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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惊魂

2020-10-21顾振威

鸭绿江·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儿子

看到晋帆翔的身影隐没在一片花丛之中,梅艳的心募地一沉,嗓子发紧,眼皮发涩。继而,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下。

无数个不眠之夜,饱蘸窗外或明朗或阴晦的夜色,梅艳的眼泪就是这样不可抑止地汹涌而落,打湿了孤枕,打湿了清梦。她以为眼泪早流干了,心也枯寂了,没想到还会有如此澎湃的气势。梅艳嘴里喃喃着:“我把我的儿子丢了,丢了,丢在了离家两千多公里的同国异乡。”

已经丢了晋平社,梅艳发誓一定好好地守着晋帆翔,一生一世也不分离,没想到二十年不到她就把他丢在了新疆。

晋平社的失踪至今还是个迷,这让好多认识他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他在新婚之夜的突然失踪有悖常理,是远走他乡还是被人所害?艳梅报了案,寻遍了好多村落,晋平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被太阳蒸发的水一样了无踪迹。而在无数个梦里,晋平社都是站在梅艳面前,一脸愧疚地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活着咋不相见?即使是不为梅艳,不为晋帆翔,单单是为了哭肿眼的父母也该回家啊。

梅艳这次来新疆是送儿子上大學的,在此之前,梅艳一直围着儿子转,从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只到过三十公里外的太昊陵赶庙会,更别提二千公里外的新疆了。梅艳是个内向、守旧的人,男人新婚之夜的突然失踪让她成了三乡五里的名人,面对或好奇或不解或同情或猜忌的复杂目光,梅艳像蚕茧一样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封闭起来,这么多年来心如枯井,偶尔泛起的一丝涟漪也是因为对晋平社回家的奢望,对儿子考上大学以便有个锦绣前程的憧憬。

身边没了男人,可以说这么多年梅艳将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晋帆翔身上,虽然家庭并不富裕,甚至有点捉禁见肘,在梅艳努力下,晋帆翔接受的却是小县城最好的教育。晋帆翔上幼儿园时,梅艳在幼儿园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晋帆翔上实验小学时,梅艳在实验小学附近租了六年房子;晋帆翔上实验中学时,梅艳在实验中学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晋帆翔上一高时,梅艳在一高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梅艳像是抱窝的母鸡,晋帆翔就是那母鸡羽翼下的幼雏,梅艳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晋帆翔一放学就能看到亲亲的娘,一放学就能吃上热乎可口的饭菜。

而梅艳除了看着座钟给晋帆翔做饭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菜市场,批发蔬菜,贩卖蔬菜,竭尽全力挣钱,想方设法攒钱。为了晋帆翔的学业,梅艳哪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只出过一次远门的梅艳不想空手而归,她想给老家的亲人们买些新疆的土特产,还是在来时的火车上梅艳就和晋帆翔合计好了,要买就买新疆的核桃、榛子、葡萄干,这些东西价格不贵,又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新疆的天气真好,天空瓦蓝瓦蓝的,明净而又高远,偶尔飘过的云朵洁白洁白的。风里饱含着水果沁人心脾的香气,深吸一口就能让人沉醉。可惜自己即将与儿子分别了,即将与这样的好地方分别了。

梅艳叹了口气,擦干脸上狼藉的泪水,转身向路边的水果专卖店走去。她一走进水果店,双眼瞪得差点儿没像玻璃球一样蹦落在地上,嘴巴微张着,心咚咚狂跳着,怔了一会后,梅艳暗自嘀咕,天哪,世上的事咋就这么巧呢?

水果店里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圆胖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大大的耳朵,左嘴角处有个米粒大的黑痣——这不是苦苦寻了二十多年的晋平社吗?

恍恍惚惚中,梅艳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像暴雨一样砸向面前这个男人,但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就像傻子,不,像木桩一样杵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盯着男人。

男人转过身子摆弄着货架上的商品,梅艳看到了男人抖动的肩,哆嗦的手。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跑到这里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梅艳嘴唇哆嗦着说。

男人转过身来,梅艳看到的是一张在秋阳下波澜不惊的脸,男人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妹子,你想买什么?”

想到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所受的煎熬,梅艳胸脯急剧起伏着,她气咻咻地说:“扒了皮我认得你的骨头,沤烂了我认得你的灰。晋平社,你就给我装吧!你也拍着胸脯问问,你对得起我吗?说,为什么在新婚之夜逃走?我哪点对不住你了?”

