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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铭,你现在厉害了

2020-10-23李世斌

文学港 2020年10期
关键词:白明指导员战友

李世斌

我和白明用架子车从团部军供仓库拉回一只冰冻整羊和几箱大肉、水果罐头。在连队伙房里,我用剁刀“嘭嘭嘭”把整羊剁开,装了满满一大铝盆。白明问我:“李国庆,你猜过两天元旦改善生活,指导员会让我们一次把羊肉都炖了吗?”我说:“看把你给美的,分几次炖还不都我们连里的人吃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不一样的。”白明说,“我都快半个月没闻到荤味了,你跟指导员说说,一次都炖了让大伙吃个够么。”我嘿嘿笑道:“罗马指导员抠门着呢,我估计他会叫我们分两次炖。”

“我抠门吗?”人高马大,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罗马指导员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俩身后。我脸一红,吐出长长的舌头。“都炖了,一根羊毛都别留,春节前再杀头猪。”

白明伸出手掌,叉开五指“啪”地拍到我油乎乎的手掌上,兴奋地“耶”了一声。

指导员摸了一把络腮胡子,笑笑说:“团里给我们连下达了一个汽车兵的名额,我想这次就给你们炊事班吧,你俩谁去呀?”

白明眨巴着双眼说:“指导员,让李国庆去吧,我是居民户口,退伍后反正给安置工作。”

指导员“哦”了一声说:“学会开汽车,退伍回家工作好找些,小白你要想好。”

“想好啦,再说我也不愿意开汽车。”白明说。

“那好吧,小李,你做好思想准备,如果去的话,过了元旦就去汽训队报到。”

“谢谢指导员,我做梦都想去。”我一个立正,胸脯一起一伏的。

当天夜晚,由于兴奋迟迟不能入睡,小肚子下又膨胀了一泡尿,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打着手电筒出门解决。在寒风中哆哆嗦嗦撒完了尿,突然之间,我看见不远处的伙房窗户下跃起一个黑影,幽灵般往西门方向蹿去。我喊了一声“谁?”手电筒的光束也随即跟进。逃窜的背影两手仿佛提着物件,前后摆动。我箭步追上,感觉就要抓住黑影的后衣领了,脚下却被绊了一下,在我趔趄间,黑影已跨出西门朝十多米开外的一间土坯房跑去,一只手里的物件还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站住,站住。”我连喊了几声。“呯”的一声土坯房的门关上了。“妈的,原来是冒铭!”我骂了一声,大半夜的,简直像个“白闪鬼”。

连队西墙外的这间土坯房是供连队探亲家属住的临时用房。屋里头住着前天刚从冒铭“黄土高坡”老家来队探亲的婆姨。前天傍晚我看见他婆姨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蓝色碎花棉袄,脸上裹一条大红色的头巾,胳膊上挎一只粗布包袱从伙房门前经过,冒铭则摇摇摆摆地在前头走。我当时挺好奇,在我南方老家可见不着这种装束的年轻妇女。那天指导员还特意吩咐我给他婆姨煮了一碗鸡蛋面条。我把面碗端到房间里时,冒铭正在用铁钩把火炉里的焦炭捅得噼啪响。他婆姨已脱了棉袄,摘了头巾,脸颊红扑扑如熟透的苹果。我心想,冒铭“黄土高坡”的婆姨其实挺耐看的。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在手电筒的光束里棉花团似的旋转坠落,遥远的戈壁荒滩传来隐隐约约的狼嚎声。我打着哆嗦跑回屋,心里琢磨着,冒铭深更半夜猫到伙房窗下干什么?他两只手里提溜着什么?莫非这家伙是偷伙房里的……羊肉?这还了得,肉对全连官兵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冒铭胆敢偷羊肉,吃独食,大家还不把你那张嘴给撕爛了呀!我匆匆跑回伙房,两扇玻璃窗被风刮得“咣当咣当”响,一扇玻璃“哗”地撞成碎片,摔落在我脚下。我赶紧打开房门,拉亮电灯,把窗户关紧。我在大铝盆里扒拉着,哎哟,少了两条羊腿!我再检查靠墙的木格,一只装大肉罐头的箱盖张着大嘴,箱子里少了一层大肉罐头,有六听。显然,冒铭两手提溜着的是两条羊腿和六听大肉罐头。

