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
2020-10-21邓胜婷
邓胜婷
1
月光不声不响地倾泻下来,连着粗纱质窗帘上的玉兰花一同印在窗台上,冷冷的、白白的,原本就清冷的玉兰,更凄楚了。可我总觉得这月光里缺了些什么,不似那年皎洁、清浅、有温度。
那年的月,总是满满的一轮,挂得高高的。月色里,总是伴随着蝉鸣,“吱吱”地响,清冷敞亮地撒在院子里,把夜里的一切都露了出来。
我和爷爷一同靠在吱呀作响的棕褐色老藤条椅上,爷爷轻摇着蒲扇,一拍一拍地为我驱赶盛夏的蚊虫,我也常常在这样的夏夜里沉睡。爷爷身上总有一股近似古老的叶子烟味,淡淡苦苦的,却令我无比安心。我幼时的幻想全来自他,在满城花开的斑驳月影里,爷爷告诉我那一轮皎白的月亮上住着一位抱兔的嫦娥仙子,痴心的吴刚昼夜不停地伐桂,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
我们躺在院子里,晚风搭讪着蝉鸣,听爷爷唱着陈腔老调:“竹马嘞,儿郎骑,青梅哎,绕床戏。谁家小儿女,月下还相忆……”虫儿也轻和着,我不大能听得懂,被他老旧的腔调逗得咯咯笑。看着漫天星子,一闪一闪的,伴着虫鸣,我一度认为那是星星眨眼睛的声音。我们在漫天星辰里,比谁找到的星子更大更亮,爷爷总是输给我,说:“爷爷老了,眼睛比不得孩子了。”然后指着天上说:“人老了,就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子,永远陪伴自己的亲人……”于是我常在夜里仰望天空,暗自想爷爷在哪一处才能清楚地看到我。
在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的夏日里,最吸引我的是翠绿清香的莲子,那一池幽幽的清水像有魔力一般,深深吸引着我们,也许只是总不得愿的好奇心。在父母那里的确极少有如愿的时候,这时一向话少的爷爷就会带我出门玩。母亲总说他对我过分好,把我宠坏了。爷爷不以为然,他将我轻轻举过头顶,让我骑坐在他的脖子上,“走喽走喽,出门玩去了!”这是我认为除了去荷塘之外最好玩的游戏!
走过青石铺就的小道,爷爷教我识记路两旁素墙黛瓦上爬满的各种青藤,弯弯绕绕爬了满墙的是爬山虎。我总想要一座被爬山虎爬满了的房子,等阳光穿过绿叶的间隙投到房子里来时,我就出门去看望我亲爱的爷爷。走过别人家时,老奶奶咧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牙笑着说:“来,丫头吃果果。”她踮起脚从低矮的树上熟练地揪下两颗紫红的果子,爷爷接过为我摘的无花果,拉起我的手说:“丫头来,谢谢婆婆。”相视一笑后又哼着歌儿大步向前走去了。
2
沿着河畔的青石小道看河边翠柳,垂到河里的柳枝随风在水里点出一圈圈细小的水波,拱桥斜坡下碧波荡漾,一叶渡河的扁舟拍打着银白的水花,竹竿一下一下撑向船尾,打乱了柳叶的水波。撑船的人呢,打着赤膊,戴着草帽,干瘦的身躯将小船撑得极稳,跟着节奏摇晃着。船上满满的莲蓬荷叶,翠绿得让人羡慕。爷爷给我买了莲蓬,我舍不得吃,一会儿将它顶在头上玩,一会儿拿在手里观摩。货郎挑着黄澄澄的果子走得一颠一颠,身后糖贩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悠长小巷里飘得很远时,我骑上爷爷的脖子回家去了。直到家里做饭的炊烟飘起,升到云里,融为一体了,我才开始品尝这珍馐。吃莲蓬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莲子抠出,留下完美的蓬蓬摆在窗台上,走进屋来,就能闻见一阵清香。
荷风轻扬时,不远处的荷花池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仿佛坐在家里都可以闻见荷花浓郁低调的芳香。可大人们总不放心几个半大的“野孩子”去荷花池,于是便流传起了“锦毛鼠”的传说,说它总会抓些不听话的小孩吃掉或者丢入荷花池里。可这依旧阻挡不了我们对那一抹清幽的向往。因此,我成了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爷爷总是带我去荷塘玩,望向那片莲池时,我是绝不会相信这样美好的事物底下会有森森白骨从泥土里伸出的。