“晋平社?晋平社是谁?你认错人了吧?”男人圆瞪着迷茫的大眼睛问。

男人的镇定和沉着让梅艳愣住了,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人?不可能啊,虽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从没听说过世上竟有模样相同的两个人。虽然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下面前这个男人已显苍老,面带沧桑,但从相貌,从变化不大声音,从举手投足来看,他不是晋平社还会是谁?梅艳想到这里就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柜台,撕扯着男人的紫夹克。男人一边紧紧护着夹克一边愠怒地嘟囔:“干什么?想干什么?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

梅艳想脱去男人的紫夹克,再脱去白色秋衣,她想看看男人的后背,梅艳知道晋平社后背有个指甲大的黑瘊子,晋平社曾说瘊子在前胸是猴背人,命好,瘊子在后背是人背猴,命运多桀,梅艳就是想看看男人后背有没有黑瘊子。

拉拉扯扯时男人扇了梅艳一记响亮的耳光,耳光的响亮不啻于一声惊雷,在二人的耳边轰隆隆响着,男人感到了手掌的木麻,梅艳感到了脸颊的火烫。

男人气喘吁吁地说:“想耍流氓到外面去,我是个秉公守法的良民。你快走吧,别再纠缠下去了。”

看巴掌的狠劲,难道男人真不是晋平社?带着这样的疑问,梅艳怏怏不乐地走出了男人的视线。

坐在椅子上喘息的男人没想到梅艳会返回来,男人从抽屉里取出钱夹,翻找出身份证,扔给梅艳:“瞪大眼睛好好瞧瞧,瞧瞧你就知道你认错人了。”

梅艳的双手像是狂风暴雨中的柔弱的枝条一样不停地抖着,身份证上的三个字像烈火一样炙烤着她:“柳树蹲”。

原来男人叫“柳树蹲”,他怎么可能叫“柳树蹲”呢?

“这回你死心了吧?以后不会再纠缠我了吧?”柳树蹲有点幸灾乐祸地问。

梅艳感到自己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从希望的顶端跌入了失望的深渊,她丧魂落魄般地离开了男人,和他的水果店。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男人才打开店门,夜里他没睡好觉,被一个又一个噩梦袭扰着,窗外透出朦胧亮光时,他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昏脑涨,又躺在床上迷糊起来。

男人打开店门不久,梅艳又来了,这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但梅艳的话却是在男人的意料之外,梅艳落落大方地说:“咋没见嫂子?你是一个人过吧?”

其实男人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因为难以承受他子夜的折腾,女人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女人的决绝离去伤透了男人的心,他就想着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地熬,一直熬到闭眼的那天。男人不想和梅艳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就告诉梅艳:“你嫂子领着两个孩子在乡下种地,逢年过节的时候就该过来了。”

“能让我看看你的户口本吗?”

“你又不是警察,凭什么让你看俺家的户口本?”

听了这话梅艳愣住了,晋平社说话常常用“俺”,这使梅艳更加确信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失踪了二十多年的男人。

扪心自问,梅艳和晋平社的结合是有感情基础的,虽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是在最好的年华遇见的最好的他。二人同在吴台一中上学,刚一见面,梅艳就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那时好多人家都不富裕,梅艳和晋平社都是从家里背馒头,在学校的大伙上热一热,喝着开水打发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地过了五天半,周六下午回到家的首要任务就是狼吞虎咽,狼吞没长白醭子的馒头,虎咽锅里温热的饭。家里偶尔留了好吃的,梅艳哪舍得吃?就在上学的路上让晋平社吃。极少数的尖子生收获了中师、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梅艳和晋平社收获了爱情,中学毕业两年后,郎情女愿地结了婚。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梅艳想得脑瓜子发疼也没想明白,前半夜还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把孩子的名字也起好了,相拥着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后半夜咋就不见了呢?明明知道没有上天没有入地,一个五尺多高的大活人咋就人间蒸发了呢?

见了男人后梅艳觉得抓住了破解谜底的稻草,她怎会轻易放弃呢?在简易旅社里她就想好了,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男人的冷淡没能浇灭梅艳热情的火焰,她满面挂笑地说:“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是没老婆,我给你做老婆。你要是有老婆,我就在你店里打个零工,不求多少钱财,只求能常常看到我儿子,只求一日三餐。”

“常常看到你儿子?你儿子在哪?”