我钻进被窝越想越来气,恨不得立马捣开冒铭的房门。我忍不住轻轻推醒睡在一旁的白明,白明吧嗒几下嘴巴,“嗯”了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贴他耳根说:“两条羊腿和大肉罐头被偷走了。”“啥?”白明转过身,睁开惺忪的双眼,“你说啥?羊腿被偷啦?”“嘘……”黑暗中我示意白明小声点,别吵醒同室里其他人。“谁偷的?”白明倏地坐了起来。“是冒铭那婊子养的。”我模仿罗马指导员平时骂人的口头禅骂道。“在哪,找回来了吗?”白明急切地问。我小声说:“羊腿跑不了,在西墙外的土坯房里,明早我就报告指导员,睡觉。”“我刚才还做梦啃肉骨头呢!”白明吧唧着嘴说。

第二天一早,我把情况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圆睁着双眼,沉思了许久,说:“小李,这件事你别管了,就到我这儿为止,这个婊子养的,看我怎么修理他。”

开过午饭,我收拾了一筐厨房垃圾到西门外倾倒。跨出西门,冷不丁看见冒铭蹲在墙角抽烟,一圈浓浓的烟雾在他头顶弥漫。我奇怪地问冒铭:“大冷天不在房间搂着婆姨,蹲这儿抽啥闷烟?”冒铭抬头睁着猩红的两眼说:“没,没啥事,来烟瘾了么。”“婊子养的,鬼鬼祟祟真像个小偷。”我在心里骂着,去二十几米开外的土坑里倒了垃圾,回头时忽然看见罗马指导员从冒铭房间里出来,当指导员大步流星快走到冒铭跟前时,蹲着抽烟的冒铭把头几乎埋到了裤裆里。待指导员跨进西门,冒铭才吃力地站立起来。这时我已走到冒铭跟前。冒铭身子晃了晃,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径直回到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我心想:“你瞪我干什么,谁叫你偷鸡摸狗来着。”回到伙房,我突然回过神来,指导员从冒铭屋里出来怎么两手空空,难道没搜到东西?冒铭为何独自蹲在外面?我肚子里有疑问,便摘下腰间的围裙,径直去了连部。指导员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他看见我,有些惊讶,用批评的口气说:“进来怎么不喊报告?”我向后退了一步,说:“报告指导员!心里老想着那两条羊腿和大肉罐头呢,冒铭屋里的东西找到了吗?”

“这个么,我说过叫你不用管了。”指导员露出无所谓的神色说。

“那,那您去他屋里没搜到?”我问。

“在他屋里……你看见我去冒铭屋里了?”指导员盯着我问。

“看见啦,您刚才不是从他屋里出来吗?”

“你,你看花眼了吧?我可一直坐在这儿。”指导员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但却张开嘴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我,说:“别杵在那儿了,坐下吧。”指导员竟然抬起屁股坐到床沿上,腾出椅子让给我坐。

我斜着身子把半个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指导员在烟缸里把烟头捻灭,干咳了两声说:“小李啊,自从炊事班长生病住院,由你临时主持全班工作以来干得不错么。”

“干得不够好,伙房里发生了失窃事件。”我低着头说。

“哈哈。”指导员笑了两声说,“这算个么事,再说也怪不到你。你的入党申请书我看了,不错,态度很端正,等连长探亲回来,我会跟他商量,还有,你们班长出院后也该退伍了,你可以接他的班,当班长。”

“啥?指导员,您不是说让我过了元旦到汽训队吗?我要当汽车兵。”我急切地说。

“我也正想跟你谈这个事,这么说吧,你呢,虽然是农村兵,但你那儿是鱼米之乡,退伍后做么事都饿不着肚子。可是,穷地方来的兵不一样,比如冒铭,他那地方非常荒凉,穷得叮当响,他一心想学开汽车,退伍后也好有个饭碗端在手里,在施工连几年下来也就是个开山修路,没得一技之长。我想啊,你还是让了吧。”

