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白衬衫
2020-10-21李佩甫
李佩甫
大约52年前,或许更早一些?那时候,我还在家乡一所小学里读书。那是一座小城市,城虽小,却是有些历史渊源的。那里有满城的荷花,有木桥,有明代的“文峰塔”,且还是古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方。当年,就连我读书的那所小学,名字也是有些雅意的,叫“古槐街小学”。
时光荏苒,许多事情记不得了。可那年秋天,一个少年背着书包,在夕阳里踽踽独行的情景,一直烙在我心底。
我出身于工人家庭。当年,父亲作为国营工厂的工人,月工资只有42块钱。母亲原也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后来成了一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家庭妇女。父亲的42块月工资不仅要养活我们兄弟姊妹四人,还不时要接济乡下的姥姥、姑姑等亲戚们,委实十分吃力了。
那时候,为了养家,母亲整夜在一架缝纫机上给人轧鞋垫。轧一双鞋垫1分钱,母亲整夜要轧上100双鞋垫才能挣上1块钱。那时,夜半醒来,缝纫机的“咔咔”声每每在耳畔响着。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佝偻的身影印在墙上,就像是一头老牛。
当时的1块钱,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十分当紧
的。经过了一晚的劳作之后,我的母亲,白日里还要站在街头给建筑工地织草苫子。织一个1.5米长、0.7米宽的草苫子,可挣5分钱。这样的活计时有时无,好的时候,一天可挣7角5分钱。可以想见,那年月,母亲把全身的细胞都当手来用,四下里扒拉,才勉强维持住了一家老小的生计。
在这样一个秋天,我家乡的城市要在10月1日举办一场国庆庆典,要在本市广场组织10万人规模的庆祝大会,规定参加的学生一律要穿蓝裤子、白衬衫,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正装”。
我们都觉得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学校在国庆前一个月,就开始训练队伍了,队列走不好是要刷下来的,个头儿太低也要刷下来。在操场上训练时,我已连过两关,步伐走得很标准,个头儿也不低。可是,我遇到了一个难题——没有“正装”。
那年秋天,天很蓝,我心里却很苦。
整整一个月时间,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是在沮丧中度过的。上哪儿弄这么一件白衬衫呢?那年月,我们兄弟姊妹就像一支“蓝色小队”,上下都是一身蓝,是母亲自己做的蓝上衣、蓝裤子,做时还要大上一号,这是为了让正在成长的我们多穿一些日子。裤子虽皱巴些,还是有的。这白衬衫就不好办了。
現在想来,那时家里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吃饭都成问题,要无端添置一件白衬衫,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了。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能参加这么一个光荣的活动,是多么……于是,我与母亲整整对抗了一个月,甚至绝食,执拗地要求她给我买一件白衬衫。我记得,那时候,买一件商店里卖的标准的白衬衫,需要六七元钱和相应的布票。于是,在我跟母亲“斗争”了一个月后,在那年的9月29日早上,我含辛茹苦的母亲,经过一夜的劳作,终于把一件白衬衫放在了我的床头。
家里实在拿不出这六七元钱,也找不来布票。这件白衬衫是她用一夜的时间,用一块白布料自己做的。它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袖子没有缩口,是农民常穿的那种“一敞当”。
我哭了。
52年过去了,社会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子比那时好太多了,母亲却已走了。心里有些话,该对谁说呢?
现在的少年,绝不会再为一件白衬衫发愁了。我还听说,有些年轻入网购成瘾,有一屋子衣服。当然了,如今我的衣柜里,也有各种各样穿不完的衬衫。可那时候,一个少年的孟浪,直至今天,还是让我羞愧不已。
(选自2019年9月28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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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主要讲述“我”为参加国庆庆典,要求母亲给“我”添置一件白衬衫的故事,但作者并没有开篇就从这件事写起,而是用大量篇幅交代“我”的家庭情况,这样写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