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如此空旷
2020-10-21孙鲁梅
孙鲁梅
1
我披着一头散乱的卷发,光着脚丫,坐在天台上抽烟。天灰蒙蒙的,有鸽子飞过。天台上晾满了嫣红色的床单,像一片一片染了晚霞的云。烟在我手里捏着,一炷香一样兀自燃烧。看着烟气小了,就狠狠抽一口,从嘴里吐出一口辛辣,舌根处涩涩的苦贴着喉咙嘶鸣。这根烟是秋白的,我不喜欢,只想把它糟蹋没了。
秋白常这样说我,你就糟蹋吧。
我从地上站起来,摔门出来前,他曾试图拉住我,我扭回头向他大喊,不要管我!我仰着头看灰白色的天空,这种没有云也没有风的混沌,让清晨的喧嚣充满压抑。秋白刚刚的眼神,跟这天空无异。
2
“小安?這名字不错。跟小满一样恰到好处。”
昨晚老板请客,在回来的路上,秋白开始絮絮叨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第一次看到他喝醉。我紧跟在他身边不吱声。
“你不用扶我,我没有醉。”秋白甩开我挽着他胳膊的手,向四周望了望,独自走向广场。广场上的射灯沿着他身体边缘穿透过来,他像一片腐成筛网的秋叶,胳膊一张一合像要飞起来。
白露之后,夜晚的风已经透凉,但喝了“刘伶醉”的我们,身体正滚烫着。秋白不胜酒力,啤酒也就一瓶,白酒只要一两,今晚他喝了一杯半。我是第一次喝酒,浅酌了几口已经浑身发烧。这次老板提着两盒“刘伶醉”来犒劳大家。喝到尽兴时他说,疫情期间大家辛苦了,今天不醉不归,明天醒酒后记得看看手机短信哦,老板高高举起手机在我们几乎眩晕的头顶上晃。不知道为啥,那刻我想到赶尸的道长,当然我希望每月都看到这个动作,愿意听到银行进账发出钱与钱碰撞的声音。这次聚餐,会喝酒的都醉了,不会喝酒的都喝了,喝得满心欢喜,喝到一塌糊涂。秋白到宴席结束已经只会咧开嘴笑,冲着在座的每一位傻傻地笑。
曲终人散,同事们打车各回各家,只有我跟秋白回自己的宿舍。从吃饭的饭庄到国医堂天台的职工宿舍,只需要通过一条柏油路、一个广场公园和两平方米不到的电梯。过路口的时候,秋白拽着我说,小心车小心车,好像醉的人不是他是我。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尽,石凳有些凉,秋白刚一坐下,像是烫了屁股一样噌一下倾斜着站起身,一把也拉我起来,他把外套脱下来铺在上面。
除了风和灯光,秋白脸上沉淀的笑也发着光。
“秋白,你活得累吗?”我没有特别想知道,就是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累?不累吧,累么?你还是个孩子,懂什么?”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别装!你不是我父母。”我瞪着秋白,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你愿意跟一个二十六岁的孩子聊聊人生吗?”
3
国医堂不止有一个主任医师,但外地的就他自己。我一来便分到秋白门下,做了他的医助。我是在市中医院办完实习结业手续就直接过来的,因为这里提供宿舍。秋白来这里据说也是这个原因,而且来这之前他曾去过好几个城市,当然不仅仅因此才感觉他适合做游医,就是古代那种悬壶济世的流浪医生,而是因为他永远一副没有大幅度表情的样子。我的大学在这里,实习在这里,我想在这里就业,当然能在这里成家最好,更多的我也想不到。可能习惯了这个城市,三百里之外的家乡反而觉得陌生。那时候我喊他秋主任,他嘴角总挂着淡淡的微笑,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藏在两道浓眉间,即使是给病人施针也是如此表情。
一来就听说,秋白的针灸一绝,是国医堂的招牌。而且他体恤病人,不在意老板挣多挣少,能针灸好的绝不再给病人开药方。中药太苦,病人来找他多半是为了不吃中药,他们一般第一句话会说,秋主任你看能针灸治疗吗?我跟着他累很多,因为约号的病人能坐满走廊的两排连椅。下班时间也得我断然停止叫号才算结束。当然我的中医知识功底也见长,虽说因为焦神曲和炒神曲被骂过,也因为下针时手抖被狠狠瞪过,好在我所犯的错秋白从来都能止于诊室,不让老板知道。所以在陈秋玲出现之前,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都会请秋白吃一顿饭。他每次都带我到国医堂对面的贵和购物中心楼下一间快餐店去吃菌菇汤面或清汤面或牛肉面,反正各种汤面。他说挣钱不容易,你得攒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遇到啥。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不喜欢说话,总是进行我问他答的无限循环游戏。他有个习惯,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会看着我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揉揉眼,从餐桌上的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来擦擦再戴上,而我便把一个耳机塞到他耳朵里,跟我一起听Time In A Bottle。
4
秋白神情迷茫地向四周眺望。他回头看了看我,笑了笑,没等他抬起手,我伸手帮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眼镜布。我擦得很仔细,从镜片到镜腿。“秋白,你说说呗。”他回过头看了看我,又马上转回去,盯着远处一棵银杏树。“你真的太年轻了,耀眼得让我战栗,可能是我老了吧,我不愿意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怎么也想不起我也有过这样的年纪呢。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上班了,嗯,是上班了,除了上班我还做了些什么?”
