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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内外

2020-10-20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0年10期
关键词:做题小镇专业

王占黑

第一次逛到豆瓣上的“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我立刻想到了十年前《南方周末》的一篇报道。在那篇叫作《穷孩子没有春天》的稿子里,“春天”指的是中国的一线高校。阶层固化,教育资源向上集中,超级中学显现,种种原因使得偏远地区,尤其是来自农村的学生借助高考这一当下最公平的选拔进入“985”高校的概率越来越低,作者在采访个例之余也表达了教育之外的焦虑:农村的未来在哪里。

我還记得当时看到这篇文章时非常触动,甚至和好朋友站在澡堂门口讨论了很久。我们刚上大一,都来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像找到了影子,在深秋的寒风里颤抖着回顾彼此的“不易”,不知不觉中也把自己归入广义上“寒门学子”的队伍,觉得自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幸运儿,是阶层筛选下的漏网之鱼。可是,进了春天以后,真的就能看到春天吗?我们很快转向了这个议题,面对新环境的种种不适,意识到和同龄人的差距,未来会怎样?就像澡堂门口冷空气和热空气冲撞出的水雾一样,叫我们看不清。

当时是深秋,我们聊到腿脚发麻,端着各自的脸盆和毛巾回到宿舍,努力去适应,努力去寻找匹配自己的生活节奏。寒假之后,再和朋友聊天,对方说,和在老家读书的同学吃饭,说起对两地发展差异的体验,突然失落地甩下一句,也许,进春天还不如没进春天?

随着“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的快速壮大,“小镇做题家”的身份出圈,对十年前那个疑问的回答出现了——那些靠着努力、天赋或运气进入春天的幸运儿,不知不觉成了被困在寒冬的废物,止步不前。这个小组的扩张速度令人吃惊,帖子里的经历又是如此相似,“five们”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屡战屡败,幸而能躲进网络同温层,抱团取暖。“小镇做题家”这个带着无奈自嘲的称号,变成一个引发广泛共鸣的社会议题,开始出现在自媒体上、主流媒体上,出现在每一个经历过“题海战术”的人的心里。而它背后所包含的结构性问题,贫富/区域差距,阶层意识,教育的方法/目的/本质等,也随之不断发酵。

关于“小镇做题家”这个概念,我问过一些小镇生人。事实上,字面意义上的“小镇做题家”是濒危的物种了。镇级别的中学早在十几年前就衰败了,屈指可数的好学生被卷入县中。而在近十年来,县中也从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些学生如果不能在不断被迫提前的学业竞争中挤进市一级的超级中学,就几乎等于被提前淘汰了。而这个概念之所以能引发广泛的共鸣,或许可以被进一步拆解为“小地方”和“做题家”两个关键词上。单调的社会生活,普通的家庭条件,肯吃苦,会做题,从小被家长灌输“成绩就是硬道理”“知识改变命运”——然而这早已不再是超级中学的游戏规则。更残酷的是,超级城市里的超级中学也已深陷竞争内卷的苦战,学生同样在经历高压的训练,只是这种训练,不单单停留在写试卷上。用一个网络句式来说,赢你在起跑线的人比你还努力,这场比赛怎能不艰难。

“小镇做题家”是做题的赢家,进入大学后却没赢,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后仍然没赢,某些失败是和专业选取有关的。为进入名校而选择毫不熟悉的专业,或世俗意义上没有前景的基础学科,或完全无法靠做题来获胜的人文学科,这些都可能是原因。我曾听同学抱怨:

好像高考一完,家长的任务就结束了,然后为了贪图名校的光彩,随意选择专业。当然,选专业是自己的决定,很多小镇家长的能力甚至达不到去为子女指路。但如果当下的基础教育内容里,也包括家长力所能及的协助中,能多一点对未来的规划,很多学生也许就不会在进入大学后一头雾水,走向死路。

说到进入不合适或不“成功”的专业,我想到了自己所在的系里,有一部分学生是被调剂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上大学后不适应导致成绩太差,被迫转来的。有一个男同学,安静、内向、面无表情、独来独往。上课他坐哪儿,前后左右都空着,女同学嫌弃他身上都是头皮屑,难看且有味道。除了头屑,他几乎没有别的存在感,很少参加活动,毕业活动也是。后来听人忆起,他是某个镇上的高考状元,是敲锣打鼓送来念大学的。至于是什么镇,没人说得出具体名称,也没人知道他毕业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还有一个女同学,考研后被调剂到影视专业,她坦言对电影毫无概念。第一学期结束前,老师布置了一堆拉片作业,包括基耶斯洛夫斯基、寺山修司等等。寒假回来之后,她说她挺郁闷的,完全看不进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看。在过年的村子里,亲戚串门,小孩跑来跑去,自己在房间里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做不到去欣赏什么艺术。最大的困难是,她发现这些事和高考、考研都不一样,几乎无从下手,是她生活里不曾有的,格格不入的。

爱尔兰作者萨莉·鲁尼的小说《正常人》里,主人公之一的康奈尔出生在偏远小镇,却在恋人鼓励下选择了属于贵族精英的三一学院,攻读自己所爱但不为乡人所理解的英语文学专业。他发现都柏林的同学在研讨课上侃侃而谈,实际却没认真读过书,他们的时间花在了一场接一场纸醉金迷的别墅派对里,一边高谈政治,一边无所作为。他尝试通过恋人融入这个群体,却无法做到,处处为自己的穿着、谈吐所尴尬,还要为房租和日常开销发愁。这正是“小镇做题家”在学业之外更无解的痛苦——面对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自己落在后面,孤独无助。

所幸康奈尔的主角光环让他渐渐变得“正常”,那位女同学毕业后也留在了大城市。这对于个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路径。虽然摆脱做题的死循环后,也会接续陷入新的竞争困境,职场、婚恋、房产市场以及他们的下一代不可回避的教育竞争,只是不再需要,也没空跑去一个网络小组里抱团取暖——他们终于成为了大城市里新来的普通人,也愿意相信应试所训练出的耐心和努力,能为他们带来理想的回报。

“小镇做题家”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指向的是跳出龙门,在天上发光发热,或许还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美好图景。“小镇做题家”的失败,是没有能将应试教育的常胜在社会竞争中发挥出来。这种突然的失灵首先打了应试教育的脸,其次警醒着人们对教育目的的认识。而教育中对智力、想象力等各种能力的开发,对塑造一个健康人格的助力,这些潜移默化的品质被忽视了。教育成了一种工具,一项“庞氏骗局”。想想范进,一个人的高光时刻,只能被放置在某个瞬间看,而不能细想他的未来。在整个儒林中,他多么微不足道,他的胜利只是小小的浪花,那浪花翻腾在他家的院子里,却不在任何别的地方。范进把科举的压力内化到自己身上了,只希望未来的学生能走出这个套路。如果历史的进程给不了我们任何指南,我们只能自己打破这个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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