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紫禁城
2020-10-20姜晨杨云珊
姜晨 杨云珊
正值盛夏,故宫里却凉风习习,我顿时就想起故宫中闹鬼的传闻。我当然是不相信的,我更愿意相信,着阵阵凉意,是古老的故宫历经世态炎凉后的心宁神静。
穿过午门,太和殿便直压进我的视野。这是整个故宫中最大最高的建筑。在民间,太和殿还有另一个名字——金銮殿,此名可谓是恰如其分:琉璃瓦层层叠叠地铺陈于大殿顶上,恰如精致工整的鎏金;往下便是赭红的殿身,悠远的时光为大气的红添入古朴的旧;再往下便是剔透的汉白玉。金,红,白辉映成了一幅色彩的宏伟画面,而太和殿无与伦比的体积又使得色彩满溢而出,从飞檐上的吞脊兽上,从雕花的窗棂中,从汉白玉阶梯中央腾云驾雾的蟠龙里,这糅合了时间与空间维度上的恢弘,将每一名仰望着他的游览者厚厚包裹住,没有人会不为之倾倒。
太和殿当然有宏伟的底气,自故宫落成的那一天起,太和殿便一直被作为皇家重要典礼和朝奏庭试的场所。可以说,太和殿是故宫诸殿中最重要的一座。宏伟是理所当然,不然不足以展现出皇家气派;奢豪是理所当然,不然不足以展现出皇家气派。但在无边的宏伟与无边的奢豪中,却夹杂着几丝苦涩。
通览太和殿六百多年的岁月,其能够恢宏地恰如其分的光景似乎不算多。明初的太和殿倒是一派繁忙景象,形色官员出入其中,皇帝于此治国理政,此时的太和殿才算恢宏地恰如其分。他泰然自若,以气吞山河的魄力指挥着千里外的水患,万里外的战争,抒发着壮志天下的豪情,而后热闹渐失。直至万历皇帝,太和殿经历了一场冷遇,万历皇帝创纪录地二十四年未上早朝,太和殿自然失去了其主要功能。纵使太监宫女们每日擦洗净化,仍无法阻止太和殿的金碧辉煌之上落上一层灰尘,气势恢弘之上蒙上一层阴翳。这段时日里,太和殿偶尔也会热闹起来,那是在皇帝的生日宴会上。不知当往日朝堂上的辩政号令之声为莺歌燕语所替代时,太和殿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脸色。笙歌消散,人去殿空,太和殿目光迷离,长吁一口气。
太和殿不断迎接着新的主人,也眼睁睁地看着大明王朝的气数流逝。若说亲近之人的死亡会给我们带来长久的痛苦,而目睹着这一过程,看着他与死亡渐近,便是世间最刻骨铭心的痛苦。终于,修筑太和殿的家族亡了,很快,李自成来了,没多久,吴三桂带着皇太极也来了,太和殿就此易主。
新主人很不错,关于康雍乾的本领,此处也无需多述,只知太和殿不再只是舞乐淫游之所,也只有“康乾盛世”这样响当当的名号,才能与太和殿的雄伟相得益彰。
在公元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风头正盛的太和殿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这些人发色各异,肤色皆白,穿着华丽但明显有别于清朝官服的朝服,众人之前立着一条横幅,上书“英吉利贡使”。这是英皇派出的访问清朝的特使团队,以马戛尔尼为首。对古老东方知之甚少的他们忽见到太和殿这一雄奇巨殿,登时腿软目眩,难以置信。他们本以为大英帝国的白金汉宫举世无双,但和太和殿相比,就如同斥鴳之于鲲鹏。乾隆皇帝倨傲地立于太和殿前,口吐“天朝上国”云云,君主的傲气与太和殿的伟度一齐结实地打了马戛尔尼一行人一记耳光,也给了当时风头一时无两的大英帝国一记耳光。马戛尔尼灰扑扑地回去了。临行前,他阴鸷地盯视着太和殿,太和殿察觉到了一丝危机。
公园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灰头土脸回去的马戛尔尼,他的子孙们带着枪炮张牙舞爪地回来了。侵略者们见到太和殿也是一怔,旋即尖声肆笑:拥有如此雄奇巨殿的主人,此刻却狼狈地向南逃窜,你说可笑不可笑?拥有如此雄伟建筑的国家,此刻却国势倾颓,独留这孤单的宏伟强撑门面,你说可笑不可笑?在四起的狼烟中,越是宏伟雄奇就越显得苍凉悲戚,辉煌之色也变成了伤心之色。太和殿的皮骨仍在,而风神不存。中国最宏伟的建筑发出一声中国最沉重的叹息。
自然界中有宏伟之物,如高山大川,峻峰险瀑,此宏伟是自在事物的宏伟,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泰山,如长江,不论人世间如何盛衰,它们始终岿然不动,默不作声地宏伟着。而人为的宏伟,如太和殿,是与人的意志紧密相连的。在君主励精图治,民族兴旺发达之时,方能在瞻望太和殿时察觉出气瑞升平之感;在君主昏庸腐朽,民族颓圮凋敝之时,观望太和殿,其又会透露出民族的无奈心痛,这宏伟也变得尴尬,奢豪也变得怪异。倾颓的中华民族望着太和殿,猛然想其起曾经的得意与气派;太和殿望着倾颓的中华民族,恍惚想起此民族曾经的辉煌与意气,于是两者一齐落泪,一齐痛心,又一齐悲之哀之。