“那时候你结婚了吧?”
“对,结婚了,我二十三岁就已经结婚了,她是我高中同学,还是我同乡,她奶奶是我奶奶娘家嫂子的弟妹。”秋白笑起来,回过头看着我,我把眼镜给他戴上,鼻翼在他瘦削的脸庞上,像矗立的山峰。
“你根本就听不懂这关系吧。有些关系就是这样的,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所以我们结婚了。她长得并不出众,但为人和善,孝顺父母,我父母都是她送走的。我母亲临走时嘱咐我,一定好好待小娥,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是的,她照顾老的照顾小的,也照顾我。那时候我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抱着医书,从来不操心其他事。儿子怎么长大的我都不记得了,好像我在上班回家的路上,那小子就长大了。”秋白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看着他的脚,他穿着一双北京老布鞋,如果给他一袭长衫,既能在路边摆摊算卦,也能坐诊中医堂。他将脚向外摆开,又放在原来的位置。
“我经常在春天或者秋天出差学习,那是个春天不假,春光乍泄让人避之不及,这个词用在那个春天才最合适。”秋白没有看我兀自冷笑了一声。
“一起学习的同事给他老婆买了一个金项链作为结婚十年的礼物,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买过礼物,挺混蛋的,还一直自以为是个知识分子呢,可我从没有做过浪漫的事。我知道她肯定不喜欢金银首饰,她在一个公司干财务,我想着给她买一支钢笔,于是取出刚打在工资卡上的绩效奖金,给她买了一支派克钢笔。买完钢笔卡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了。我的工资每个月都会转给她,要用钱的时候我会跟她要,其实除了买书我也不花什么钱,衣服都是她给我买,我也很少跟同事们出去吃饭。为了给她惊喜我提前一晚回家了,到家的时候是傍晚,我们大院里的樱花在夕阳里开得耀眼。花池里的玫瑰其实是月季,我喜欢这么叫,它们正含苞待放。我想,她肯定做了香喷喷的饭菜,或者是她弟媳给她送来香喷喷的饭菜,总之我那天非常饿。她吃饭讲究但孩子不在家就懒得做,弟媳妇对她很好,我们的小区隔着一条街,弟媳常做好了饭给她姐姐送来。我拿着钥匙开了门,一进门我果然看到桌子上摆着碗碟,但看上去像是西餐,盘子里的牛排有一块吃了一半,有一块没有动,桌子上有一束鲜花,地面上有散落的花瓣。我准备换鞋的时候听到了卧室的声音,就是那种声音,你应该懂。女人发出的声响,一点也不像她。”秋白说这些的时候始终盯着远方,好像这个夜晚并没有妨碍他对世界的一眼望穿。我想握住他撑在石凳上的手,他却突然抬起手又拿下眼镜,就好像他的眼镜是望远镜,能看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把眼镜戴上继续说,“我轻轻关上门走了,去了儿子的学校,门卫大爷没好气地说,没有提前跟班主任预约,不能探视。孩子的寄宿学校就像监狱,我挺想让儿子自由地长大,但是她选了这个寄宿制私立学校,她觉得人生从一开始就不能输,儿子不能像我不求上进。我沿着孩子学校大门对面的林道,走了三圈,才打算回家。