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称我是“老搭档”
2020-10-21邹莉莉
邹莉莉
我认识潘凤霞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1953年9月,中共江西省委,为了抢救濒临消亡的弋阳腔,h培养接班人,在省城开办了一所弋阳腔演员训练班,班名叫江西省赣剧团演员训练班。我和其他考入的四位同学,随同受聘的老师们,从景德镇市来到了南昌。第二天适逢中秋佳节,省文化局老局长石凌鹤和班主任高履平跟我们住在一起,说晚上带我们去看赣剧。训练班位于民德路佑民寺前面,离剧场中山堂很远,刚进城的孩子们人生地不熟,高主任让我们一起挤坐吉普车去剧场。那晚,省赣剧团演出《尼姑思凡》《刘海砍樵》《断桥相会》三个折子戏 。
《尼姑思凡》由潘凤霞主演。那时剧场没有幻灯字幕,全靠演员清晰的唱舞表演,让观众了解故事情节。我们四个小孩,三个是演员子女,唯有我是在校学生,看得糊里糊涂。潘凤霞演的这是一出独角戏,一个人在台上比比划划,我啥也不懂。同学高静香在剧团长大,她懂戏,便不时地悄悄给我讲解:“那是在是念经,现在是数罗汉,看,她要学罗汉了。”只见潘凤霞扮演的小尼姑拿着佛帚,连唱带做,学着各种罗汉菩萨的样子,一会儿愁眉苦脸,一儿笑容满面,满台飞舞着。观众时时响起的热烈掌声,让我感到演得很好,第一次看戏,印象特别深。
1957年弋阳腔训练班和文化干部训练班合并,成立了江西省文化艺术学校。在五年艺校学艺其间,只要赣剧团演出,我们都会去观摩学习。赣剧团缺演员,有时也会让我们去帮忙或扮演群众角色,如担任《珍珠记》的帮腔队,饰演《还魂记》的十二月花神,《十五贯》的龙套等。1958年还去上海参加了《珍珠记》电影的拍摄录音工作,我们主要是帮腔。
1958年底,省文化局以我们班为班底,成立江西省古典戏曲实验剧团,和省赣剧团一起上班。1960年两团合并,成立了江西省赣剧院,下属五个团,潘凤霞提升为副院长,我与潘凤霞同在一团。一团主唱新编古典剧目,出省任务较多。由于人员调整,原先和潘凤霞配戏的演员都已调离,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和她配戏,大都是她演小姐,我扮丫头。如《梁祝姻缘》她扮祝英台,我演银心;《陈三五娘》她演黄碧琚,我饰益春;《西厢记》她演崔莺莺,我饰红娘。我在1959年参演的《还魂记》, 潘凤霞演杜丽娘,我饰春香。该剧在1957年的版本上进行了修改提高,更受观众欢迎,成了江西省赣剧院一团的重点剧目,曾赴上海、北京、长春、哈尔滨、沈阳、济南、武汉、长沙、广州等地演出,几乎演遍了大半个中国。
潘凤霞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音色清脆悦耳、圆润甜美。当年剧场都没有扩音器,无论是弦管繁杂的乱弹腔,或是高昂激越的弋阳腔,还是缠绵曲折的青阳腔,她都能以情带腔,以字传情,或轻重缓急,或刚柔甜美,声声曲曲、字字句句传到了观众的耳中。潘凤霞能准确细腻地把握杜丽娘、祝英台、王金贞、崔莺莺、班昭、陈妙常、白素贞等不同旦角的身份、思想、感情,把各类旦角展现得个性分明,正旦的端庄,小旦的典雅,武旦的英爽,花旦的俏丽。无论是主演还是配角,潘凤霞都演得非常认真。演《拾玉镯》时,她以花旦当行,轻盈的身段,巧的步法,通过喂鸡、绣花、拾镯、藏镯、赏镯等一连串表演,表现出乡村少女勤劳、惊喜、紧张、羞涩的多种形象,十分幼稚可爱。有时潘凤霞还串演彩旦与泼旦。如《拾玉镯》的彩旦媒婆,身上穿着宽衣大袖,脸上涂着两块红粉,大摇大摆,大步出台,手上拿着一杆三尺长的大烟斗,瞪眼呶嘴,眉飞色舞。她一个亮相,举着烟斗,垫着脚尖,对着台前的灯泡点火抽烟,一本正经,十分滑稽,引得观众哈哈大笑。赣剧原无泼旦行当,是从老旦中延伸而出,多为悍妇泼婆角色,如《鸳鸯带》中的婶母等。潘凤霞饰《花打朝》的程咬金夫人程七奶奶,在筵席上,她登椅喝酒,手抓筷叉,杯盘并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听得忠良蒙冤,气冲斗牛;在金殿上,她面对唐王, 撸挥捧,满台追赶。她以净行的豪放,旦行的抚媚,边骂边劝,情理交加, 是非分明,将一个外凶内暖的皇嫂形象展现得栩栩如生。