“不瞒你说大哥,我儿子今年二十岁了,就在前面那所大学里上学。大哥,你咋不问问我儿子叫啥呢?”

“我问这干啥?”

“我儿子叫晋帆翔,”梅艳盯着男人说,“一帆风顺的帆,翱翔长空的翔。”

新婚之夜柔情缱绻,梅艳枕着晋平社的胳膊说:“给咱儿子起个名字吧!”

晋平社笑问:“你咋知道第一个生的一定是儿子?”

“你壮得像牛犊一样,出了这么大的力,耕耘出的一定是儿子。”

“借你吉言,要真是儿子,那就叫晋帆翔,一帆风顺的帆,翱翔长空的翔。”

梅艳果然看到男人脸上的肌肉痉挛着。他转过身子,拿了一罐王老吉,拉开盖子,牛饮一样咕咚咕咚灌着。喝净后,将罐揉捏得扁扁的,才扔到门后的垃圾桶里。

“我要去倒垃圾了。”男人这样说的目的是下逐客令,他弯下身子整理垃圾桶,梅艳蹑手蹑脚靠近后,猛地将男人的夹克和秋衣掀到上面,裸露着已到中年却仍是白白胖胖的脊背。

天哪——在男人的脊背上,果然有一颗醒目的黑黑的瘊子。梅艳知道晋平社的瘊子上长了三根黄黄的毛,这男人的瘊子上不多不少也长了三根黄黄的毛。

梅艳的眼泪下来了:“看今天你怎么说?”

梅艳和晋平社上学的时候大江南北正风靡着邓丽君的甜甜的歌,晋平社最爱听邓丽君的《你怎么说》,梅艳往音乐教师那跑了一个星期后,跟着录音机学会了这首歌。于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约会的小河边,梅艳就轻轻地哼唱“我没忘记你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看今天你怎么说……”

面对梅艳的质问,男人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二十多年的日子该是多么多么难过啊。”

梅艳的抒情让男人皱了皱眉头:“你这人有病吧?”

“我是有病,你有药吗?”

第三天上午十点多,梅艳又去了男人的水果店,男人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坐在柜台内一动不动。

“我又来了,我今天来是想领着你看一看咱们的儿子,他学的是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在十三班。”

“求求你了,别再打扰我了,我说一百遍不认识你了,你就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看男人坐在柜台里面像泥塑的菩萨一样一动不动的,梅艳也走到柜台里面,站在男人面前,幽幽地说:“你就不请我坐下来吗?”

男人仍然一脸苦相地坐着,梅艳只好自己拉了个椅子,坐在男人面前说:“你不承认你是晋平社我也不为难你了,我给你讲一讲我自己吧。我的命苦,我婆子的命也够苦的。先说我吧,男人无缘无故丢了,报警又找不到人,婆子就迁怒于我,说我是丧门星,不是打就是骂,她甚至怀疑是我害死了她儿子,常常掂着菜刀站在我面前,逼我交代把她儿子弄到哪去了。更可怕的是,有时深夜醒来,猛睁开眼,看到她凶神恶煞地站在我面前,吓得我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的日子何時是个头啊?我就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找了根绳子放在枕头下面,想等家里没人了上吊。也是我命不该绝,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地踢着我,这让我猛然醒悟了,好多日子里提心吊胆的,竟然没留意自己竟然孕育了生命,也许他在以他的躁动不安来提醒我他的存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婴儿的呱呱坠地改变了我在家里的悲惨命运,婆子不再折磨我了,她也相信我不是害死她儿子的凶手了。她对儿子能够平安回来抱着很大的希望,逢年过节,农闲季节,她常搬个凳子,坐在村口,像教徒一样虔诚,一动不动地等她的儿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木凳子坐坏了,换塑料的,塑料的坐烂了,换铁的。她痴痴苦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也没等到她的铁石心肠的儿子。”

“怎么只等了十五年?难道她?”男人焦灼地问。

“我们一家人的事,和你八竿子也打不着,你着急地问这干啥?”

“也是。”男人闷闷不乐地说,

“今天上午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不用。”

“有没有脏衣服?我给你洗吧?”

