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伦炯《海国闻见录》及其系列地图的版本和来源
2020-10-21孙靖国
孙靖国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10]
陈伦炯(1688—1751),(1)关于陈伦炯的生卒年,据嘉庆三年刊刻的《同安县志》卷21《人物志》:“乾隆壬戌,提督两浙军务,五载解组归,卒,年六十有四”,又陈伦炯卒于乾隆十六年(1751),见〔清〕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284《陈伦炯传》,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综录类⑦》,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496页。按古人习惯推测陈伦炯享年六十四应为虚岁,则其生年可能是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字次安,又字资斋,福建同安人,为陈昂长子。陈昂年轻时曾经商“往来外洋”,对东南海域“尽识其风潮土俗,地形险易”。(2)《同安县志》卷21《人物志·陈伦炯传》,嘉庆三年刻本。〔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七十一史部二十七、地理类四,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34-635页。后赞画施琅平定澎湖、台湾,并受施琅之命,“出入东西洋,招访郑氏有无遁匿遗人,凡五载”,官至广东副都统。陈伦炯袭父荫,历任侍卫、澎湖副将、台湾水师副将,于雍正四年(1726)任台湾总兵,五年调高雷廉总兵,十二年任苏松水师总兵,乾隆六年(1741)任狼山镇总兵,七年升任浙江提督。(3)《清世宗实录》卷49,雍正四年十月丁卯,《清实录》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5年,第739页;卷64,雍正五年十二月庚寅,《清实录》第7册,第982页;卷147,雍正十二年九月戊子,《清实录》第8册,第828页。《清高宗实录》卷137,乾隆六年二月庚申,《清实录》第10册,第975页;卷176,乾隆七年十月丁酉,《清实录》第11册,第270页;卷271,乾隆十一年七月戊午,《清实录》第12册,第536页。在其家庭氛围影响下,陈伦炯“留心外国夷情土俗及洋面针更港道”,“召充宿卫……尝扈从,问及外夷情形,对答了了,与图籍吻合”。在此基础上,为加强海防,他在任上注重沿海形势、海外信息的搜集,甚至亲身考察,并多方咨询:“伦炯自为童子时,先公于岛沙隩阻盗贼出没之地,辄谆谆然告之。少长,从先公宦浙,闻日本风景佳胜,且欲周咨明季扰乱闽、浙、江南情实。庚寅夏,亲游其地。及移镇高、雷、廉,壤接交址,日见西洋诸部估客,询其国俗,考其图籍,合诸先帝所图示指画,毫发不爽。乃按中国沿海形势,外洋诸国疆域相错,人风物产,商贾贸迁之所,备为图志。盖所以志圣祖仁皇帝暨先公之教于不忘,又使任海疆者知搜捕之阨塞,经商者知备风潮,警寇掠,亦所以广我皇上保民恤商之德意也。”(4)《海国闻见录·原序》,陈伦炯撰,李长傅校注:《〈海国闻见录〉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19页。嘉庆《同安县志》卷21《人物志·陈伦炯传》。
陈伦炯一生除在康熙帝身边任侍卫之外,其出生、成长与任职均在东南沿海,熟悉沿海事务,所撰《海国闻见录》内容之广泛,记叙之详细,尤其是所附的几种地图,对后世影响颇大,成为清代沿海及世界地理学与地图的代表性著作。
对于陈伦炯《海国闻见录》及其所衍生的系列地图,学界研究颇多,但因此系列图籍版本众多,传抄复杂,故撰成此文,对若干问题进行梳理。
一、《海国闻见录》的版本流传情况