1959年,省赣剧院在庐山为中央会议演出。党和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毅及中央各部首长都来看戏。那天,听说毛主席也来了!我和潘凤霞晚餐都没吃就化好了妆,等待最后演《游园惊梦》。同志们既兴奋又紧张,每次幕间都争先恐后地从大幕缝隙间偷窥领袖的风采。上场前我紧张得浑身颤抖,对凤霞说:“我好怕!”她用冰冷的手拉着我说:“阿也吓,不怕!阿想台词、想动作就不怕了。”她鼓励我,也是在鼓励自己。我们团的演出得到了首长们的肯定,有领导称赞说,“你们这个《游园惊梦》太好了,比京、昆剧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听到传达毛主席给予了“美秀娇甜”的赞誉时,我们高兴得手拉着手跳起来,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毛主席对赣剧赞誉,提高了赣剧的声望地位,更鼓舞了赣剧人的斗志,六十年来一直激励着赣剧人不断向前。
可能是因为我跟潘凤霞配戏较多,她对我最好。记得在长春拍《还魂记》电影时,每天早上八点化妆进摄影棚,经常要拍到深夜二三点才能休息。潘凤霞戏重,除《言怀》《拾画》二出外,其他场场有戏,非常辛苦。而全剧几百个镜头,有时一句唱腔,要分几个角度用几个镜头拍摄,照明灯光又要重新布置换位。调整完后,演员再要站在指定位子上对光,反复多次,才能开拍。对灯光是件辛苦差事,因为我最年轻,所以每次对灯光的任务都是由我承担。那天拍《游园》,镜头特别多,等的时候太长,我就在一旁睡着了,结果被院长狠批了一顿,我委屈的大哭。开拍时,我还哭丧着脸,满脸的泪水,潘凤霞便悄声劝我:“娜妮,不哭了,哭不得,以后会永远留在影像的,不好看呐。”虽然我很委屈,但是潘凤霞的话温暖了我的心,我忍住了哭泣,在影片里没有留下终生的遗憾。
又如1960年在庐山演出,潘凤霞看见我在排演《拾玉镯》,就主动上来指导。当排演到孙玉娇喂完了鸡,数数少了一只,急得满屋寻找时,她过来亲自示范。她教我要越找越急,然后眼睛一亮蹲下斜身朝右一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站起来高兴地用双手的食指拇指相对做出一个大圆圈,然后向台前一亮,告诉观众,原来是鸡在生蛋,并以少女的表情,伸出食指对着母鸡一指,嗔怪它不该害她找了半天。她急忙把鸡抱出,正要举手欲打,立即停手,又舍不得打,因为这鸡是她母女的生活依靠。潘凤霞说,要以爱怜的心情,带点撒娇的表情抚摸着鸡,然后轻轻放它下地,犹如亲人。当演到孙玉娇与傅公子、媒婆同时摸镯,三人手碰着手的表演场景,忽听媒婆“哎哟!三只手喔”的叫声,孙玉娇一惊,飞快地抢过镯子,转身轻轻一跳进屋,翻身,关门,上栓,冲到桌边,两手遮脸扑在桌上,跺着双脚,扭身晃脑。剧中人物的一系列动作,也是潘凤霞手把手教给我的。这些动作把少女生怕被人窥破爱情隐私的慌乱、尴尬、羞涩的形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1962年,省赣剧院带着《还魂记》《西厢记》《西域行》和《张三借靴》《姐妹拜月》《思凡》《僧尼会》《孟良搬兵》《送饭斩娥》《百花赠剑》《挡马》等折子戏,在北京人民剧场、民族文化宫、长安剧院、中和戏院等剧场演出了一个多月,还去了中南海国务院礼堂、紫光阁演出。在怀仁堂,我们演出了《西厢记》的“长亭别”。童庆礽演张珙,潘凤霞演莺莺,我演红娘。因我原是B角,没经过细排,她看出我有点心慌,就帮我把头上的花插正,拍拍我的肩说:“放大胆,没事。”她像个大姐姐,总是关心我、护着我。
