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朗润园的姥姥
2020-10-20方炎
方炎
清光绪年间绘制《京西宅园图记》截图朗润园部分
姥姥在颐和园
记得十几年前,我曾去过北大朗润园,参加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研讨会,路遇老领导林毅夫先生。我告诉他,民国时期我姥姥曾经在朗润园看守过园子。
林毅夫问:“你姥姥家和满清朝的载涛府有什么关系?”
我答,听老人讲,姥姥的父亲曾是载涛贝勒府上的满文教师。
那次会议之后,朗润园的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2018年国庆期间,我从母亲和小姨的一段微信语音留言中,得知母亲在朗润园的一段苦难岁月。
我姥姥是满族镶黄旗人,婚后没几年丈夫病逝,带着两个孩子——母亲和大舅,改嫁到一个蒙古族人家。这家蒙古人也是载涛府的部曲(载涛曾任蒙古镶黄旗都统,属下有不少蒙古人),姥姥嫁过去后,随夫家到朗润园看守园子。
当时的满清遗族,没啥谋生本领,家里生活困难,姥姥改嫁时有个条件,只能带一个男孩入户,女孩要送人。为此姥姥想尽办法把母亲送给亲戚家,但各家亲戚大都穷困潦倒,多一张嘴就多一份生活压力。送来送去,又转回到朗润园的姥姥家,于是母亲在家里成了遭人嫌弃的孩子,受到姥姥的公爹和小姑子(后来家里人都称其为老姑奶奶)的虐待。
朗润园修复前照片
1943年夏,母亲才7岁,有一次出去买错了东西,受到老太爷和老姑奶奶的责罚,在室外毒辣的太阳下跪搓板。
还有一次,晚上七八点钟被老太爷派出去买大烟,7岁的小女孩,穿着姥姥的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在成府路上转了好长时间,没买到。回家后遭到老太爷的追打,打得母亲跑出家门,慌不择路,跑到水塔(博雅塔)下痛哭不止。深更半夜,荒凉的水塔下,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北大学子绝对想不到博雅塔下曾有过这样的场景。后来姥姥的妹妹——我的姨姥姥婚后不久日子过得尚可,领养了母亲,母亲离开了给她留下痛苦记忆的朗润园。
并不优越的皇族
如今在北京,只要是满族人,都会得到别人的羡慕,哇!皇族呀。可谁知道这些满清遗族当年过得如此悲催,身无长技,不善经营,许多人靠变卖祖产存活,这个群体既令人同情,也有可恨之处。
老一辈的家庭关系较为复杂,领养、过继的现象很多,一个重要原因是高出生率情况下的生存压力。姥姥生过10个孩子,病死、饿死了几个,除了母亲过继给姨姥姥之外,最小的两个女儿也送给了别人家。蒙古族姥爷结婚时也带过来一个领养的叔伯兄弟的女儿,这个女儿后来跟着八路军走了。
日伪时期,北平的满蒙族人待遇较好,母亲住在朗润园期间,燕园里住了不少日本人,日本人不善于用煤球烧炉子,浪费多,母亲就经常去捡煤核。我在田村姥姥家的八仙桌上曾见过一个小架子,上边有东洋战刀的模型,估计与日本邻居相处不错。日本投降后,燕京大学复校,住在校园里的日本人被清理出去,看守朗润园的姥姥一家也被迁出。姥姥家迁走时有十几大车的物品,有些是园子里的物件儿,他们还想靠着变卖这些物品维持生计,但在校门口被门卫扣留,只允许带走随身的生活用品。
姥姥家离开朗润园后在海淀镇做小买卖,挣扎在贫困线上。北平解放后,时来运转,当初姥姥领养过的女儿,参加八路军后进入东北,在建国初期拍摄的电影《塔山阻击战》里扮演女护士,也算是当红的电影明星,还是红色背景的。因她的关系,姥姥家成了军属,参加土改,在田村分得了三间大瓦房和面积不小的土地,姥姥家从此落户田村。因姨姥姥随姨姥爷去外地,母亲又回到田村,干了一年的农活儿,起早贪黑,后背都晒脱了皮。
母亲年龄稍长,通过部队亲戚的介绍,到军官家做保姆带孩子,孩子进幼儿园时,母亲经军官推荐也随同进了幼儿园,成为中央警卫师幼儿园的保育员。母亲能歌善舞(老北京的满族人都有些艺术细胞),是未婚青年军官的追捧对象。在介绍人的热心撮合下认识了警卫师任保卫干事的父亲。接触几次后,母亲觉得父亲沉默寡言,不会跳交际舞,不是理想佳偶,曾提出分手,父亲非常痛苦,求助于姥姥。
姥姥当面指责母亲:“你坑人!”
母亲:“我没收过他东西呀。”
姥姥:“你有坑人思想!”
在家庭的压力下,母亲嫁给了父亲,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小时候,一直称姨姥姥为姥姥,而亲姥姥呢,因姨姥姥称她为二姐,我们就叫“二姐姥姥”,直到姨姥姥病逝,我们才改口叫姥姥。
满族遗风也有范儿
1972年到1975年,因父亲下放到宁夏农场,母亲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我被送到田村姥姥家住了3年。村里当时有个大庙叫行集寺,原来是养大牲口的,后来腾给下乡知青住了,而今整个村庄都变成一个个居住小区,只剩下一条行集寺路。姥姥一家与周围邻居有些区别,孩子不仅称叔叔为“爹”,姑姑也称“爹”,我舅舅的孩子管我小姨叫“老爹”,估计是蒙古族人的习惯。
姥姥的头发有些卷曲,常年抽烟袋锅子,性情豁达,说事先摆礼儿,高兴时也哼段小曲。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唱过的一首老八路的歌:
我说老大娘,
哎……您听我把话讲,
我喝您的一瓢我给您挑一缸,
我说大娘哎……
我说老大娘,
哎……您听我把话讲,
我吃您的小米我给您边区洋,
我说大娘哎……
姥姥说:“老八路真好!”看得出她是真心感谢八路军带给她的幸福生活。
如今的朗潤园整洁漂亮
长大成人后我无意中发现,这首歌的旋律竟然是黄调调,曲名《摘豆夹》。其实,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歌颂红军和八路军的陕北民歌,大多取材于情歌曲调。
姥姥偶尔也提及朗润园,因北京话发音时把中间的“润”字吞掉了,所以我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却不知所云。上大学时,有个同学的父亲时任北大党委副书记,家住朗润园,我随他去过一次,把姥姥口中的“朗儿园”与实地的“朗润园”对上号了。那不过是稀疏树林,一片平房,周围有水,略显生机。而今,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中式古典园林建筑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估计姥姥口中的“涛贝勒”都想象不到,他那破败的园子,如今比当年的王府还要气派。