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播神”
2020-10-21康辉
编者按:
《平均分》是央视著名主播康辉的自传。在书中,他以真诚的文字,回忆了自己从“别人家的孩子”成长为“国脸”的经历,也记录了工作中的爱与痛,和家人之间的深厚感情等。如同这本书朴实的名字一样,在日常工作中,康辉为人低调。本栏目节选的这篇《我不是“播神”》,主要讲述的是康辉在直播工作中的几次失误。他主动纠正错误的勇气,对网友批评的虚心接受,以及对自己粗心大意的反省,均体现在字里行间,让人既感动,又敬佩。
(雨羽)
有一段时间,“央视主播失误集锦”在网上疯传,接连出了三季,可见其火爆程度。在什么都可以拿来娱乐一下的时代,这不足为奇,平时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主播们也偶有惊慌错乱的时候,再集合起来看,当然有不一般的“笑果”。就连我们办公室里几个人都伸长了头颈,凑近某个手机屏幕,一边看一边大笑不止。可笑过之后,也都不免心下惴惴,唯恐自己上了下一季。
那前三季中好像没有我,遇到一些看过的朋友聊起来,有些人当面赞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错,厉害!”我连连摆手,急急否认,这倒不是谦虚,是说实话。赞我的朋友要么是客套,要么就是因为太忙,电视看得太少,所以把那视频集锦当成了全部。二十几年的工作中,即使我主观上未敢一刻松懈,客观上也总有失误的时候。从不出错的主持人有没有?我不敢断言没有,但就算有,也一定是凤毛麟角吧。至少在我熟识的同行中,包括在我们和观众心目里已封“神”的前辈师长中,也未有一人做到了永远精准无误。至于我,更不是“播神”。
一
我迄今出过的最大的失误,是在2008年5月13日凌晨的那次直播中。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10小时32分钟后,我走进演播室,接班张羽继续直播,一边焦灼地期待着灾区前方可能传回的任何一点新消息,一边不停地播报与之相关的各类信息,从凌晨1点持续到4点。当播到一组外国领导人向我国发来的慰问电时,我不知怎么回事,竟将“慰问电”说成了“贺电”!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眼前如一道霹雳闪现,紧跟着冷汗涔涔而下,凌晨时分那难免的困倦一扫而光。我急忙纠正过来,强自镇定地继续将后面的内容播完,但脑子里的阴影挥之不去。直播结束,同事们都忙着做播后的整理工作,没有人和我提起这個失误,也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想给我更多压力吧。我沮丧地回到办公室,暗骂自己:“这样低级的失误在这个时候出现,简直是对灾区人民犯罪啊!”我开始预想着最坏的结果和要承担的最大责任。
那时候没有发达的社交媒体,但网络论坛、博客等正如火如荼,我做好了迎接网上无数“板砖”的准备。但意外的是,网络上有关我这个失误的留言绝大多数都是对我表示理解和谅解的,很多网友说,“谁没有口误的时候啊,主持人凌晨坚持直播,太疲倦了,能理解”,“电视台工作很辛苦,千万别因此受处分啊”,等等。来自观众的宽容令我很感动,也愈发令我惭愧,对网上为数不多的批评甚至斥责,更诚心诚意地接受。
我反复检讨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熬夜时疲劳、困倦?直播时信息纷乱、庞杂?这些都可以是理由,但都不应该是理由。如果接受这样的理由,那就是对自己的纵容、对职业的不尊重。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不够专注,而这正是直播的大忌。
二
同事们交流起来,一致感慨,有时候直播中出错简直就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错得自己事后捶胸顿足,大呼:“怎么会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但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就会发现万事总有因果,有失误也就必定有原因。除了直播时不够专注,对一些自以为非常熟悉的内容过于自信,也是导致出现失误的一大主因。
