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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飙风总不移”
——儿子田申眼中的田汉

2020-10-22刘永辉

湘潮(上半月) 2020年9期
关键词:聂耳田汉戏剧

★刘永辉

夏衍曾说:“田汉一生不知‘钱’为何物。如果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那么田汉就是一块九成以上的金子。我认为田汉是当代的关汉卿,是中国的戏剧魂。”

现代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了解田汉,多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选用了他和聂耳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

笔者曾于2007年11月18日、2008年10月27日和11月6日3次采访田汉之子田申,他详细向笔者讲述了自己心目中的父亲和父辈的那些往事,使笔者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那久远的历史中。

“戏剧就是父亲的生命,他为戏剧而生”

“我父亲1898年出生于一个贫民家庭,早年留学日本,19世纪20年代开始戏剧活动,写过多部话剧,成功地改编过一些传统戏曲。少年时代受到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等人的影响,具有反帝爱国的志向。1916年东渡日本,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19年,在东京加入李大钊同志等组织的少年中国学会,开始发表诗歌和评论。翌年,创作了剧本《环珴璘与蔷薇》《咖啡店之一夜》。1921年,与郭沫若、成仿吾等组织创造社,倡导新文学。”对于父亲的人生经历,田申非常熟悉,时间、地点都记得很清楚。

田申对笔者说:“在我父亲的一生中,有3个人最重要。他1919年曾在写给郭沫若的订交信上说起对自己最爱的3个人:‘意坚识著,百苦不回’的母亲易克勤;‘知己舅父’易梅臣;‘知己爱人’易濑瑜。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易克勤在长沙县靠针织、纺线等养活3个儿子,虽然生活清苦,很艰难,但奶奶坚持供父亲读书;我的外祖父易梅臣,给予父亲教诲,并送他去日本读书,还促成了我父母的婚事;我的母亲易濑瑜,当年他们从日本回到上海,两个人办起了《南国》半月刊,一起创作、编辑、校对、发行,母亲给予了父亲极大的支持。”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田汉的戏剧创作十分活跃,进入高产期。

“1926年,我父亲在上海与唐槐秋等创办南国电影剧社,后来又到上海艺术大学任文学科主任、校长,创作了话剧《苏州夜话》《名优之死》等。不仅如此,1928年,他还与徐悲鸿、欧阳予倩两位先生一起组建南国艺术学院,培养戏剧人才。同年秋,他又领导成立了专门的艺术团体——南国社,多次到南京、杭州、广州等地演出,推进新戏剧运动。”田申回忆。这时的田汉是忙碌的,也是充实的,在紧张的创作之余还积极参加政治运动。

1930年3月,田汉以发起人之一的身份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并被选为7名执行委员之一。6月,左翼剧团联盟改组为左翼戏剧家联盟,田汉也是发起与组织者之一。

说到田汉的戏剧创作,田申告诉笔者:“我父亲创作的戏剧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在现实主义中融入浪漫主义,在浪漫主义中展现现实主义。有人曾比较他与同时代剧作家作品的差异,认为他的戏剧所反映出来的浪漫气息更温馨、轻柔,他塑造的人物往往着重于内心感受的抒发,这是很对的。父亲的剧本结构也不以严谨取胜,而以气势见长。在语言方面,他善于运用诗化语言塑造人物性格,让人印象深刻。我父亲的作品,无论是戏剧、诗词……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满含激情,他的人就是这样的,有那么一股豪侠之气!”稍停,他接着补充道:“夏衍曾评价我父亲不愧为当代的关汉卿、中国的戏剧魂。说他刚正不阿,是青年人最好的朋友。很多青年人也说他像一团火,从他那里得到温暖。有时剧团很困难,父亲就把家里的东西当掉,买了米来接济剧团的青年吃饭。他是爱着这些进步青年的,因为他热爱祖国!”

这就是田申眼中的田汉。而且,从中不难看出田申也是深深懂得父亲的。

“我父亲的作品都是有战斗性、时代性和进步性的。他从来没有惧怕过敌人的枪口,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他献出了自己的赤诚之心!他也是投身全民抗战和民族解放战斗的,只是他拿的是笔不是枪弹。”田申激动地说。

“父亲和聂耳感情深厚”

“父亲比聂耳大14岁,聂耳比我大12岁,我们3人彼此之间关系非常亲密。聂耳与我父亲有过很多交往,他们是在1931年相识的。当时,聂耳只有20岁左右,我父亲也是一个思想进步的热血青年。我父亲后来介绍聂耳参加了‘苏联之友社’的音乐组。在这里,聂耳又认识了吕骥、张曙等进步作家、音乐家。”田申回忆说。