陈伦炯《海国闻见录》是清代前期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沿海舆地与地图著作,催生出一系列的摹绘地图,学界对此多有介绍,(5)关于陈伦炯《海国闻见录》及其地图,整理排印本有周宪文主持的《台湾文献丛刊》第26种,与《海滨大事记》《裨海记游》合并于《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七辑刊行,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97年;李长傅点校的《〈海国闻见录〉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黄哲永,吴福助主持的《全台文》第49册,台中:文听阁出版社,2009年。论文有:陈代光:《陈伦炯与〈海国闻见录〉》,《地理研究》1985年第4期;邱敏:《〈海国闻见录〉与〈海录〉述评》,《史学史研究》1986年第2期;闾小波:《〈海国闻见录〉——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珍贵文献》,《学海》1993年第3期;许永璋:《〈海国闻见录〉中非洲地名考释》,《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王秋华:《清代乾隆时期〈七省沿海图〉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3期;王静:《对〈海国闻见录〉中“南澳气”的考释》,《兰台世界》2008年第14期;姚旸:《万国形势藏轴卷,海疆坤舆汇图说——记天津博物馆藏〈沿海全图〉》,《收藏家》2011年第10期;奚可桢、卢卫新:《南京博物院藏清雍正时期〈沿海全图〉考略》,《紫禁城》2011年第11期;吴伯娅:《陈昂父子与〈海国闻见录〉》,《清史论丛》2012年号;吴伯娅:《〈身见录〉与〈海国闻见录〉之比较》,《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王耀:《清代〈海国闻见录〉海图图系初探》,《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4期。但多专注于其内容,尤其是海洋交通方面,而对其成书背景以及版本,则论述不多,或语焉不详。关于其版本,目前已知刻本有乾隆刻本、“昭代丛书·戊集(续编)”刻本、“艺海珠尘·石集”刻本以及《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刻本(分为各篇编排)。此书亦收入《四库全书》,所以有《四库》抄本,今日可见影印版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整理本中,李长傅点校本是以昭代丛书本为底本,《全台文》本和《台湾文献丛刊》本都是以艺海珠尘本为底本,区别在于《全台文》本有乾隆刻本的各序,而《台湾文献丛刊》本则无。现将下列版本情况梳理于下。
在多个版本的《海国闻见录》中,卷首都有陈伦炯自序,文末自署为“雍正八年岁次庚戌仲冬望日,同安陈伦炯谨志”,则此书成于雍正八年(1730)应无疑问,但这并不一定是刊刻时间。在今日可见的乾隆癸丑马俊良重订本中,除陈伦炯自序外,还收入马俊良、那苏图、纳兰常安和彭启丰的序,(6)本文所据乾隆刻本为吕相湘主编之《中国史学丛书续编》第35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4—1987年。其中那苏图序中提到:“同安资翁陈老先生以闽南贵胄,少侍禁廷,余时即同厕班联,颇相莫逆。迨余秉钺两江,而先生适为崇明、狼山两要镇。今余移节闽浙,先生又提督甬东,密迩海疆,嘤鸣有素,遂出所为《闻见录》者,属余论定。余乃知是《录》也,为其尊大人涉历海洋,穷极幽远,自日出之国以至穷沙极岛,凡身之所经,目之所睹,无不广询博咨,熟悉端委,后以建绩澎湖,开镇百粤。