2012年,“神舟九号”与“天宫一号”成功实现太空对接。同一天,“蛟龙号”载人潜水器7000米级海试深潜成功。我在直播中当即引用毛泽东主席的诗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来表达对终于实现了这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梦想的兴奋之情。说完这段话,我还在兴奋不已时,耳机里传来导播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声音:“康老师,你刚才说成‘可上五天揽月,可下九洋捉鳖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你听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扭头问搭档的张泉灵:“我说的是什么?”泉灵一脸坏笑地回答:“我也没注意。”
这是我从小就背过不知多少遍的啊,怎么就成了“五天”“九洋”了?拜托,您自己给我掰着指头数数这五天是哪五天?那九洋又是哪九洋?可事实就在那儿明摆着呢,这就是自以为是的结果啊!新闻播完,镜头切回演播室,我先就刚才的口误道了歉,又纠正了一遍,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从此也长了记性,再熟悉的也不能大意,嘴永远别跑到脑子前面去。
事后有人对我说:“其实我们看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你这一纠正,反而让更多人知道你出错了,没必要。”我不敢苟同,且不说任何失误都不可能不被发现,既然已经错了,不管当时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该承认和改正就要承认和改正,这不丢人。比起把头埋在沙堆里就以为别人看不见的鸵鸟政策,坦承并及时改正不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三
对于直播中的失误,网络上常冠以“××门”。我最出名的一次,大概是“鼻涕门”。
那是2010年4月2日,中午直播《新闻30分》,一条急稿送进来,内容是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通电话,两页传真稿,我还没来得及完整看一遍,镜头已经切到了我面前的摄像机。因为紧急,编辑没时间将稿子按照符合提示器标准的格式重新整理,我要低头看稿播出,同时,在一些句头、句尾和需要强调的地方要抬头看摄像机交流。播了没几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这该死的有过敏性鼻炎的鼻子早上起来就不对劲,而《新闻30分》播出的前几条都是抬头看提示器,倒还没事,这赶上一篇要低头播的急稿,鼻涕就开始不管不顾地想出来了。不专注是直播的大忌,可这时候我已不可能不生出杂念,脑子里飞速判断到底该怎么办。擦一下?能保证一下就完全解决问题吗?如果不行,恐怕结果更糟。不擦?万一真的流下来岂不是更不严肃了?这是重要的时政新闻啊!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不抬手擦,因为一旦做了这个动作,就最直接地打破了播出的正常状态。我尽量多抬头播,必须低头时就借着镜头的角度偷偷吸一吸鼻子,尽量减缓鼻涕下流的速度,同时不能过于慌张地加快语速,不能让脸上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那不仅欲盖弥彰,也会让自己所有的应急措施都毫无意义。就这样坚持播完,没出现最坏的情况,可鼻涕到底挂在了鼻子下面,以演播室的灯光,不可能不显现,而且,吸鼻子的声音再控制也能听得出来。我知道,“鼻涕门”无可避免了。
网络上的反应,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说:“康辉流着鼻涕,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佩服、感动,感动于他的敬业精神,感动于他的个人素质。”也有人说:“流着鼻涕播新闻太不庄重严肃了,不擦鼻涕是对观众的不尊重。”还有人说:“这种意外不属于央视处罚范畴吧?如果不属于,说明央视是人性化的。”更有人建议:“央视应当制定应急预案,在主持人因为客观原因不慎流鼻涕的时候,要有应对措施,以保证重大新闻顺利播出。”
我们时常害怕网络暴力,但从我经历过的一些事包括“鼻涕门”中,我仍然看到了很多善意、包容、理解和理性的关注。不过,我不敢接受任何关于敬业的褒奖,恰恰相反,虽然那一次不是我主观上的失误,可比哪一次失误都让我痛心和自责,原因不在于它确如所料地引起了网络围观,而在于我痛感自己并不够敬业。从事这个职业,身体不仅是本钱,身体本身就是工具,调整不好自己的身体,就等同于不敬业。我只是在当时做出了所有可能的反应中最适当的一种,但依然改变不了这个失误本身给新闻播出带来的影响。这记重锤,砸得好痛,也砸得好正。
(选自《平均分》,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11月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