聂耳与田汉的第一次合作是在1932年秋天。当时,联华影片公司正在拍田汉创作的《母性之光》,聂耳为影片谱写了《开矿歌》,这是他创作的描写工人阶级的第一首歌曲。

“1934年,我父亲创作的《扬子江暴风雨》在上海正式公演,聂耳为剧中的主题歌配了曲,这就是有名的《前进歌》。聂耳在剧中扮演码头工人老王,我扮演他的孙子小栓子,所以我曾有幸和他同台演出。”这段美好的记忆一直珍藏在田申的脑海里,他说:“那时候,聂耳经常跟我讲,他是云南玉溪人,那里四季如春,鲜花不断,将来有时间一定带我到他家乡去看看。他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我们的感情非常深。”

紧张的排练过程中,田申与聂耳经常待在一起。

田申回忆说:“最大的感受是聂耳精力旺盛,才华横溢,讨论剧本、当导演、组织管理样样在行。当时的排练条件十分艰苦,排练间隙,大家都出去吃饭了,聂耳就带着我留下来‘看家’。饿了,我们两个人出去吃几个烧饼,或者来两碗阳春面,渴了就喝一碗酸梅汤。聂耳唱京剧也很在行……”

白色恐怖日益严重后,田汉不得不转入地下。他只能通过间接的关系与聂耳联络。

1935年初,田汉决心写一些能够唤醒民众斗志的歌曲。就在这个时候,他接手创作一个以抗日救亡为主题的电影剧本《风云儿女》。有一天,田汉突然来了灵感,想写首电影主题歌,但当时手头找不到纸,匆忙中他把一段歌词写在了一个香烟盒的锡箔衬纸上。

田申说:“当时歌词只写了前两段,还没创作完,可父亲很快就被捕了。聂耳听到田汉被捕的消息后,立刻找到夏衍说:‘请交给我作曲吧,相信田先生一定会同意的。’”1935年4月,聂耳从日本寄回了修改后的歌谱。

“为音乐表达的需要,聂耳在歌词中加了3个‘起来’,并在结尾‘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后加了‘前进!进’,使整首歌曲节奏更加铿锵有力、浑然一体。”田申说,“这是父亲和聂耳的最后一次合作,也是一段被载入史册的佳话。不久,年轻的聂耳就死在了日本。”

“后来,我父亲得知聂耳的死讯,特别悲痛。他爱惜聂耳的才华,喜欢他的为人。聂耳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才华的青年。以后的日子里,我父亲也多次和我提起过他……”对聂耳的死,田申也很惋惜。

田汉故居

“父亲曾为了我上战场而‘走后门’”

田汉曾在《孩子的行路难》中写道:“我的大孩子海男现在印缅战场我们的远征军中服着军役。这是我常常系念的事,但也是我引为夸耀的事。孩子做着一个中国青年人在今日应该做的事情。”这里说的海男,就是田申,海男是他儿时的名字。他曾于1938年在田汉任主编、廖沫沙任副主编的长沙《抗战日报》工作。说起自己参加赴缅远征军,田申说:“多亏了父亲帮助自己‘走后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田申军校毕业后,担心“留校教练入伍生”,让田汉拜托认识的部队长“致电到校方请求分发”,经过一番周折,田申才走上战场。

在如今一些人看来,这些做法似乎有些奇怪。战争是残酷的,多少人惧怕真的战死沙场,难道真有这样的父亲和儿子,为了去战场杀敌,还“走关系、托门路”?事实就是这样。不仅如此,在送儿子远征之际,田汉还口占了一首诗相赠:“风云天地合,送汝越南行。莫负平生志,田家父子兵。”这是何等的豪迈超脱,何等的振奋人心!即使今天读来,仍能使人心情激动、感慨万千!抗战时期,他们父子一个拿笔、一个拿枪,战斗在各自的战场上,为抵御侵略、保卫国家,做出了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贡献。

田申1943年曾创作了一首诗:“万里高飞越驼峰,故国回眸云海中。远征印缅为雪耻,生当人杰死鬼雄。”好一个“生当人杰死鬼雄”,从中我们分明读出了一个爱国青年的生死价值观!如果说前面父亲的赠诗是勉励、期望、嘱咐,那么,这首诗则体现了青年田申报国杀敌、驱除侵略者的宏图大志、无畏精神,有一股“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气概。同时,这样一首小诗也表达了男儿“安危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的坚强决心。他没有辜负父亲“田家父子兵”的期望。

“暴雨飙风总不移”

田汉的剧作和诗词,在我国现代文学史、艺术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田汉古文功底深厚,博学多才。他是一位战士,以笔为枪,勇敢地战斗。他手中的这支笔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射向敌人的子弹。不,比子弹更有杀伤力、穿透力。敌人是有些害怕这支笔的,因为它从不屈服、从不退缩、从不畏惧!为了维护正义、自由、真理,这支笔像脱缰的野马,一刻也不停息,在另一个同样“满是硝烟”的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田汉有一首诗《司徒庙古柏》,很能反映他的一些精神:“裂断腰身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徒庙里精忠柏,暴雨飙风总不移。”这首诗写于1964年。

