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还是教化?
2020-10-20李聪孟琢
李聪 孟琢
《关雎》这首诗我们都不陌生,作为《诗经》的开篇之作,清代学者方玉润称之为“取冠三百,真绝唱也”,真可谓脍炙人口。在大多数读者眼中,这是一首朴素生动的爱情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雎鸠栖息在水中的小洲里,和声鸣叫,发出“关关”的声音。贤能美丽的淑女,是君子好的配偶。男子思念她,追求她,却总不能如愿,情思扰动,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副情所困的模样,还真是生动入微。诗歌结尾处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似乎也对应了这段爱情的圆满结局,两人最终琴瑟和鸣,融洽和睦。
这样一首朴素动人、直抒胸臆的诗,古人却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认为它不是一首爱情诗,历代学者对《关雎》的解读具有浓厚的政治教化色彩。那么,《关雎》究竟是一首爱情诗还是一首教化诗呢?古人的政治化说解是一种误读?还是别有深意?
在汉代经学中,讲解《诗经》的共有四家:齐、鲁、韩、毛。其中毛亨的《毛诗故训传》(简称《毛诗》或《毛传》)完整保存至今,影响也最为广泛。东汉大儒郑玄为《毛传》再度笺释,也就是鼎鼎有名的“毛传郑笺”。《毛诗》是这样评价《关雎》的: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也,是《关雎》之义也。
这位“窈窕淑女”的身份非同小可,她是天子后妃,人美心善,身为贵族却能亲自劳动,无论“流之”“采之”还是“芼之”,都是择取水中荇菜的动作,用来祭祀祖先;至于“友之”“乐之”,更体现出男女家庭关系的融洽和谐。《关雎》塑造出一位颇为“完美”的女性角色,这首诗又被放置在《诗经》开篇之处,在儒者看来,一定是大有深意的吧。因此,只有周文王的妻子太姒才能如此完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说的正是文王和太姒的融洽和睦、举案齐眉。你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不是随便哪一对恋人都能“当得起”的,他们是周朝的先王先后,是垂范天下的“圣人夫妻”。
乍一看,这种解读不免有些牵强附会,恋人之间的辗转相思,怎么成了周天子的后宫之道呢?近代以来,学者对这种解释多有批评,认为汉人实在是牵强附会、迂腐不通。问题在于,汉人的解释究竟是迂腐附会?还是有着内在的文化传统?要知道,汉唐以来的儒者之所以执着于从教化的角度解读这首诗,与孔子的“诗教”是密不可分的。那么,孔子是如何看待《关雎》的?我们又当如何全面地解读这首诗呢?
孔子曾“删定六经”,作为《诗经》成书的重要整理者,他曾多次对《诗经》加以评论,例如我们熟悉的“思无邪”、“不學《诗》,无以言”等。在众多诗篇中,《关雎》也曾被孔子专门“点名”评价,《论语·八佾》中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这里,“淫”是“过度、放纵”的意思,“伤”是“损害”。在孔子看来,《关雎》中描绘了夫妻之间的情感,在两情相悦之际,没有过度放纵;在相思哀苦之中,有没有过分伤心,体现出一种“节情”的修养,与儒家强调的“中和”之道紧密相契。
《论语》中的评价言简意赅,在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出土竹简中,有一篇著名的《孔子诗论》,里面记载了孔子对《关雎》更为全面的评价:
《关雎》以色喻于礼,……两矣,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悉(拟)好色之恋(愿),以钟鼓之乐□□□□好,反内于礼,不亦能改乎?
这段文字虽有脱落,但大致意思仍可解读:《关雎》通过“色”来譬喻“礼”,在男女相爱之中,更能看出礼乐文化的修养。所谓“琴瑟之悦”,是男女之间的和睦,这就是“好色之愿”;而随着诗歌的推进,这种“好色”的本能与愿望,进一步回归到了“钟鼓”所蕴含的“礼”之中,得到了端正与升华。无论是爱情还是相思,都是冲动不定的情感,但《关雎》难得的地方,正是在篇章最后用“钟鼓礼乐”节制了情感冲动,将男女之爱升华为家族的伦理、后宫的道德——儒家讲究“修齐治平”,《关雎》正体现出君子的“齐家”之道。
这种解释不仅源自儒家的思想传统,更有先秦历史的坚实依据。根据《仪礼》等文献的记载,先秦时期,琴瑟是在堂上歌唱时所用的乐器,钟鼓是堂下演奏所用的乐器。“钟鼓”并不是平民所能使用,《仪礼·乡饮酒礼》中说:“钟鼓者,天子诸侯备用之”,只有天子、诸侯才能使用钟鼓之乐,“钟鼓乐之”也就是天子诸侯典礼用乐的情形。既然如此,无论是“淑女”还是“君子”,还真不是乡村田间的青年男女,而是雍容高贵的天子后妃。因此,《关雎》虽与爱情有关,但与儒家的礼乐精神更密不可分。它所描写的,不是普通人的爱情与结合,而是作为治国起点的“齐家”与宗法。这首诗以水鸟意象起兴,有意思的是,两只鸟虽然关关相和,但一只在水中、一只在岛上,并没有凑到一起。因此,《毛传》说它们是“鸟挚而有别”——情真意切,是《诗经》中的真诚无伪,这种热烈的爱情打动千古人心;守礼有别,是《诗经》中的修养有素,这种内敛的情感节制,更让人体会到礼乐君子的理性与自律。由求偶的热烈情感到庄重的礼乐演奏,这一“由情入礼”的过程,便是孔子所说的“以色喻于礼”,也正是《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根源所在。
时光荏苒,《关雎》已经走过了两千多年的岁月。作为一首爱情诗,它唤醒了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相思情愫;作为一首政教诗,它更提醒着人们,当爱情走向家庭之时,更重要的是和睦、自制与责任。这首意味深长的小诗,始终吸引着历代学人的目光,他们因为种种缘由,提出过许多迥异的观点。时至今日,我们仍在探究其中奥义,而这恰是经典传承至今的一个缩影。我们立足当下,面对经典和前人见解时,全面解读文本信息和准确把握历史语境都至关重要——前者能确保典籍解读的精度,后者则决定了我们理解和阐发的广度。
(李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章太炎黄侃研究中心主任/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