绊绊地说:“听电视上说,生小孩不领证,国家医保不给报销的……”

三天后,大华出院,全家人第一次在“祥云盼”吃了团圆饭。

那晚,俞明又捧出了一坛自制的桃花酿,姚茂荣尝了一口:“阿明,侬这酒太甜了,应该兑些烧酒才好喝。”

俞明悄然望向大华,会心一笑。

“就是怕您嫌太甜。烧酒我提前备好了——我给您满上,爸。”俞明吐音清晰,卻把最后一个“爸”字说得很短,很轻,像一片叶子探入湖面。

空气骤然宁静了。

“好呐,阿明啊,阿明……”

姚茂荣连声迎合,恰似划破平静水面的点点涟漪。

可惜姚茂荣和俞明的酒量都不太好,两人喝了三壶酒,便先后回房休息了,只留下姚亦华在收拾碗筷。

“老弟,你是怎么做通阿爸工作的?”坐在沙发上的大华轻声问道。

“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因为啥。上周宁海闹台风,院子里的桃树折断了好大一枝。阿爸担心树会死掉,特意找来了竹竿和麻绳,把断枝绑了回去。他坐在树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然后就忽然问我,从宁海到大理要怎么走,路上要多久……”亦华说着,顺手拣起果盘里最大的一个桃子,递给了姐姐。“喏。”

大华撕开一小块桃皮,深深嘬上一口。

“哇!从小时候到现在——这桃子味儿,一直都这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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