而先生于过庭之日,洞悉渊源。故今《录》中如各洋道里之阻修,分野之向背,岛屿之远近,番国之怪奇,下至风俗、人民、物产、节候,无不详加综核,各极周详,他如沙礁之险夷也,使浮海者知所避就,崔苻之伏藏也,使哨巡者知所追捕,盖安邦靖匪之策于是乎在……时乾隆九年岁次甲子夏月,闽浙制使洪科弟那苏图拜撰。”纳兰常安序中提到:“同安资斋陈公以卓荦雄才,世传其美,开阃崇明,移节甬上,为全浙金汤之倚。与余同守海邦,纵言防海之略,辄口讲指画,直授要隘百余所,若烛照数计,洞然无疑;指螺掌壑,当下可信,知其经临往复非一日矣。越时,邮寄《海国闻见录》二册示余。披其图绘注说,如览《十洲记》,如读《山海经》,前明《筹海图编》《纪效新书》逊其经画,能不望洋而惊,向若而叹耶?综其本末,盖由赠公宦浙江,及移粤镇,皆酷嗜周咨,凡汉夷舶师,滨海华颠之老,习知海事者,必详询而备志之。公复益以见闻,裒然成集。……乾隆八年岁在癸亥嘉平月,纳兰弟常安拜题。”彭启丰序中则曰:“公自幼从赠公宦游,熟闻海洋形势,识记倍万人。自建绩澎湖,开镇百粤,比今提督甬东,皆密迩海疆,任东南锁钥之寄,因出其《海国闻见录》视予,其形势则起辽左,达登莱,下迨江浙闽广。其方隅则由东洋、东南洋、南洋,下迨大小西洋,其所见闻异词如鸣钟,为日苗,随水长光怪陆离莫知纪极,凡山川之阨塞、岛屿之萦纡、道里之远近,以及人物风土之奇异,如聚米画沙,一一笔之于书,绘之为图。噫!是编也,岂徒备职方之所未载,将使服官海邦者策防御而警寇掠,商贾之往来海上者亦得涉险而无虞,于以佐圣朝清晏之泽于无垠,厥功伟哉!……乾隆九年岁次甲子仲冬月,长洲弟彭启丰拜题。”要之,在乾隆八年(1743)和九年,纳兰常安、那苏图和彭启丰先后应邀为此书作序。
续 表
那苏图的生平,《清史稿》本传记述颇为详细:
那苏图,戴佳氏,字羲文,满洲镶黄旗人。康熙五十年,袭拖沙喇哈番世职,授蓝翎侍卫。雍正初,四迁兵部侍郎。四年,出为黑龙江将军。八年,调奉天将军。乾隆元年,擢兵部尚书。二年,调刑部,授两江总督。协办吏部尚书顾琮请江、浙沿海设塘堡,复卫所,下督抚详议。……五年,授刑部尚书。旋出署湖广总督。六年,调两江。七年,调闽浙。……九年,疏言:“台湾孤悬海外,漳、泉、潮、惠流民聚居,巡台御史熊学鹏议令开荒。臣思旷土久封,遽行召垦,恐匪徒滋事,已令中止。”报闻。旋调两广。十年,条奏:“两广盐政,请以商欠盐价羡余分年带征。商已承替,令承替者偿;官或侵渔,令侵渔者偿。埠商占引地,逋成本,斥逐另募。盐课外加二五加一,并属私派,悉行禁革。”又调直隶。十一年,条奏八旗屯田章程。十二年,上东巡,那苏图从至通州,赉白金万。条奏稽察山海关诸事,并如所奏议行。加太子少傅。十三年,加太子太保,授领侍卫内大臣,仍留总督任。那苏图请赴金川军前佐班第治事,上不许。十四年,命暂署河道总督。卒,赐祭葬,谥恪勤。(7)《清史稿》卷308,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65—10567页。
从那苏图的宦迹来看,其与陈伦炯多次同僚,乾隆二年(1737),那苏图任两江总督;五年,任刑部尚书、湖广总督;六年,重新担任两江总督;七年任闽浙总督,九年调任两广总督。而陈伦炯于雍正十二年(1734)至乾隆七年(1744)之间先后担任江南地区的苏松水师提督和狼山镇总兵。则那苏图总督两江期间,陈伦炯均受其节制。
纳兰常安,字履坦,满洲镶红旗人,乾隆四年任盛京兵部侍郎,五年转刑部左侍郎,旋为漕运总督,乾隆六年任浙江巡抚,于乾隆十二年被劾接任。(8)《清高宗实录》卷101,乾隆四年九月辛未,《清实录》第10册,第528页。《清高宗实录》卷117,乾隆五年五月丁卯,《清实录》第10册,第714页。《清高宗实录》卷128,乾隆五年十月戊戌,《清实录》第10册,第871页。《清高宗实录》卷157,乾隆六年十二月辛亥,《清实录》第10册,第1247-1248页。《清高宗实录》卷299,乾隆十二年九月甲寅,《清实录》第12册,第916页。陈伦炯于乾隆七年开始任浙江提督,十二年,因失察兵丁为盗,部议降三级调用。则陈伦炯于浙江提督任上与纳兰常安同僚。