站在门口不知道敲门还是插钥匙进去,犹豫不决的时候大门开了。她满面春光。屋里好像从来就没有男人来过,她说为了我明天来,买了鲜花,屋里有生气。我说我饿了。我是真的饿了,感觉饿得直不起腰来。她这才想起来说,我正在减肥。她给我下了一碗鸡蛋面。感觉吃鸡蛋黄的时候差点噎死。她看到我包里的钢笔,我说,这是奖励,你用吧。她拿着把玩了一会,这钢笔是挺好,可光给这个有啥用,连个主任也竞争不上,你就是一头闷头拉车的黄牛。说完就把钢笔放进盒子里,收到博古架下的抽屉里了。那晚我在书房看着书睡着了。她没有叫我。大春天的,风在窗外‘呼呼地吹了一夜。”
秋白讲完这些,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神明显清澈了许多,醉意渐渐消退。
“秋白,你更爱你前妻还是陈秋玲?”秋白抬眼看了看我,怔怔地笑了一下。“我肯定是喝多了,今晚说了太多。”
“我想知道。”我拉住他的胳膊,不想让他站起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跟孩子他妈是亲人吧,即使离婚了该做的还得做,而且我儿子还跟着她。”秋白停下来,转着头看向天空和广场四周。
“陈秋玲呢?你喜欢陈秋玲什么?”我换了一种问法,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依然没有作答。
5
陈秋玲第一次来国医堂看病,是我跟着秋白实习的半年后,是一个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因为饿得饥肠辘辘,我看陈秋玲第一眼的时候就带着刻薄的恨意。那天陈秋玲穿着一件白色提花连衣裙,外罩一件蓝色毛衫,优雅地走进诊室。尽管她的到来让整个房间都清丽起来,可并没有减轻我对期盼下班休息的焦灼,甚至有点烦躁,心想着又延误半小时吃饭了。她脸色暗黄,嘴唇发白,没有光泽。我看了看她,示意她坐下。秋白正在屏风后面给一个五十岁的大叔针灸。
“哪里不舒服。”我接过她手里的病历本。陈秋玲扬了扬眉,耷拉下眼皮看了看我不想说话。
“我需要先写病例。”我尽量说得慢一些,压住心里的火。其实这种情况每天都会遇到,来看病的人都会一进门就冲着秋白去,根本不想跟我搭话。有些就算我解释,需要先写病历问清情况,这样节省医生就诊时间,但依然有人不情愿坐到我跟前的木凳子上,每一句回答都透着嫌弃。陈秋玲回头看了看屏风,右手提着裙子坐下,她手腕上带着一副金色流苏手镯,碰到凳子边,发出悦耳的响声。秋白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陈秋玲幽静的眼神里,洇出笑意。我暗自惊讶,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藏着能融化人的东西。秋白曾说,她是个让人看了舒服的女人。她来看医生是因为长期肠胃虚寒,问可以调理吗?秋白说可以,不过最重要的是气血虚,虚不受补,气不摄血,得先补气血,他开了五天的药方,嘱咐五天后复诊调药。第二次来的时候,她要了秋白的电话。之后陈秋玲不再来医院就诊。
后来我是在银座商场一楼遇见秋白跟陈秋玲在一起的。那時候陈秋玲已经面色红润,秋白拎着几个购物袋在前面把门打开,身子挤在肯德基门上,陈秋玲进来他才关上门。他们坐在一进门的位置。隔着高背椅我暗暗骂了一句,狗腿子。
“你喝什么?”
“卡布奇诺。”
“你不要一杯?”