“不欢迎。”

“那我走了啊。”

“不送。”

梅艳只得站起身来慢慢慢慢地走了。

没顾客登门的时候,男人坐在椅子上回想着他夜里的梦,虽然外面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男人仍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男人梦见了一只狼,一只又肥又大的灰狼,这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左前腿,疼得不停地嚎叫着,眼看着东方天际露出了橘红的光,天快亮了,没能挣脱夹子的灰狼双眼迸射出骇人的亮光,它用嘴狠狠地啃咬着左前腿,后来竟然啃断了。灰狼爬着向前挪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鲜红…

男人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梅艳提着黑袋子来了,她也不答话,独自走到货架后面,在案板上砰砰切着,也只是一支烟的功夫,梅艳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了。诱人的香气在室内弥漫着,男人吸了吸鼻子,接过面条一看,红的是西红柿,白的是面条,绿的是葱叶,黄的是鸡蛋。男的眼角潮了,他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烫得他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碗面条见底了,梅艳夺过饭碗,又盛了一碗递给男人。男人把面条推给梅艳,梅艳说:“听俺婆子说俺家男人最爱吃鸡蛋西红柿面条了,这样的面条他能吃三碗。”

“可惜我不是你家男人。”

“我这人吧命贱,伺候儿子二十年,如今儿子考上了大学,我也闲不下来。大哥,我已经打听好了,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就让我伺候你四年吧,四年后儿子大学毕业了,我就回到俺老家去。”

“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让你伺候,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你不是不放心你儿子吗?看在你心地善良的份上,我保证常到学校看你儿子。”

“你是撵不走我的,我把宾馆的床位退了,晚上就过来陪你。”梅艳羞红了脸说。

走在异乡的柏油路上,梅艳的心像被小鹿撞着一样咚咚地跳着,有忐忑,有羞涩,有不安,有期待,她竟然像是个新嫁娘一样内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二十多年也没有过的感觉呀!她现在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水果店里的男人就是自家男人了,而且男人还没有失忆。她知道男人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刻骨铭心的事件才使他作茧自缚的,是的,作茧自缚。今夜,就在今夜,只要把他抱在怀里,动人的话儿一说,好听的曲儿一唱,折磨着她二十多年的谜底就要水落石出了。是的,水落石出,一切将真相大白,而迎接她的定会是充满阳光的新生活。

到水果店后,希望像是扎破的气球一样瘪了,梅艳感到了痛彻骨髓的伤心失望。水果店的卷闸门竟被早早关上,是的,关上了,男人还是想着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她不知羞耻地投怀送抱,作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大男人,他还是极其矜持地把控着自己。没情没义了,相认了又如何?他已不是当初的他,而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吗?

梅艳在刹那间就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因为回家前想再看看儿子,她的沉重脚步向学校走去。

星星在邈远的天空眨着眼睛,晶亮得像被天山的雪水洗過一样,此起彼伏的虫鸣打破了小花园的幽静。走过两栋教学楼就是儿子所在的班级了,紧走几步后,她惊愕地看到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

近了,更近了,从侧面看出来了,是他,是他,就是他。

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明亮的灯光,教室内一切都一览无余。他如醉如痴地看着,是如此地投入,竟然没发现身后的梅艳。梅艳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转过身子,像是看到恶鬼一样脸变得狰狞起来。

“看你今天怎么说。”

“我答应过你,要常来看看你儿子,我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梅艳脑子里电光石花般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你可以不承认你是晋平社,但我可以做亲子鉴定,等鉴定出来了,看你还咋狡辩。”

“你以为我会去做?”

“我会想办法让你去的。我会到公安局告你,说你多年前强奸了我,还生下了孩子”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店里去说。”

“你不是有本事锁上门吗?”

“难道我不会打开吗?”

坐在明亮的灯光下,二人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梅艳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男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室内被烟雾笼罩着,梅艳呛得咳嗽起来。

还是梅艳打破了沉默:“我给你说过俺婆子在村口等了十五年,你当时还问为啥只等了十五年,今天就告诉你吧。你想想就知道了,已经苦苦等了十五年,还咋等呢?儿子要是还在人世,一年两年不回,三年五载不回,十四五年还不回吗?人都是讲良心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不要家,不要爹娘老婆啊。婆子坚信儿子不在人世了,她让村里人起了个坟,坟里埋着晋平社穿过的鞋、裤子、褂子。其实还有一些平社小时候用过玩过的东西,婆子平时都锁在木箱子里。家里人都知道这箱子是她的百宝箱,平时是谁也不能动的。婆子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到最后也没有舍得埋掉。这些东西有弹弓、玻璃球、小人书、铅笔头、墨水瓶……婆子说每样东西都有一个故事,看到这些东西,就像儿子站在跟前一样啊!”