在北京演出期间,我们还去了周总理家做客。在西花厅,石凌鹤局长向总理汇报,说江西演员工资很低,想请总理给江西说说。潘凤霞院长忙接话,指着我和另外两位年轻演员说,她们每月才20多块钱。总理说:“哦,是太低了。只是现在国家有困难,等等吧,以后会好的。”临走时,我们被西花厅院里的花木香气所吸引。邓颖超大妈摘了很多她亲手种的玉兰花,让带给没来的女孩们,每人两朵,以做纪念。第二年,我们每人加了一级工资。我永远不会忘记,周总理、邓大妈对我们的恩情,也一直记着潘凤霞院长的关爱。
文革时期,潘凤霞被纠斗关进了牛棚,我也下放农村。此后十六年中,我偶尔到南昌出差去看她,只见她家四面墙上,挂满了以往的剧照和首长们的合影,俨然一个家庭戏曲博物馆,可见她对赣剧的挚爱深情。
1986年,省赣剧院请我为青年演员涂玲慧排演青阳腔名剧《送饭斩娥》。潘凤霞多次要我去她家里吃饭,说她腌的咸蛋好吃。那天,她买了鱼买了肉,亲自到排练场等我,说我们是“老搭档”,定要拉我去吃她亲手做的饭菜,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真爱。饭桌上,我们无话不说。她告诉我,她的心里有个结,就是关于“美秀娇甜”的提法,她说:“我晓得这四个字是指《游园惊梦》的演出,但有领导说,“美秀娇甜”四个字不是对我个人的,我心里好难过。”我说:“他只讲对了一半,主席是对你,也是对《游园惊梦》讲的,是对这个戏的音乐、唱腔、化妆、表演,包括整个舞台演出的肯定,特别是因为你塑造的杜丽娘,唱做得太好了,所以才会获得如此好的赞誉。如果不是你演,任何人演,也得不到 ‘美秀娇甜’四个字。”她点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心服了,不然我心里总是想不通。”然后,她又笑着说:“我那里是演得好啊,我只不过是扭得好呐,哈哈哈哈!”
1989年,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为建中国戏曲数字化资料库,与全国各地艺术研究所联合拍摄地方戏曲经典剧目,进行录像存档,剧目中就选定了《游园惊梦》。潘凤霞找到我,要我去配春香一角。我说我已多年不演了,年纪也大了,让团里年轻人拍录吧!她说:“不行,你是我的老搭档,我们两个人是合死了劲的,连田汉都说你我配合得很好,一定要你演。”这样,我和她隔了20多年后再次合演《游园惊梦》,这也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搭档。
2017年,潘凤霞的家乡玉山必姆乡为她建立了一个潘凤霞艺术纪念馆,我有幸被邀请参加了该馆的开幕式。听说她近期精神状况不好,记忆力不行,很多人都不认识了,我很为她担心。在大车上与她相见时,我问她认得到我吧。她突然说:“你是老搭档呢。”还接着问:“你老公来了吧?文浩丽、郑苏岚来了吧?”车上人都为她惊喜,她还记得那些老朋友,记得那些和她一起共同战斗过的同事,说明她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美好日子里。
潘凤霞生活朴素节俭,从不讲究吃穿,但是对艺术却非常认真,为赣剧,为了舞台形象美,她可以不顾一切。如在长春拍片时,每天拍戏十几个小时,为使银幕上眼角形象更美,她就用胶布贴着太阳穴吊眉,天天如此。因贴胶布时间过长,致使皮肤过敏起水泡,卸妆时两边太阳穴都被撕破,鲜血直流,她仍然还坚持着。为了扮相更美,她竟然忍痛把满嘴的牙齿全部拔掉,致使头脸肿得像个南瓜,看着实在叫人害怕、心疼。为了演出,她还不惜打掉六个月的胎儿。她是一个只要事业不要命的人。
潘凤霞为赣剧奉献了一生,她是江西戏曲的功臣。她的“美秀娇甜”,至今还是无可替代。她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赣剧不会忘记她,江西戏曲人不会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