“我喝不惯,带了矿泉水。”秋白起身去了吧台。
秋白跟陈秋玲定了关系后除了在诊室,基本见不到他,即使走在对面我也撇着脸喊一声秋主任。国医堂的同事都说秋白傍了富婆,这个女人在城里就有三套房子,其中一套还是别墅,听说她老公为了离婚,还给了她一笔巨款,至于多少众说纷纭。我觉得秋白在这件事上特别无耻,跟他前妻一样。
为了磨蹭时间,我要的清咖,需要一点点从舌尖苦到舌根,然后沿着感觉苦到骨头里,在慢慢消退之前再喝一口。我喜欢这样的自虐。服务生从我身边走过,我含着一口咖啡,正在皱眉,她瞅了我一眼走到陈秋玲那桌,把咖啡放下,转身的空,被迎面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撞了满怀,托盘掉在地上,发出木头与木头撞击的沉闷声。
“陈秋玲,你想干吗!”她顺手端起桌子上的咖啡。那杯热咖啡被秋白的胳膊挡下来,洒了一身。
“你睡别人家的男人还有理了?”陈秋玲站起身提着裙子抖了抖褶皱,脸上带着一抹笑,跟那女人说完径直走向门外。秋白提着购物袋追出去,那个女人一把扯开秋白,在陈秋玲没来得及躲闪时给了她一巴掌,然后风一样地走了,上了路边一辆林肯。
陈秋玲捂着脸站在广场上,秋白走到跟前,“走,先回去。”“对不起,我想自己待一会儿。”秋白还想说什么,我拉起秋白的胳膊,“走!”我把那一堆购物袋从秋白手里扯过来,扔在地上,秋白瞪圆了眼,任我拉着走了。
“你有怪我那天拉你走吗?”
“呵呵呵。”秋白难得这样笑。“这浑水你不该趟。”
“你难道看不透陈秋玲吗?”
“我懂。我知道。”
“你喜欢她?”
“谈不上。”
秋白望着夜空,“走,该回去休息了。”
“天空有金子么!”我站起身,扶起秋白一起向挂着国医堂霓虹灯的大楼走去。秋白一边走一边向身后的广场看。我说看什么?他说没什么。秋白的背影像一棵树在风里晃。我抬头看了看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在一片灯光映射下像黑洞,是那种永远也别想逃出去的黑洞。
我把秋白放在床上,脱下他的鞋子,回头烧水的空,秋白接了个电话,他说他要下楼。我说谁?他说陈秋玲。我把门锁上,倚在门上指着他说,你有没有自尊。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说,什么情况也不行。
秋白没有再理我,放下手机去倒了一杯水,秋白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走到门前说,小安别闹,或许有事。我一把把他揪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只有一毫米的距离。
“怎么,害怕了?”我看着他惊慌的眼神在眼镜片下躲闪。
“我又不吃你。”
秋白别过头,“小安,能不闹吗?”
“不能。”我仰起头,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一起坐在门前。“你看着我,我哪里不好。”
“说什么呢,我都说了你是颗耀眼的星星。”
“以后我病了怎么办?”我直视他的眼睛。
6
那是一个三伏天的夜里,我突然发高烧,头疼欲裂,给秋白打电话,我说你不用过来,万一感染新冠肺炎呢,告诉我该怎么降温或者去一楼药房给我拿点药从门缝里塞给我。他说你等着。过了五分钟他提着药箱来敲门。他让我伸出舌头。我说,你不怕我传染你。他说,不怕。我说要是我真的染病,你就不这样说了。真的染病也会这么说。可是我害怕,真的怕。别怕,有我呢,有我你就不会有事。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背心穿反了。他羞涩地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敲我脑袋,看来你头不疼啊。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他的针包,在曲池穴、合谷穴给我施针。秋白说,睁开眼吧,瞧你这点勇气怎么跟人说你是医学院毕业的医生。睁开眼看到插在我手上和胳膊上的银针还在灯光下匀速震动,而我竟然没有感觉。主任,你自己倒水喝。还有闲心管我,闭上眼养养神,等会儿给你刮痧。那晚秋白给我在大椎穴刮痧的时候我睡着了,早晨醒来,烧退了,头也不疼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微微发热的空气,好像做了一个梦,也好像奈何桥上逃回来一样。
我知道秋白也一定在想那个夜晚。他只是在回避我的目光。
窗外依然灯火阑珊,霓虹灯打在窗帘上,文火一样炙烤着房间里的一切。温度在升高。我盯着秋白略有些发红的脸,把嘴凑上去。他的嘴唇在发抖。我能看到熠熠发光的不再是外面的灯火而是他的眼睛。你是岩浆,滚烫滚烫的。秋白说,你是悬崖边的野兽。我说我喜欢这烟火,喜欢死寂后的灰烬。他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我用手摁着他的手不让他接,他的手机铃声是吉米·克罗斯的Time In A Bottle。铃声结束后秋白将我推开。他说,对不起,放心吧,我不去了,你赶紧去休息。我说,不。他站起身,向窗边走,我坐在地毯上,头靠着,门没有动。
我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秋白的床上,秋白躺在沙发上。