彭启丰之事迹,《清史稿》本传亦记载甚详:
彭启丰,字翰文,江南长洲人。……雍正五年会试第一,殿试置一甲第三,世宗亲拔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南书房行走。三迁右庶子。乾隆六年,充江西乡试副考官,再迁左佥都御史。……七年,迁通政使,督浙江学政。三迁刑部侍郎……十五年,授吏部侍郎。十八年,调兵部侍郎。二十年,疏乞养母,允之。二十六年,复授吏部侍郎。……旋迁左都御史。二十八年,迁兵部尚书。三十一年……即降侍郎。三十三年,命原品休致。四十一年,上东巡,迎驾,予尚书衔。四十九年,卒,年八十四。
如此,则彭启丰为江南苏州府长洲县人,陈伦炯亦曾在其家乡任官,且乾隆七年两人均在浙江任职,亦有同僚之谊。
三人为陈伦炯之《海国闻见录》作序之时,那苏图任两广总督,纳兰常安任浙江巡抚,彭启丰已由左副都御史提督浙江学政转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又转刑部左侍郎,(9)《清高宗实录》卷185,乾隆八年二月乙巳,《清实录》第11册,第383页。《清高宗实录》卷203,乾隆八年十月己巳,《清实录》第11册,第614页。均为朝廷大员。陈伦炯时任浙江提督,虽亦为武职高官,但官位均逊于三人,倩其作序,当有乡情、同僚之谊,亦有郑重其事之意。所以,《海国闻见录》的初刻本,不应晚于乾隆九年太多,否则即有怠慢之嫌。此刊本距离此书成稿,亦有十四年时间,很有可能,是因为陈氏军务繁忙,无暇订正。
而据马俊良《重刻〈海国闻见录〉序》中所述:“陈资斋先生《海国闻见录》图说为防戍、经商必用之书,前升任香山明府彭竹林以是为出大洋、歼海寇,予见而爱之,摹绘手卷,藏诸行篋。今晴兰林先生复访得原本,校正,贻予重刻,以广其传,俾有事洋面者咸知趋避。予老矣,如渊明之读《山海经》,不过藉以推扩见闻。世有伟人立勋溟渤,安知功名富贵不即在不龟手之药也哉?乾隆癸丑年午月,浙江石门马俊良重订,蛟川林秉璐校字。”则初刻本的存在更加明确,也就是在乾隆五十八年,此书由马俊良根据林秉璐所藏乾隆初刻本《海国闻见录》重刻,马俊良字嵰山,浙江嘉兴府石门县人,官至内阁中书,曾辑有《龙威秘书》等书。
《海国闻见录》初刻本存在的另一个证据,就是《四库全书》中亦收入此书。在《四库全书总目》中,馆臣提到此书为浙江提督陈伦炯所著,系浙江巡抚采进本,进书信息:“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恭校上”。(10)《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十一地理类十“外纪之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4册,第848页。此时陈伦炯去世已久,《海国闻见录》亦早已刊刻,乾隆九年左右刊刻时恰逢陈伦炯在浙江提督任上,此书在浙江存量较多自是应有之意,故浙江巡抚采进亦是如此。所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据应是乾隆初刻本。如此,《海国闻见录》版本按时间排序当为:
各版本之间,除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刻本有个别文句的删削外,出入不大,但也有若干处的不同,试比较如下:
篇 目文渊阁四库本乾隆癸丑本昭代丛书本艺海珠尘本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天下沿海形势录嘉兴乍浦、钱塘之鳖子嘉兴之乍浦、钱塘之鳖子嘉兴之乍浦、钱塘之鳖子嘉兴之乍浦、钱塘之鳖子嘉兴之乍浦、钱塘之鳖子天下沿海形势录落迦门洛迦门洛迦门洛迦门洛迦门东洋记《庄子》所谓尾洩之《庄子》所谓尾闾洩之《庄子》所谓尾闾洩之《庄子》所谓尾洩之《庄子》所谓尾闾洩之东南洋记台湾系我先世所有台湾系我先王所有台湾系我先王所有台湾系我先王所有台湾系我先王所有东南洋记大西洋干丝腊是班呀大西洋于丝腊是班呀大西洋干丝腊是班呀大西洋干丝腊是班呀大西洋干丝腊是班呀东南洋记西洋立教,建城池,聚宗族。