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食物
2020-10-20史诗
史诗
二十多年前,姥姥的山谷还没有冰箱。山谷人家如何储藏食物呢?一年四季,多数食物主要靠窖藏。除窖藏外,还有井藏、雪藏、土藏树藏等储藏方式。
记忆深处,在暖季,姥姥最爱把食物井藏。
在姥姥的山谷,暖季里,春日做豆腐改善生活,夏日打凉粉解暑,端午包粽子过节,都是很难得的事情。所以经常井藏的食物便是豆腐,凉粉,粽子。其中井藏时间最长的是粽子。
农历五月端午前后,山谷里常常有庙会,有庙会的时候,常不回家的姨妈们也会回到山谷看戏,姨妈们回家过节,对姥姥来说,端午节便是节日中的节日,自要隆重准备一番。
端午节前两天,姥姥牵着稚嫩的我,徒步穿越沙漠,去陌生而热闹的集市采买红色的大枣,白色的糯米,青绿色的粽叶。然后再带着我,带着难得的食材,带着沙漠外面的气息,徒步返回沙漠中的老屋,开始年复一年的包粽子仪式。
净手、打水、泡米、泡枣、洗粽叶。白色的糯米要泡整整两天两夜,才会变得柔嫩香软。皱巴巴的大枣要泡一整个下午,才会慢慢喝足井水,在清冽的水中饱起来,润起来,喘息着活过来。青绿色的蒲叶只要在井水里舒舒服服地浸上一会儿,便会渐渐变得碧绿,舒展,散发出清冽的芬芳。
然后姥姥开始包粽子。她展开湿漉漉的碧绿色粽叶,将其卷成筒状,在几处角落塞上红枣,用洁白晶莹的糯米填满粽筒,合口,裹紧,以坚韧藤条为带,绕粽数匝,扎紧绑牢,一个个放入蒸笼,送入巨大的黑色铁锅,以牛粪烧旺土灶,蒸煮一整个下午。
姥姥说,要捡来更多的牛粪,要烧出更旺的灶火,要让粽子的香味飘得更远,这样便可以召唤回漂泊在外的家人。我于是努力烧火,不一会儿,粽香填满了厨房,诱惑了熟睡着的老猫,召回了我的姨妈们,也唤出了姥姥脸上暖暖的笑容。
姨妈们回来了,可是母亲却还没有回来——姥姥还有一个女儿没有回来。于是姥姥的粽子,便有一部分要井藏起来。从热气腾腾的大蒸锅里取出来,放入柳编的篮子里,把篮子系在井绳上,摇动辘轳,一下一下,慢慢放进井里。约摸着快要放到了水面,便固定住辘轳,使一篮粽子悬空在距井水一尺左右的地方,这样,粽子靠着井水的寒凉得以保鲜,却又不会浸入井水。
井藏粽子期间,需要打水怎么办呢?先摇动辘轳,一下一下,把粽篮摇上来,解开井绳,把粽篮放回屋里。等打好了水,解下水桶,再系上粽篮,摇着辘轳,一下一下,把粽篮放进井里,重新悬在距井水上方一尺左右的地方……
端午节已过去多日,姨妈们已经各自离去。姥姥依然一天天坚持井藏着她留给小女儿的一篮粽子,直到母亲回来,或直到粽子放坏。
姥姥日日等待的小女儿,到底有没有回来,我已经不记得了。倒是姥姥井藏食物的画面,至今清晰而温暖: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姥姥的一篮粽子,在辘轳的吱吱呀呀声中摇上来,又在辘轳的吱吱呀呀声中放下去。如此摇呀摇呀,吱吱呀呀,姥姥慢慢把自己摇成了一道故乡的风景,把岁月摇成了一首永恒的歌。
在冷季,尤其是冬天,食物主要靠窖藏或雪藏。怕冻的食物要窖藏,不怕冻或喜欢冻的食物则要雪藏。
土豆、萝卜、苹果要窖藏,肉类则要雪藏。冬天的姥姥的山谷,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田野里是雪,院落外是雪,院落里也是雪。姥姥把院落里的雪堆成一堆一堆,我把一堆一堆的雪堆成一个一个的巨大雪人。
在白茫茫的童话世界,新堆的雪人一睁眼便可看见蓝天。黑猫总是在炕头呼呼大睡,竟然不急于与雪人相见。姥姥将吃剩的米粒洒在雪人与雪人之间的空地,既是救助无处觅食的鸡与麻雀,又像在喂养白胖的雪人。
白白胖胖的雪人可观可赏,还可以冷藏食物。我会雪藏什么食物呢?黄萝卜!