这时候有敲门声,秋白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抱着头拍了拍,去开门。陈秋玲满身酒气蹲在门前,看到秋白,她站起来晃悠着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她整个人倒在秋白怀里。我累了,我要离婚。你离婚不离婚跟秋白有什么关系!我从床上跳下来,指着陈秋玲。陈秋玲看到我,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倒是一扫往日的优雅,用手指着我不停地点,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叠百元钞,往我身上塞。陈秋玲,你过分。秋白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我伸出手给了陈秋玲一巴掌。陈秋玲肯定没有料到,她几乎是惊讶地蹦起来,你是谁,任谁都可以打我吗?她把手里的钱扬出去,过来撕扯我。我们都坐在地上,像缠在一起的线团。秋白把我们分开,将陈秋玲扯到沙发上过来扶我,我甩开他跑了出去。
7
我向身后天台的门看了一眼,秋白怀里抱着一张毯子,手里提着我的鞋子走过来。
他把鞋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扔在一边。他把毯子披在我肩上,在我身边坐下,从上衣口袋取出两支烟看了看我,犹豫着还是递给我一支。我看了秋白一眼,没有接,从他嘴上拔下那根他刚点着的烟,叼在嘴上用力吸了一口,咳起来。秋白把手放到我的背上,上下给我抚着。我回过头吻住他,不,是咬,像野兽在撕咬。小安!秋白握住我的肩膀推开我,我有话想说。你说什么,你说你喜欢钱!
秋白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烟,以后不要抽烟,你还年轻不能这样。我说,你想说这些。不是,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他说,我大概会辞职,这两天或者再等几天。我抬起头看他,为什么,为了我?他说,不是。
我想告诉你,他抬头望着一点也没有变化的灰白天空继续说,其实在我看到前妻的那晚,我跑出去是去了儿子学校,可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去了妻子弟弟家,我知道她弟弟常年在外打工,而且他弟媳曾经多次向我表示过好感。他弟媳来给我开门的时候,像迎接自己的丈夫到来,她说她早知道姐姐跟她老板的关系,而且她看到我傍晚回家,实际上她在等我。她说她从中学时就喜欢我,我都不记得她是我的学妹,而且我们上了同一所医学院。她说她为了离我更近才嫁给一无是处的丈夫,她送饭给姐姐,只是想让我也吃到。可是你知道吗,事后我提上裤子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回家扒了一碗鸡蛋面后倒头就睡了一夜,没有再好的一夜睡眠。离婚后辞职离开,不是为了躲避失败的婚姻。我不想记起那个夜晚,尽管后来她还是决绝地跟她弟弟离婚了。她在找我,掘地三尺地找我,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都找得到。他说完有那么几分钟,像头顶上压下来一团白雾一样的沉默,然后他又说,你是个好女孩,你还太年轻,我不值得。秋白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已经沙哑。
“陈秋玲呢?”
“我给她叫了计程车送走了。”
“不是,我是说……”秋白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们其实没什么。陈秋玲找我让我假装她情人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因为我也想让那个人女人看到。当然,现在我知道错了。”秋白又摘下眼镜,拿在手里,低下头揪起衣角擦了擦眼镜片。
“你辞职去哪里?”
“回去。不想再找防空洞了。既然无论跑多远枷锁都在,而且时间越久枷锁就越重。我要回去了,即使那里还是坟墓,我还得回去。”秋白戴上眼镜仰起头。
此刻我无论怎么调慢呼吸,都有种在水里憋气的感觉。我不知道跟秋白说什么,怎么说。只觉得被倒扣在混沌的灰色天空下,做不出任何有效挣扎。即便清晨的气息开始升騰,即便耳边有风吹过,阴郁的天有意要打开,我依然张不开嘴,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烟圈,甚至手开始抖。我扔掉烟,屈膝抱着腿,腐成线条的草叶盖住我涂了淡紫色的脚指甲,像一道疤痕。
秋白俯下身,吹掉我脚指甲上的浮草给我穿上鞋,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天台门。
一只灰椋鸟飞来,落在我面前的天台栏杆上,那样子一点不怕掉下去,也不怕我。它抖动羽毛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待我打算起身靠近时,它张开翅膀飞起来,飞到灰白色的天空中。我抬头看着,它在灰白里逐渐消失。风进了眼睛,涩涩的热,因为仰着头眼泪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