地原系吕宋土番,今为据辖。汉人娶本地土番妇者,必入其教,礼天主堂。西洋立教,建城池,聚夷族。地原系吕宋土番,今为据辖。汉人娶本地土番妇者,必入其教,礼天主堂。西洋立教,建城池,聚夷族。地原系无来由番,今为据辖。汉人娶无来由番妇者,必入其教,礼天主堂。西洋立教,建城池,聚夷族。地原系无来由番,今为据辖。汉人娶无来由番妇者,必入其教,礼天主堂。西洋立教,建城池,聚夷族。地原系吕宋土番,今为据辖。汉人娶本地土番妇者,必入其教,礼天主堂。东南洋记阖市寂闭阖市寝闭阖市寂闭阖市寂闭阖市寝闭东南洋记中国俱有洋艘往通,均系土番族类。中国俱有洋艘往通,均系土番族类。中国俱有洋艘往通,亦系无来由族类。中国俱有洋艘往通,亦系无来由类。中国俱有洋艘往通,均系土番族类。南洋记牵曳船牵拽船牵絏船牵絏船牵拽船南洋记刻量时晨刻量时辰刻量时辰刻量时辰刻量时辰南洋记东浦寨东浦寨东浦寨东浦寨柬埔寨南洋记找以海螺巴我以海螺巴找以海螺巴找以海螺巴找以海螺巴南洋记贸易难容多艘贸易难答多艘贸易难容多艘贸易难容多艘贸易难容多艘大西洋记干丝脑干丝脑干丝腊干丝腊无此句昆仑万历间,宫塑脱纱佛像万历间,官塑脱纱佛像万历间,官塑脱纱佛像万历间,宫塑脱纱佛像万历间,宫塑脱纱佛像南澳气尔之舟你之舟汝之舟你之舟汝之舟
以上是五个版本的《海国闻见录》各篇目内容的对比。(11)又《天下沿海形势录》中有两处提到“吊邦”,四库本、昭代丛书本和艺海珠尘本两处均作“弔邦”,而乾隆癸丑本一作“吊邦”,一作“弔邦”,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则只有一处,作“弔邦”。我们可以看到,乾隆时期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和癸丑本各有舛误之处,可见均来自乾隆初刻本。其他稍晚的三个版本亦与前两个版本各有不同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吕宋部分,文渊阁四库本与乾隆癸丑本均作“吕宋土番”“本地土番妇”与“土番族类”,而艺海珠尘本和昭代丛书本均作“无来由番”“无来由番妇”和“无来由族类”。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与乾隆癸丑本基本一致,唯一不同之处是“宗族”与“夷族”,和有可能是四库馆臣为避讳而将“夷族”改为“宗族”。而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的特点一是将各篇目拆分到各卷帙,脱漏了几处文句,但对前四个版本中明显错误的“柬埔寨”进行了订正。所以,很有可能,乾隆初刻本在其后有更多的衍生版本。
将前四个版本的地图相比(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没有地图),可以看出,文渊阁四库本与乾隆癸丑本非常相似,与艺海珠尘本差距较大,下面分别比较。
《四海总图》中,“高丽”所在之朝鲜半岛与“大清国”之间,文渊阁四库本与癸丑本皆有界线分隔,“气”与“沙头”之处,即今之东沙群岛所在,文渊阁四库本与艺海珠尘本皆画出新月形符号,以描绘东沙岛环礁之形态,而癸丑本则画成折线,按地图上的地物信息,不同时代版本之间可能会递减损失,但凭空恢复早期形态则不大可能,所以明显表明艺海珠尘本与癸丑本无涉。
另外,文渊阁四库本与癸丑本均将台湾放在琉球西南,而艺海珠尘本则错误地将台湾置于琉球东南,将“气”与“沙头”远离大陆。今天的北冰洋,本应作“氷海”,但四库本和癸丑本均讹作“水海”,惟艺海珠尘本为正确的“氷海”。今匈牙利,四库本与癸丑本皆作“黄祁”,而艺海珠尘本作“黄旗”;今不列颠岛,四库本作“英机黎”,癸丑本作“英咭唎”,艺海珠尘本作“英圭黎”。
综上而论,文渊阁四库本与乾隆癸丑本皆本自乾隆初刻本,而后三个版本应绍自初刻本衍生的版本,在翻刻过程中或有舛误,或有订正,所以呈现出文字和地图内容上的差异。