故宫中面积最大的区域,是后宫。
我迈步于妃子的寝殿间,经过了坤宁宫、乾清宫等诸多宫殿,不时透过窗户朝里张望。其规制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些大小形状之别。忽随人群行至一座灰扑扑的小殿,在周遭的金璧中甚是扎眼,引得游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低声议论着:“这里是冷宫。”
泼墨般的天空中孤悬着一弯毛月,积雪因夜色的掩映而显现出死寂的灰色,寒风瑟瑟地穿梭于错综的宫廊中,发出可怖的声音。各妃嫔都早早闭了门,在灯烛与火炉的陪伴下熬过长夜。霎时,几点微弱的光芒从浓稠的黑暗里浮了出来,那是几个手提宫灯的太监,正紧裹大衣匆匆行着。他们拐入了一座灰败的小殿,将门踢开,便看到一个女人抻着手脚蓬着头发趴倒在一团稻草上。太監甲用脚粗暴地将女人的身体翻过来,而后一把扯住她的领口将她拔起。女人吐着嘴里的头发,颤抖着跪伏在地。太监乙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向女人劈头盖脸地打去。女人大张着口,想要哭号,但是喉咙被涌起的血沫给堵住,只能发出喑哑的嘶嘶声。长鞭在女人身上舔舐着,直打得女人单薄的衣物支离破碎,填充于内的烂柳絮被打得四处飘飞……酷刑终于结束,女人和着血泪,向太监们叩头拜谢。太监们重重地带上门提着宫灯匆匆离去,独留衣不蔽体的女人在酷寒里挣扎。
这个女人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对于光绪的叛逆颇为恼火,于是一口咬定珍妃是教唆光绪变法的人之一,将她打入冷宫,每到节、忌日及初一、十五,都会令太监去责骂、鞭打,且珍妃必须跪拜谢恩。当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时,慈禧在逃难前一声令下,命几个太监将珍妃给扔进了一口井里头,那口井也由此成为了著名的珍妃井。
珍妃的凄苦,用言语已无法表述,无论使用多么惨绝人寰的词语,在其遭遇面前也顿时显得苍白无力。珍妃的境遇是可怕的,但令人更加害怕的事实是,在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时代中,女人们的地位竟几乎未有改变,而始终被视为男人的附庸。不论是在宫中亦或是民间,得以善终的女性确是少得可怜。鲁迅先生口中吃人的封建礼教,吃女人吃得尤其之多。尤其在宋朝之后,一系列病态的迫害女性的行为却被得到广泛的认可。若要细细探究这些令人发指的暴行,请务必去瞧一瞧那几尺长的裹脚布中一双畸形的怪物,请务必去刨开一座座贞节牌坊下寸草不生的土地,去看一看那一具具诉说着无奈悲戚的森森白骨。对女性肉体和精神上的暴行,就这样在台面上被光明正大地推行了数百年。
在那个时代,即使女人表露出了超于男人的智慧与才能,也无法摆脱封建礼教所造成的怪象。余秋雨的《十万进士》中曾记述过这样一桩事:唐代新及第的不少进士,一高兴就到长安平康里的妓院玩乐。令新科进士们惊讶的是,其中很多妓女都才貌双全,在诗文修养、历史知识、人物评论等方面都不比自己差。她们只是因为性别,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这些女子,纵有满腹诗书,一腔才华,却仍然只能囿于烟花柳巷之中,令人心痛。再如《红楼梦》为我们所熟悉的众女子,纵然“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也只能落得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呜呼!呜呼!反观如今女权运动在中国开展得如火如荼,又如何不是几千年的摧残压迫下所带来的强力反弹?
从神武门走出故宫,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抬起头来,一座不过百余米高的青山横卧于眼前。我知道这是景山,恍惚间又想起在此自缢的崇祯皇帝。从明到清,再由清回溯到明……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故宫所经历的许多种种,都已令我这个旁观者为其心痛不已。而步履不停地走过六百多年的岁月的故宫,令人难以想象曾经历了多么深刻的痛与苦,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品味了六百多年中华民族的辛酸历史。真是苦了你啊,我们亲爱的故宫!
故宫从安宁和风雨中走来,从富贵和苦难中走来,背携着历史的警醒走来,在世人崇敬的目光注视下,步伐稳健,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