“指导员,您也太偏心了吧?”我噘着嘴说,“冒铭偷东西您没处理他,还让他去汽训队。哪怕让谁去我都没意见,唯独让他去,我不服。”

“话可不能这么讲呵。”指导员站起身,抬手轻轻拍我的肩膀说:“我从前挨过饿,知道两眼冒金星的滋味。他婆姨这次来探亲,想带点东西回家过春节,可以理解么,就算我同意的吧。”

“这……”我瞪大双眼盯着指导员,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吧,什么也别说了。你才当了年把兵,真要想当汽车兵,以后还会有机会。” 指导员表露了谈话到此为止的态度。

我委屈地站起身说:“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元旦中午,香喷喷的土豆炖羊肉出锅了。全连官兵捧着饭碗在伙房窗口外排队打饭菜。一些战友打了饭菜也不回房间,捧着碗就地蹲在雪地里吃。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待大家饭菜都打过了,或许还会剩下点肉骨头哪怕是肉汤,就可以再把碗伸进窗口要点。我望着窗外专注地啃着肉骨头的战友,不由得在心里头骂冒铭,你个婊子养的,如果让战友们知道你偷了两条羊腿,他们说不定会把饭碗扣到你的头上!

窗口内伸进一只磕了一块瓷片的饭碗,我朝窗外看是冒铭递进来的。我脱口骂道:“你怎么还来打肉吃,真他妈的贪得无厌!”冒铭也不回嘴,碗就纹丝不动地悬在我鼻子底下。我把手中的长柄铁勺在盆沿上“哐哐”敲击了几次,极不情愿地铲了一勺土豆和肉汤倒进碗里。碗缩了回去,但冒铭把右边脸伸进窗内,脸颊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格外显眼,他问道:“怎么都是土豆,肉呢?”“你来晚啦,肉打完了。”我绷着脸说。

冒铭右眼眨巴了几下,无奈地把半张脸缩了回去,我透过窗口看见冒铭把碗沿贴到嘴上,呼噜了几口肉汤。

第二天午后,我和白明在戈壁沙滩上晒太阳胡侃。冒铭歪歪斜斜地走到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牌香烟,露出一脸的巴结相,把一根烟往我跟前递。我把头别过去,不理睬他。他又转身到白明跟前,直接把烟塞进白明嘴里,用打火机把烟给点着。白明吸了一口,把烟塞进我嘴里。冒铭又赶忙抽出一根递给白明,接著又抽出一根塞进自己嘴里,待给白明和自己点着了烟,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我过来是想跟李老兵道个谢,指导员说了,是您主动把去汽训队的名额让给了我。”

当兵到第二年,就会被新入伍的战士尊称为“老兵”,冒铭是75年的兵,比我早一年入伍,他这时叫我“李老兵”,显然是有意巴结我。我挖苦道:“谢我干啥?多谢谢指导员吧。你能耐大,去汽训队去就好啦,还用得着到我跟前嘚瑟,难不成还得给你炒几个小菜,弄点马尿欢送你?”

“看您说的。”冒铭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我内心里厌烦,往白明身边挪了挪。

“二位老兵,不瞒你们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我爹死得早,老娘又一直拖着个病恹恹的身体,没钱抓药。我这几块津贴费还不够我老娘吃药哇,家里还有两个妹子,出门连条裤子都得轮换着穿。快过年了,想弄点东西让我婆姨带回去……”冒铭诉着苦。

“因此你就当了小偷?”我乜斜冒铭一眼说。这时我又看见他右脸颊上那道疤痕,脱口道:“你脸上的疤也太瘆人了点,不会是被野狗咬的吧。”我对冒铭印象从到炊事班第一天起就不好。冒铭在我和白明从新兵连分配到炊事班的同一天,从炊事班调到一排去当班长的。他走的那天,炊事班长跟我说:“这小子忒会演戏,母猪下崽时他就睡到猪圈里,还抹了一身猪粪,让指导员看见了,全连晚点名时给了个口头嘉奖。这不,骗了个班长当。”