“当时,我父亲去上海参加华东话剧会演,不想却受到张春桥一伙的污蔑陷害,愤然退出。路经苏州光福镇,他进了司徒庙,看到‘清、奇、古、怪’四株汉代古柏,历经沧桑,虽树皮断裂,而新枝犹生,便写下了这首诗。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它不仅写了几棵古柏的英姿和精神,更写出了自己的爱憎、喜恶。我把它看作父亲自身的写照,也可以说是他写给自己的墓志铭!”田申说着,回头望了望墙上悬挂的、父亲生前好友廖沫沙题写的这首诗。

“岂为此心同木石,都缘遍地有烽烟。相看借问滔滔者,谁是当今最少年?”这首诗写得何其超然、豪迈,可谁又能想到,这是田汉1935年2月写于上海南市狱中的作品呢?真的应了他在《无题》诗中所写“亦是千锤百炼身,此心如水不容尘”。

无论是1949年前那些在黑暗中抗争的年月,还是遭遇“文革”浊浪冲击的日子,田汉身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尊严、力量、气度。“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这是晋代名士陶潜的名句。在田汉的身上,就体现了这种比玉石还坚硬的坚韧之质。

“1947年3月,上海文艺界举行了‘庆祝田汉五十寿辰及创作三十周年纪念大会’。我父亲早年的老友郭沫若先生作《先驱者田汉》,称赞他‘不仅是戏剧界的先驱者,同时是文化界的先驱者’,说‘二十五年来,中国各项新兴的文化部门中,进发得最为迅速而且有惊人成绩的要数戏剧电影,而昌寿(即田汉)在这儿是起着领导作用的’,‘他多才多艺,旧诗做得满好,平剧唱得满好,而他没有丝毫轻薄的才子气’。郭沫若还说我父亲有着‘无数青年朋友的景仰,人民大众的欢迎。他是我们中国人民应该夸耀的一个存在’。在大会上,郭沫若总结我父亲说:‘肝胆照人,风声树世,威武不屈,贫贱难移。人民之所爱戴,魍魉之所畏葸。莎士比亚转生,关马郑白难比。文章传海内,桃李遍天涯,春风穆若,百世无已。’”

为贺田汉寿辰,郭沫若还赠五律一首,赞其“平生沥肝胆,世事苦蹉跎。命为生民立,还当战养和”。

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由田汉作词的国歌在天安门上空回荡。站在天安门城楼见证开国盛典的田汉心潮澎湃,想起了聂耳,想起了中华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万众欢呼的天安门广场上,田申作为华北坦克团代团长,率领坦克团隆隆驶过,接受检阅。这对“父子兵”一起经历着人生中永难忘记的恢宏场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积极推动戏曲改革,促进了传统戏曲艺术的发展。还写出了话剧《关汉卿》《文成公主》,改编了戏曲《白蛇传》《谢瑶环》等作品。可是,从1964年起,江青与康生一伙一唱一和,将京剧《谢瑶环》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并公开批判。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康生、江青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地迫害我父亲。给他加上‘叛徒’‘黑帮’‘文艺黑线祖师爷’‘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很多莫须有的罪名,并把他关进监狱……父亲于1968年12月10日被迫害致死。很可惜,他去世太早了,否则他还会写出更多好作品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临终前曾恳求见老母最后一面,可就连这个要求也遭到了拒绝。祖母始终坚信儿子田汉会回来,但是直到1971年的冬天她老人家去世,也没有盼来丁点儿消息。”田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颤抖地说,“对于我们来说,最悲痛的是没收了父亲的一切遗物,所有手稿、书信、书画、照片,一切的一切全部没了。甚至在1979年4月25日,要召开追悼会时,家里都找不到我父亲的一张照片,最后还是由新华社资料库提供了一张。父亲也是没有骨灰的,因为名字已被‘四人帮’改为李伍。在他的骨灰盒中,只有《义勇军进行曲》和《关汉卿》,还有他生前使用过的眼镜和钢笔……”

“李伍”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而来、谁人所起,但我们今天回头看这个名字,是否可以这样告慰田汉先生:您又回到了革命的文艺队伍里,您永远在为民族复兴而奋斗的队伍里!您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中华儿女勇敢向前,就像您创作的《毕业歌》唱的那样:“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记得第二次采访结束时,田申曾展纸为笔者书写了其父亲的诗作《司徒庙古柏》:“裂断腰身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徒庙里精忠柏,暴雨飙风总不移。”字写得气势磅礴、虎虎生风,有一股“田家父子兵”的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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