二、《海国闻见录》所衍生地图的情况
根据陈伦炯《海国闻见录》所附地图摹绘的地图,数量非常繁多,王耀曾著文对其所经眼的16种陈伦炯系列地图进行梳理,并提出:“该系列海图在演变过程中分化成了《四海总图》图系、《环海全图》图系和《天下总图》图系。”(12)王耀:《清代〈海国闻见录〉海图图系初探》,《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4期,第112-117页。据笔者所经眼与研究,此系列地图除各版本的《海国闻见录》之外,有43种左右,列表于下:
序 号图 名收藏地1中华沿海总图中国科学院图书馆2中国沿海七省八千五百余海哩地图中国科学院图书馆3七省沿海全图中国科学院图书馆4沿海全图中国科学院图书馆5中国沿海图中国科学院图书馆6沿海全图中国国家图书馆7七省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8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9盛朝七省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0七省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1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2七省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3浙江至奉天沿海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4新绘七省沿海要隘全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5沿海全图中国国家图书馆16沿海防卫指掌图中国国家图书馆
如前所述,笔者所统计的43种陈伦炯系列地图,所寓目者在半数以上,总体而言,正如王耀所言,存在多个图系,但其中的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所藏《中国沿海七省八千五百余海哩地图》之《天下总图》图系,目前笔者也只看到此一例,恐亦系在传抄过程中摹绘所致,其中亦有《广舆图》“舆地总图”之痕迹,未必可以称之为一个图系。
另外两个图系,确实可以大致如此区分,(13)另外,周北堂、邵廷烈改绘刊刻的《七省沿海图》,也可认为是一个图系。其中就卷首的东半球地图而言,“四海总图”图系当为摹绘《海国闻见录》之《四海总图》所致;而“环海全图”图系当为某个时期,在摹绘“四海总图”时,对其进行了改绘和增补所致。就其性质而言,其绘制方式颇似清代康熙甲寅(十三年,1674)由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刊刻的《坤舆全图》。当然未必直接参照此图,但此类半球“原图”在明末直至清代并非一例,如明代程百二编纂的《方舆胜略》中便有两半球图,(14)曹婉如等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明代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年,第17-18页。所以很有可能是在转绘中参照了其他的东半球地图。
三、《海国闻见录》的资料来源及反映的问题
关于陈伦炯《海国闻见录》的资料来源,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知道,其重要特点是将东半球地图与中国沿海地图结合起来,这在明代与清代前期地图中是不多见的。所以探讨其来源,相当有必要。