冒铭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这道疤是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到庄稼地里偷玉米棒棒被人给砍的。我打小讨过饭,饿了连榆树皮都吃,我可能是饿死鬼投胎来的,人一旦饿慌了,啥事都会干。”

“放屁,杀人也会干啊?”我呛了他一句。

“那有啥奇怪的,解放前杀地主老财不也就是因为饿肚子么。”冒铭睁大眼睛说。

“原来你是惯偷啊。”白明一旁嘻嘻笑着说。

一根烟吸完了,冒铭还没有走的意思,我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烟也抽了,苦也诉了,你怎么还不走?我俩还有正事要谈呢。”

“这个,这个么,我想跟你俩商量个事……”冒铭支支吾吾地说。

“还有什么屁就快放,等会儿我俩该去伙房做晚饭了。”我没好气地说。

冒铭又给我俩递上烟,说:“是这样啊,我婆姨明天就要回家了,老娘病得厉害,你们俩家里条件好,看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等发了津贴我立马就还……”

“哎哟,你冒铭抢了我的好事不说,还好意思开口跟我借钱,脸皮真比猪皮还厚啊!”我心里骂道,鄙夷地侧过头瞟了他一眼。白明也当没听见,顾自吐着烟圈。

冒铭觉得没趣,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不勉强,不勉强,我到其他战友那儿借借看……”

就在冒铭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到他家里等着吃药的老娘和他那两个轮换着穿一条裤的妹子,便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等等。”

我从裤兜里搜出四块多钱递给冒铭道:“就这么多了,都借给你吧。”四块多钱对拿津贴费的兵来说也算是一笔大钱了。冒铭接过钱,两嘴角几乎挪到了耳根上。白明见我肯借钱,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五块整币递给了冒铭。

第二天上午,我从伙房窗口看见冒铭提着一只胀鼓鼓的行李袋往大门外走,那位“黄土高坡”的婆姨挎着包袱,屁股一扭一扭地紧随在他身后。

大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和白明请假去城里电影院看刚解禁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从电影院出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从我俩跟前驶过,白明眼快,看见是冒铭坐在驾驶室里,便叫道:“冒铭,冒铭……”

汽车慢了一下,冒铭侧过头瞟了我俩一眼,但汽车并没有继续慢下来,而是“突”的一声,快速驶去了。

白明望着车后腾起的一股尘土,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个小偷,真没良心,怕我们搭他车啊!”

“可能是怕我们要他还钱吧。”我说。

“你不說我还差点忘啦,他说过领了津贴立马还给我们,这都大半年了。”白明说。

我把胳膊搭到白明的肩膀上,嘻嘻一笑说:“看来这钱也是羊肉借给狗,有去无还喽。”

我当了四年兵(期间当了两年多炊事班长),退伍回乡后“重操旧业”——务农。我第二年就当上了村党支部委员兼会计,再过了两年,当上了村支部书记。所谓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我带领村民发家致富,创办了股份制皮鞋厂,年产值最高时达三千万元。我有时想,如果当年在部队里果真当了汽车兵,退伍后大不了当个个体汽车司机,弄不好还是个拖拉机手呢,能好到哪里去?我得感谢指导员,感谢接替我的冒铭呢。有时会想起白明,他当兵第三年考上了军校。前几年我有了白明手机号码后,相互通了几次电话,知道他官至正团级。我还时常想起“偏心眼”的罗马指导员……我还想到往衣服上抹猪粪,偷羊腿,借钱不还,开着车一溜烟跑了的冒铭,在那“黄土高坡”上开汽车不?