踩着一个一个的土阶梯,下到姥姥幽深的洋芋窖,从土里挖出黄萝卜,把黄萝卜埋进其中一个雪人的身体,冷冻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一早出去,从雪人的身体里挖出冻得通体发红的,透明的,邦邦硬的黄萝卜,迫不及待放进嘴里,一咬……冰、脆、甜!
姥姥会雪藏什么食物呢?肉或者豆腐!豆腐原本窖藏就可以,可是窖藏许久,还是没等到女儿们回来,又不舍豆腐坏掉,便雪藏起来,把豆腐冻成冻豆腐。冻多久呢?只要雪人不化,想冻多久冻多久。
雪人身体里藏着我的萝卜和姥姥的豆腐,像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藏东西的人和雪人知道。雪人默契地为主人保守着秘密,不告诉贪吃的猫,也不告诉馋嘴的鸡和麻雀。它一整个冬天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主人取出这个秘密。
不过,雪藏太久,主人偶尔会忘记自己曾在雪人的身体里藏了一个秘密。我有时会忘记萝卜藏在哪个雪人里,姥姥会忘记她雪藏了一块豆腐,直到天气变暖,雪人消融,院落里赫然出现一个萝卜,或者一块冻豆腐,冬天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祖孙二人才恍然想起冬天雪藏的食物。
来年冬天,我要雪藏什么食物呢?如果可以,我要雪藏一个白茫茫的冬天,在那个冬天里,雪藏一个不会消失的姥姥,雪藏一个不会消融的雪人。
在姥姥的山谷,一年四季,更多的时候,更多的食物,需要窖藏。而窖藏的食物中,有许多需要土藏。
哪些食物需要土藏呢?洋芋、萝卜、葱,还有红枣和苹果。
土藏的食物里,姥姥最喜欢挖洋芋、萝卜、葱。
洋芋官名为土豆,生在土里,长在土里,长大成熟后,从田野里的泥土中挖出,运回家里的洋芋窖,重新藏回到土里。藏回土里的洋芋,算是回到了故乡,不缩水,不发绿,不变硬,不变甜,不变辣。它们挨挨挤挤藏在沙土下面,土头土脑,土鼻子土眼,低调朴实,却营养丰富,美味可口。
我最喜欢挖的则是红枣和苹果。红枣埋藏在黄色的沙土之下,挖一下,出来几颗,再挖一下,又出来几颗……好像阿里巴巴的宝藏一样,源源不斷,取之不尽、食之不竭。
在土藏食物中,最容易坏掉的是苹果。大红脸蛋的国光,金灿灿的黄元帅,原本高高挂在暖季的树上,美丽诱人。但“瓜熟蒂落”后,苹果该归于何处?落在山坡上,会被晒到缩水,会被吹得发皱,会被冻得发紫!最好的归宿在哪儿?还是归于洋芋窖,归于沙土吧!
在洋芋窖,苹果被埋在沙里,埋在土里,比起挂在树枝的风光无限,埋在土里也许不是最好的结果。有些特别爱美的苹果,甚至可能因为深埋于沙土而委屈哭泣,但如果苹果们有一面镜子,它们会惊讶地发现,沙土才是它们最好的化妆品,因为沙土的覆盖,它们才水分未失,皱纹未生。
被姥姥派进洋芋窖,该干的活儿是挖洋芋,不该干的活儿是偷苹果(数量少,要留着过年吃)。每次进去,干完了该干的活儿,我还会偷偷干不该干的活儿——偷偷挖几颗红枣,或者挖一颗苹果。有时候挖到又大又红的苹果,心里不禁惊喜;有时候挖到一颗腐烂的苹果,看它烂成一堆糊,与泥土融为一体,也会愣怔好一会儿。
话说偷出去的苹果要藏在哪儿?藏在口袋里,藏在树上,藏在水里,还是埋在土里?心里默默想着,想着,有时候在梦里都在想着这件事……一想,便想过了二十年的时光!
二十年的时光倏然远去,姥姥已经消失了(我终究没能把她藏好),还好她的女儿——我的母亲,还在。现在,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愿意帮母亲挖洋芋,愿意用手去刨挖出那些土藏的、土头土脑的、营养丰富的食物。
每次,当我猫着腰钻进不足一米高的、幽深的洋芋窖,在沙土里刨挖洋芋或苹果时,我好像挖到的不只是洋芋,还挖到了遥远的童年,挖到了山谷生活的底蕴。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