从陈伦炯《海国闻见录》的《原序》可知,其资料来源包括地理图籍、实地考察和咨询调查,以及其父陈昂的见闻。值得注意的是,在书中,他提到了“伦炯蒙先帝殊恩,得充侍卫,亲加教育,示以沿海外国全图”(16)《海国闻见录·原序》,《〈海国闻见录〉校注》,第18页。,“合诸先帝所图示指画”,可见他看到了内府的舆图。翻阅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原清宫内务府造办处舆图房活计档《天下舆图总折》,其中提到“康熙五十三年七月三十日,中堂松住交来海图一卷”,不知此“海图”是否沿海总图,其他有:“康熙三十八年二月初二日,奉旨交来量地球图稿一张”;“康熙五十六年四月初二日,西洋人德里格进西洋地理图五卷”;“康熙五十八年四月十一日,懋勤殿太监苏佩升西洋坤舆大图一张”;“康熙六十年正月初七日,太监陈福交来西洋印图七张”;“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养心殿交来婆娑界图一分、西洋地舆图一本、木板刷印图三张”。可见在康熙一朝,内廷迭有西方舆图上呈皇帝。按雍正帝曾斥责陈伦炯“受圣祖仁皇帝多年教养之恩”(17)《清世宗实录》卷88,雍正七年十一月丁酉,《清实录》第8册,第188页。,可知陈氏曾在康熙帝身边,受其指导,当非虚言。
另外,陈伦炯曾在闽粤一带任职,东南沿海地方政府处理与东来的西方殖民者之间的事务,亦是自然之理,索取西方人所绘制的海图,自非难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收藏的闽浙总督觉罗满保与福建提督施世骠所进呈之海图,当系参照了西人作品。他也曾根据自己所了解的域外知识向朝廷提出建议:“江南苏松镇总兵陈伦炯奏:‘西密里也一国在噶尔旦之西,与大西洋等国毗连,请免其额外加一之税。’”(18)《清高宗实录》卷21,乾隆元年六月壬辰,《清实录》影印本第9册,第516-517页。
所以,在新的地理知识和新的知识来源的情况下,陈伦炯创设了新的地图模式,对后世影响极大。需要指出的是,陈伦炯之《海国闻见录》在清代影响较大,从其刊印之后,直到清末,一直有人参考其中的资料,比如乾隆五十八年本《海国闻见录》中所提及“彭竹林以是为出大洋,歼海寇”,又如乾隆时丁曰健之《治台必告录》,嘉庆时陈琮之《烟草谱》,梁玉绳之《瞥记》,光绪时盛庆绂撰《越南图说》,光绪二十四年唐才常撰《觉颠冥斋内言》,光绪十六年王庆云之《石渠余纪》,以及专门论及舆地之《朔方备乘》《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自不待言。这一方面体现了陈伦炯《海国闻见录》及其地图中所承载的中国沿海与世界地理知识的价值;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现代世界地理知识体系和范式尚未在中国社会完全确立,以至于直到清代末期的知识分子想要了解世界地理形势,还要求诸一百多年前的陈伦炯著作。
同时,以理度之,由于《海国闻见录》及其地图传播之广泛,历代摹绘其地图,亦是应有之举,所以现存之陈伦炯系列地图,未必一定有内在的承袭关系,而很有可能存在历代不同时期摹绘的情况。
关于地图的文献价值,李孝聪教授已经指出:陈伦炯系列地图的诸多摹本,未必一定比刻本更珍贵,尤其是其中一些脱漏文句,比如“如海安下廉州,船宜南风,不宜北风”,而有些绘本则作“船宜南风宜北风”等。(19)李孝聪:《欧洲收藏部分中文古地图叙录》,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50页。从笔者寓目来看,有些地图绘制者水准似不甚高,往往把北冰洋处的“氷海”抄为“水海”(按:“氷”即“冰”的异体字,与“水”字只差一点),尤其是《海国闻见录》刻本中就不是很清楚,摹绘者很容易弄错,这一点也很值得注意。正是由于陈伦炯系列地图在绘本极多,很多绘本往往只是出于观赏把玩的目的而非真正使用,通常不会改动其中的地理内容。所以,不能简单地根据图上的地物来分析其年代,坊间亦多有摹绘以牟利者,在判识此类地图的年代时,尤需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