在我55周岁那天,白明给我来了电话,请我元旦去武汉参加801汽车二连武汉战友会。我捧着电话说:“你这家伙这辈子就打算埋到武汉了?”白明嘿嘿笑着说:“谁叫我娶了武汉婆姨,转业只能留武汉了。”我说:“不瞎扯了,我现在支书也不当了,正想出去走走,罗马指导员呢?他怎么样?”白明说:“正是指导员提醒我邀请你,他很想见见你,请你务必来一趟,就当旅游。”我跟白明说:“放心吧,我一定来。”

元月一日上午十一时许,我到达战友聚会的酒店,我在前台登记处一眼便认出了白明。白明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走吧,先不回房间,直接到餐厅,指导员已经在餐厅等啦。”

可容纳十来桌酒席的大厅里摆了五张圆桌,桌面已摆上了冷盘。进门的大厅顶头有半圆形舞台,台上挂了一条“欢迎801部队施工二连战友”的横幅。

我一进大厅却意外地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罗马指导员。指导员也几乎同时看见了我。“李国庆,李国庆……”指导员用沙哑的噪音喊我。我快步跨到指导员跟前,指导员的脸色有些苍白,脸上的胡渣子雪一样白。我俯身握住指导员的手道:“指导员,您怎么坐轮椅啦?”“哦,膝关节风湿严重,走不动喽,这还是当年在冰天雪地里施工修路落下的病根。”

白明把我拽到一旁悄声跟我说:“指导员去年得了中风,双腿迈不动了,这跟他多年来情绪不对劲有关系。他转业后安置到国企,下岗后每月只有三千多块退休金,家境实在困难,等一下大家都随个份子,凑个人情包给他吧。老实说吧,这就是组织这个战友会的用意。”我说:“好的,多少你说。”

白明跨到台上,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话筒,“喂喂”地试了几声说:“尊敬的罗马指导员以及二连的战友们,大家盼望已久的午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先请罗指导员给大家讲几句,大家呱唧呱唧……”

但指导员却摆着手坚决不肯讲话。这时,隔桌的一位战友举手站起来高声喊道:“我来说几句吧。”

“好,现在就请来自黄土高坡的冒铭战友上台讲话。”白明趁冒铭走上台的间隙,向战友们介绍冒铭,“在座的一些战友可能还记得冒铭,他是75年的兵,77年从施工二连选调到汽训队。他如今可是大名鼎鼎的辣口鸭脖企业董事长……”

冒铭一脚跳到了台上,接过白明手中的话筒,朝台下扫视了一眼。我仔细瞧着台上的冒铭,觉得他的脸比以前放大了许多,紧绷的灰色西服的两襟撑到后腰,一条红色领带在圆滚的肚子上起伏,垂挂到小肚子的皮带扣上。冒铭清了清嗓子,说:“我今天很高兴,我昨天下午就候鸟一样地飞过来啦。今天上午一早我的秘书就开小汽车把我送过来了,是我和白明战友最早到的哟。”冒铭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我心生纳闷,你小子还真够牛的,在武汉竟然有小汽车和秘书。

冒铭吐出了一长串烟圈,继续着他的话题:“刚才白明战友介绍了我的情况,我创办的企业虽然有了比较大的规模,年产值少说也有几千万,这全靠党的好政策,让有志之士如鱼得水,大展宏图……”听到这儿,我微微一笑,心想是不是我听错了,就他这气势,年产值应该过亿吧,人生如梦,台上这位志得意满,谈笑风生的冒铭,与从前那个“饿死鬼转世”的小偷已然判若两人啦!

在酒桌上,罗马指导员斟满了一杯橙汁,举到我跟前说:“国庆啊,我酒票早已用完了,只能用饮料敬你一杯,我当年偏心眼,让你错过了开汽车的机会。”我赶紧把满满一盅“白云边”白酒一饮而尽,说:“指导员,您怎么还记得这事,您好好养病,好好养病。”“那倒也是。”指导员嘿嘿笑道。