在石拱桥上坐下,脚丫在空中晃荡,又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水里的“东西”突然伸出手将我们拽下去。可低下头看到的只有一两条小鱼儿偶尔将某片荷叶的茎撞得微微一颤,荡出一圈水波。灵巧的蝌蚪成群结队,围着荷花那翠绿且带有小刺的茎,快速摆动着小尾巴,像是在交头接耳和游戏。一有调皮的鱼儿闯入或受到别的干扰便迅速散开,一晃便不见踪影。有时一片悠悠飘过的云的倒影也会惹得蝌蚪群一阵躁动。那时的我只看得到池里浅绿色的水,而不懂得“出淤泥而不染”是何道理。
每每来此,爷爷总会为我折一枝荷花,或粉或白,大大方方的一朵,开得正好,香气淡淡的,几乎是不觉得香,却又浓郁。那时我对荷花的喜爱胜过了任何花。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将比头还大的荷花拿回家,一路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花瓣,感受它细腻绵柔的纹路,一边还小心呵护,似乎这美好会被烈日灼伤,而我自己往往是不觉得炎热的。以致后来每有“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等诗句出现时,都会让我回想起这一段时光。荷塘里也有莲蓬,个头小小的,不及爷爷带我去集市里买的大,却有一股独特的清香与苦涩。
我们折了花,往山坡上的迎春花藤下一躺,从嫩绿的缝隙间看云卷云舒,阳光从树影里斜斜地遗漏下来,洒在草地上,落了满地斑驳。微风轻拂,迎春枝条微微扬起,偶尔引得一束阳光完整地照射下来,映在爷爷脸上。我问他:“爷爷你不怕‘锦毛鼠吗?‘锦毛鼠长什么样子的呀?”爷爷笑得眼睛眯了缝,说:“‘锦毛鼠看见‘方丈总是着急躲起来哦!”爷爷笑起来时脸像柏杨树皮,满是皱纹与白斑,眼角的鱼尾纹像河里一圈圈的水波。在我印象中,他便一直如此。
3
在遇到爷爷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样一池优美如神的荷。
那时我还住在奶奶家,屋子里总是暗暗的,没有阳光,没有风。初见爷爷时,他穿着一身经过时间淘洗的黑衣裳,我躲在门边,他向我打招呼时的神态温柔极了,可我总觉得他像电视里少林寺不苟言笑的方丈。我怯生生地逃跑了,夜里我还梦见他长眉毛长胡子披着袈裟对我说“阿弥陀佛”的模样。此后好长时间,这都成了长辈间茶前饭后的闲談。爷爷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将心思放在如何缓解我对他的畏惧上。后来我们关系融洽之后,爷爷也常拿这件事打趣,引得我一阵阵脸红。
我开始不再畏惧爷爷是在一次爷爷奶奶吵架之后。一个昏黄的下午,屋子里闷闷的,蝉鸣也在叫嚣。我被房里传出的扔东西的声音吓坏了,担心爷爷会被我强势的奶奶伤害到。“钱不够我可以拿,我老了,怎么样都可以,可孩子还小……”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平日里不言不语的爷爷那样与奶奶说话,像一滴水滴在了我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复。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感到受人关注。我弱小而敏感的内心瞬间得到了宽慰,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而后我自然而然地同爷爷亲近了起来,爷爷总会像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颗我爱吃的糖,我将五彩的带有香甜气息的糖纸铺平存起来,然后看爷爷不紧不徐地裹着叶子烟,两根手指将烟丝一撮撮地放到糖纸大小的烟叶里裹紧。我趴在桌上慢慢用小棒数着11+12等于多少時,爷爷开始抽叶子烟,爷爷的烟没有普通的青烟飘出,但满屋子都是气味,我却觉得无比安心。阳光不知何时照了进来,暗处的灰尘跳动着,阳光穿过它们,形成光柱,照到被子上,暖洋洋的。我喜欢这样的阳光,和爷爷的叶子烟味儿一同充满了整个屋子。
晚饭后我们漫步在小城的街道上,在公路尽头半圆的落日余晖里看远处的云,一层一层的,如同水彩,红的橙的黄的紫的辉映着、交织着、跳动着。我和爷爷像是得到解放了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迫切地触摸着阳光的余晖。等到洒满公路的金色慢慢变淡,再消失不见;等到四周的空气里没了阳光的味道;等到远处蓝绿色江里的大白船发出第四声长鸣,空气逐渐变凉,我们就拉着手回家了。