空空的烟盒被男人捏扁了,男人登着迷茫的大眼问:“你就不肯放过我?难道非得把我往死路上逼?”

“我咋逼你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非得让我把话说明白?你就饶了我吧!”

“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梅艳咬着牙说,“饶了你,谁肯饶我?这么多年我是咋熬过来的啊!衣冠冢做好后,婆子把她蹲守的地方从村口挪到了坟前,她比守在村口还要执着。风里雨里,霜里雪里,她常坐在坟前絮絮叨叨的,给她的儿子说心窝里的话。我们都劝她别坐坟前了,婆子眼泪汪汪地说:‘在村口,我还有个盼头,还能盼着儿子哪一天能跑回来,站在我面前喊一声娘。在坟前,我是一点盼头也没有了啊,现在我的心已经死了啊。这两年她痴痴呆呆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了小孩就跑过去抱,跑过去亲。”

男人低头沉思着,而后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着,猛地停住后,梅艳听到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我的个亲娘啊!”

男人,竭力伪装的男人终于敞开了心扉:“不错,我就是你要找的晋平社,见你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是梅艳了,但我不敢认你,纸里包不住火,我一认你,就有可能让好多人知道我还活着,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公安局的人就有可能来抓我。看来是祸躲不过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杀人?你杀谁了?”梅艳惊骇地问。

“你听我把话说完。咱结婚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大门敞开着,我惊出一身冷汗。屋里转了转,发现你陪送的永久牌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拿起铁锨跑到大门外,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一个人低着头正推着车子往外面走。我悄悄撵了上去,那人发现后拼命地跑,我拼命地追,在村口终于追上了,我二话没说就扬起铁锨拍在那人头上,那人像谷个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倒了,自行车歪在了一边。我吓了一跳,蹲下身子,终于看清了倒下的人是咱村的晋三孩。我三孩、三孩地叫,晋三孩没一点反应。我伸出手放在他鼻子上,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天哪,我竟然杀了人,要知道我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有杀过啊。”

“难怪我让三孩学骑自行车,三孩犟着不学,原来有这种事啊。”

“我扶起自行车,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一只手拿着铁锨,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步三挪地回到家,你还在熟睡,我轻轻喊了两声,也没把你喊醒。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戴在手腕上的表时针指向2时的时候,我逃走了,天蒙蒙亮时来到了郸城,我爬上拉煤的小火车,第二天就到了许昌,后来从许昌来到了新疆。到新疆后我常常想家,想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在派出所办户口时,因为咱家门前有一棵大柳树,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柳树蹲,我多想像柳树一样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蹲守在咱家門前啊。”

“我见过笨蛋,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笨蛋,这么多年了你咋不跟家里联系呢?”

“我哪敢联系啊?打死了人,通缉令一定贴得铺天盖地的。”

“我再问你,你年纪轻轻的,这么多年就没找一个?”

“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一看见警察就想跑,哪有那心啊?后来下乡包地的时候找了一个,不到半年就散伙了。”

“咋散伙的?”

“我常做噩梦,常被噩梦吓醒,常在子夜时坐起来高一声低一声嘟囔‘我没杀人,女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搬着铺盖走了。”

“你个挨千刀的人啊。”梅艳扑到晋平社身上,用手不停地打,用牙不停地咬,晋平社疼得大汗淋漓的仍咬牙忍着。

梅艳终于平静下来了,她一声长叹:“晋三孩当时没死,他还和我结了婚!”

晋平社像野狼一样嘶吼:“你还和他结了婚?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咋熬过来的吗?我真想杀了他啊。”

“你杀不上他了。”

“你护着他?”

“你走六年后,在三孩的软缠硬磨下,我和他结了婚。结婚后,他夜里常常惊出冷汗,常在子夜时坐起来,惊恐地喊‘我没偷东西,我俩结婚不到半年他就死于心脏病,你这辈子都杀不上他了。”

作者简介:

顾振威:男,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迄今在《莽原》等各类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800余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等刊选登。在小小说大奖赛中获奖30余次。出版小说集《阳光下的守望》《月光下的童谣》《背着书包上学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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