冒铭过来敬酒,他一过来就搭着我的肩膀要敬我酒。我忙说:“指导员在,要敬先敬指导员呀。”冒铭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瞧都不瞧指导员一眼,说:“我就跟你这位有钱的大老板喝酒。”冒铭说着重重地把手里的酒盅墩到桌面上说:“李国庆,怎么喝白云边?来,喝我带来的五粮液……”他三两步跨到自己餐桌上,抓起还剩大半瓶的五粮液,叫服务员拿来两只高脚杯,把瓶内的酒平均倒入两只杯里,气壮山河地说:“来,我俩一口干啦。”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我的酒量太差。”“算了吧你,哪有大老板不会喝酒的,来,我先干为敬。”冒铭把大半杯酒垂直倒进了喉咙里。我被逼无奈,只好闭着两眼,把酒灌进肚子里。

我和冒铭最终都吐得一塌糊涂,各自倒在自己的房间里昏睡。晚上八点来钟,响起了门铃声,我睁开惺忪的两眼,下床开门,见是冒铭。冒铭嘿嘿笑着说:“酒醒了吧,肚里东西都吐光了,燥得很,出去吃点东西,车子在店门口等啦。”我推托酒劲还没退,头疼,不想吃东西了,但冒铭却生拉硬拽,说就我们俩,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出了酒店门口,冒铭打开车门,把我推进后座,自己坐进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开车的是一位头戴红色圆呢帽,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心想这位不会就是冒铭白天在战友会上讲的秘书吧。果然,冒铭转过头来跟我介绍说:“这位是我的秘书,叫乔艳。”我笑了笑。

小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了下来。我和冒铭下了车,乔艳去找停车位,冒铭吩咐乔艳回头别忘了把存在车上的五粮液带来。我尾随冒铭在巷子里走了几十步,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跟前。冒铭指着门楣上的招牌说:“这家店名就叫野味难寻,名字起得有意思,据说还是一个大官给题的字。”冒铭把我领到一个能容纳五、六个人的小包厢里坐下,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服务生手持点菜夹站到冒铭跟前。冒铭点了熱干面,接着又报出野猪肚,烧烤麻雀,活蝎子,地龙……女服务生弯一下腰说最近风声有点紧,地龙缺货。我问:“地龙是什么?”冒铭“嗨”了一声说:“地龙你都没吃过?就是穿山甲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说:“那有也别吃,犯法的。”“怕个球。”冒铭说。在女服务生转身离开时,冒铭竟然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女服务生回头瞟了冒铭一眼,冒铭只是嘿嘿一笑。

菜陆续端上了桌。乔艳进来了,手里握着一瓶五粮液。我头毛发麻,说:“还喝啊?”

“怕啥,以酒醒酒么。”冒铭笑着说。

乔艳很自然地紧挨着冒铭坐下,她扯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狐皮圆领上露出白皙的脖颈。

冒铭举起满满一盅酒跟我的酒盅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倒进了嘴里。

我只好跟着把一盅酒喝了,我吞吞吐吐地问冒铭:“冒铭,你的企业怎么……在武汉?”

冒铭夹了一筷子干面条塞进嘴里,吧唧着说:“我是做鸭脖生意的么,在农村老家可是名副其实的鸭司令哩,比白明一个团的兵还多。辣口鸭脖是我公司的主打产品,难道你不知道武汉鸭脖名闻天下吗?”

“武汉鸭脖出名,跟你那个黄土高坡的公司有啥关系?”我不解地问。

“哎哟,真是个榆木疙瘩,还是个大老板呢,连这都不懂吗?我在这儿有营销点,我得打武汉的牌子……”冒铭睁大一双眼睛说。

“哦,你这是挂羊头卖狗肉,有违商标法呀……”我用讥讽的口吻笑道。

乔艳咽下一口干面条,杏眼朝我一瞟,我也看了她一眼,我闻到了一股冲鼻的香水味。

冒铭突然嘎嘎笑起来,右脸颊上的疤痕都隐藏到肥嘟嘟的肉里去了,他笑完之后说:“我就叫冒铭么。想脱贫致富,脑子就得活络,办法就得创新。听说你的皮鞋主要销往非洲,这就对了么,欧洲市场打不进去,直接销给第三世界也是条路子呀,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我说:“我这路子跟你一样吗?”