4
从漆黑巷子望到尽头,门缝里透出丝丝光亮,那里就是奶奶家,奶奶正躺在躺椅上小憩,腿上搭一条蜡黄色珊瑚绒的毛毯。家里冷冷的,没有阳光的味道。窄窄的小巷子里,住着我不认识的邻居,走过时,脚步声如此清晰。邻居家里老电视窸窸窣窣的声音、夫妻间的甜言蜜语、母亲正揪着满身泥的儿子的训话声……一切平常的声音都在这个小巷子里,在我走近时放大,又在我身后,逐渐消失。
我在那个家里一直待到了上学的年纪才离开,离开时爷爷的眼神复杂难懂,至今我还未全然明白。还好不久后,爷爷也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我们春赏百花,夏闻蝉鸣,看寒梅落尽把冬了,衔春的燕归巢。在雨后江岸天破晓时,木栈道散发出的阵阵沉香里,我们听青石小巷里的孩童赤脚跑过时手里的拨浪鼓声与沿街的叫卖声、嬉笑声久久回荡在老城里。
我也喜欢那里的冬,白茫茫的一片下面总有几处灰瓦露出,像顽皮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雪景。屋檐下就是一串串的冰溜溜,像传统北方人屋檐下挂着各种粮食一样。我和爷爷会爬上楼梯去将它们挨个拔掉,乐此不疲。冬天的荷花池也被冻住了,像一面大镜子,映照着天地。最好看的就是冬天的树了,其他树早已没了树叶,灰白的枝丫盖满了雪,倒有一种萧条美和意境美。我最叹服的是蜡梅,鹅黄的花骨朵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被,在一片银装素裹里尤为突出。细看它娇嫩的花瓣薄薄的,一股香气袭来,也不知是如何抵住风雪的。
还有橙子,叶片大大的,每至雪后,就有一层冰霜覆盖在叶片上,小心取下,巴掌大透明的冰片上还有叶片的纹路,清晰可见,称之为艺术品也不为过。小孩子不怕酷暑,似乎也不惧严寒。我总爱在冰天雪地里挖冰坨,能从没过我小腿的雪里挖出一个冰坨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爷爷总会在我拿给母亲邀功的路上拦截,将我的冰疙瘩放在屋外窗台上,拉着我的手烤火。我看到红色的、蓝色的火焰从蜂窝煤的孔里蹿出,热浪在上方浮动,我的手一放上去,就有细白的水蒸气冒出来。手在火上也是通红的,像一根透亮的胖红萝卜。爷爷将我揽在怀里,所有的寒气都被爷爷的温暖驱散了,我在爷爷的怀抱里,暖得睡着了。我不知那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雪景。
或许人生向来如此,事情总不会像一个六岁小孩所希望的那样发展。由于工作原因,父母不得不选择再次离开,我也离开了我的荷花池,随之离开的还有爷爷,我甚至不知他去了哪里……
5
我开始了没有爷爷陪伴的小学生活,那里也有月,或缺或盈;也有满天的星子与蝉鸣;也有萤火虫在黑夜里提灯而行;也有小小的荷花池;可再没有属于我的那一朵。那里没有漫天飞雪;没有天然雕饰的叶脉冰雕;没有接天莲叶的景象;没有沿河的青石小路;也没有我的“方丈”。
后来高楼拔起,远处工厂灰烟连上天边的云,长桥飞跨过江,日子开始变得匆忙。
几年后一次饭局上,我与母亲又见到了我爷爷。他一如既往,笑起来时暖进了人的心里,可脸上的皮肤却像干枯的柏杨树了,连眉毛也褪了颜色,更像个方丈了。爷爷还像以前一样对我又亲又抱,给我买糖。不一会儿,我们该离开了,母亲和爷爷简单地客套了几句,就拉走了我。我转身朝他做鬼脸时,从未想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如同六岁那年离开荷花池便再未回去看过一眼一般……
回到家,我问母亲为何爷爷不同我们一起回来。“他已经不是你爷爷了。”母亲抱住我像是安慰,但语言里却只有冰冷,怀抱也是冰冷的。
原来,爷爷奶奶早已分开,爷爷回到了属于他的家,我从来不知道的家,与他真正的儿孙们共享天伦,再也没有人会在每次见到我时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了。
推开窗,月被一层黑纱笼罩,朦朦胧胧的,时隐时现中是一轮弯月。不知月上仙子如今可好?不知不觉,脸上被雾气扰得渐渐湿润了,月也看不清了。再定睛看时,满天的星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夕如环,夕夕成玦”,月色朦胧间,仿佛又见我的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