“管他什么路子,能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冒铭拿起一根烤麻雀递给乔艳,自己也拿起一根呲着牙咬。

我说:“你不是开汽车吗?为啥改行了呢?”

“我退伍后运气还算不错,通过亲戚介绍给一个县里的领导开小车,答应我先临时干着,如果表现好,过几年有机会可以转为正式职工。领导晚上喝了酒撇开我,开车带情妇去乡下夜宿,没想到半道把人给撞了,那人被撞成了植物人,领导就叫我冒名顶替,当了替罪羊。你想呵,这不倒成了好事了吗?从此我的好运才真的到来了,大树之下真他妈凉快!”

冒铭说着又把一盅酒倒进嘴里,捏起拳头重重地擂到桌面上说:“老战友,知道我为什么单独拉你出来喝酒?我知道你内心很瞧不起我,你小子心里一定还记得我当年蹲在墙角抽闷烟的情景。妈的,我就想让你瞧瞧,现如今我早就不是过去的冒铭了,我有钱,有女人,什么……都有!”

我痴痴地看着冒铭,说道:“冒铭,你现在厉害了,今非昔比啦。”

乔艳一旁瞪起一双杏眼说:“冒董,你喝多了,别再喝啦!”

“好,好,不听女人言,吃亏在眼前,听我艳艳的,打住。”冒铭说着竟然很干脆地站起了身。

冒铭拉着我摇摇晃晃往店外走,又突然回头跟在吧台结账的乔艳说:“你结完账先回吧,今晚不用管我,我和老战友去洗脚丫解解酒。”

冒铭把我拉进离“野味难寻”小店十米开外的“洗脚屋。”我说:“冒铭,看来这条巷子你是熟门熟路呵。”

“那当然啦。”冒铭随地吐了一口痰很得意地说。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搔首弄姿地踮着脚到冒铭跟前:“大哥,是洗脚还是按摩?”

“还用问吗,按摩,安排两个包间。”冒铭响亮地说。

我赶紧摆手说:“我不按摩,我有脚气,就泡脚。”

冒铭没强求我,自己揽着女子的柳腰进了按摩包间。

过了个把小时,我的脚已泡好,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屋外的走廊里响起男女吵闹声。我侧耳一听,男声是冒铭。我赶紧趿着拖鞋推门而出,只见先前那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死死拽住冒铭的衣袖,冒铭狠劲地甩着胳膊摆脱。

女子圆睁着双眼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狗屁老板,完了事还耍赖。”

冒铭骂道:“婊子养的,老子耍啥赖啦?又没进去,还想讹老子啊。”

女子死缠着说:“事先说好了的,进没进去是你的事,是你自己没用,怨谁?今天不给钱就别想溜。”

这时走廊里已围上了几个伸长了脖子的人。我问冒铭究竟怎么回事。冒铭骂骂咧咧道:“这婊子养的,想讹老子,老子又没捅她,还死皮赖脸缠着要钱。”

“你才婊子养的,说好了一千块的,没钱跑这儿寻啥子快活。”女子不依不饶。

我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赶紧躲开,我掏出一千元钱塞给女子说:“是一千元吗?拿去吧。”

女子拿了钱立马消失了。我拽着冒铭逃兵一样地离开了洗脚屋。

我问冒铭:“你干了那事,干嘛不给钱?”

冒铭吐了一口痰说:“妈的,我这东西今晚不听话,没翘起来,干嘛还要给那婊子钱啊。”

“哎哟,真有你的。”我摇摇头苦笑着说,“你,不行啦?”

“谁说我不行啦?就是机关枪,也会有一时子弹供应不上的时候。”冒铭梗着脖子说。

第二天上午,白明过来陪我去游黄鹤楼,我把昨晚的事告诉白明。白明眼泪都笑出来了,问我:“那你替他出的一千块钱还给你了吗?”

“没有。”我说。

“这个吝啬鬼,给指导员捐点钱,他竟然一分钱也不出。”白明生气地说。

这时我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我点开微信一看,笑了一声跟白明说:“吝啬鬼转了一千块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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